第48章 新源
如果你厌倦了东部无穷无尽的人海和寸土必争的精致生活,那你应该寻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放飞自己。
什么也不做,看山看水看云,晒晒太阳,一天也就过去,感受时间和生命。或许你会说,哪有这样的地方,这年月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人多啊。
这话透露着一丝厌倦与疲惫,对人的厌倦和对世界的疲惫感。
来,一起去伊犁。据说那里的山多的就像你身边的摩天高楼,那里的水就像你眼底川流不息的街道,那里的草多的像你所遇到的人群……
你可以一个人坐在绿荫肥美的草原上,尽情的看山看水看云,晒太阳。
你可以去伊犁的腹心——那个叫做新源的地方去看看,他在哈萨克语里叫“巩乃斯“,是“向着太阳“的意思。
那里也有一条同名的河流,百转千回,流淌在域内,与KS河相遇,再汇入伊犁河。他性子温和,不吵不闹,与寂静的山谷相得益彰。
大片大片杳无人烟的农场安息在太阳之下,一千年来也没有什么改变。冬日里,你也可以驰骋在雪原上,打一两只野兔烤了,混着馨香的馕,就着月夜下的篝火,品尝自然之美。
巩乃斯,如东方伊甸园,因着她的遥远与崎岖的路程,无人开垦,无人路过,无人问津。除非上帝有心改变,否则再过一千年,还是那样。
然而,在50年前,或者再往前推一点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一辆辆卡车拉来一群年轻人,进入了伊犁河谷的腹心巩乃斯。这一大群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他们自那年秋天到来年春夏,陆陆续续的来到,竟然有四五百人之多,全是二十来岁的大学生。
他们拎着沉重的行囊,带着喜爱的书匣,照相机,琴盒,衣裳被褥,一起来了。
他们下了车,面对着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莽原,先是被深深震撼了。可惜在随后的日子里,愁肠一日比一日增多起来。
他们刚开启20岁的美好青春,在BJ,上海,南京,西安,乌市等繁华之地经历几年停学。刚刚大学毕业,准备进入建设祖国的工作岗位去发光发热,挥洒青春。
然而,命运却将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了这里,接受军事化的劳动锻炼。
人们往往不轻易谈论命运。对于生命顺遂的人来讲,命运似乎等同于他个人的意志,所以他藐视命运。
只有那些深感无可奈何之人,才会哀叹,命运从不是个人意志,他深深掌握在那一位看不见的存在之手。他们在他的手上,颠沛流离,生离死别而无可奈何。所以,他们更不愿提起“命运“二字。
而等待他们的是被送入部队农场劳动。是的,巩乃斯已变身为部队农场,这一支叫做9901的部队,有整一个师驻扎在新源。
他们立刻接管了这批大学生,把他们分为四个连,每个连下又设排和班。学生干部任班长,排长、连长场部营、团长均为正规军人。
他们却不是来看山看水看云晒太阳的,等待他们的是极其繁重的劳动改造。
既然要锻炼,就得从最原始的状态去改天造地。那么来到新源,在这一片莽原之中却是最合适不过了。
农场的房子一下子显得缺乏,于是他们在巩乃斯河边盖起来了一排排的泥土房子,去远处芦苇荡里割下茅草,背来架在房顶上,然后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
每日天微亮,军号声一响,所有人便起床跑步。他们被分为炊事班,养猪班,种菜班等等。日日早请示晚汇报,不能外出,只能在农场待着劳动。在繁重的劳动之外,随时接受思想监督和教育。许多人很快皮肤变得黝黑粗壮,身形衣着变得破落不堪。
春耕之时,年轻人们在绵延六公里的地方挖水渠。渠深三米、长五、六公里,上面是冰土层,十分坚硬。几百个学生人人手拿着铁锨从早到黑徒步挖,手磨出了水泡、流着血,整整干了十几天,才算是挖通了水渠。
水渠修成之时正是春暖雪融,万物复苏。雪原变绿园,又是一年忙春耕。
巩乃斯河像是上帝的一根魔术棒,自他从一条冰河变为活水之后,巩乃斯所有的物种都忙碌起来,越发显得丰美。
年轻人中有好文之人,对景感慨巩乃斯天然物种的丰富,作诗云:
春暖雪融河水涨,
芦苇丛中雁鸭藏。
天鹅振翅排云飞,
学子远望思故乡。
四月莺飞碧草长,
云雀鸣唱蓝天翔。
这年八九月,酷暑之末,他们已盖好了粮仓存储粮食。收割机器像是上了战场,割麦脱粒尘土飞扬。农场迎来了一年丰收之际。
这群年轻人,当年在考场个个好样的,如今在农场,一样不输考场,种菜种庄稼,养猪养鱼鸭,个个从文状元变身农状元。到了一年丰收之际,农场满了谷仓猪圈,收获了一个丰年。
因着丰年,不少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管怎样,这是他们一生之中结出的一个果实,虽然异常艰难,但熬过来就是丰收了。
当你用怎样的眼光看待生命,生命就结出怎样的果实。当你在困境中仍然喜乐,你就依然能笑的璀璨。当你在困境中跌倒,无法拨开云雾,你的生命树上就会结出一颗小而干涩的果子。
在几十年后,那四五百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成为了一名知名的诗人和作家。他在自己的传记中提起这段难忘而独特的经历时,依旧怀着深深的阴郁和感伤。
他一生中最知名的那几篇文章,都是关于这里的,伊犁,巩乃斯河,9901的难忘记忆……
这几篇描写西部世界的散文也许会继续流传下去,因为那是难以复刻的经历。那种含混不清的复杂情感协裹着的内核,是他生命深处长久的悲鸣。
这段经历,对有些人来说是磨砺成瑰宝的沙砾,对有些人来说,却不吝于是一场精神世界的灾难。
所以,他在回忆录中说,那是他一生中最不堪忍受的经历,是一场“在伊甸园之上构建的精神监狱“。
但那成为了他创作不竭的源泉。在他离开之后,他的精神从此步入了下坡路,再也没有创作出超越那一场经历所带来的经典作品。
所以,对于艺术创作而言,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传世之作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悲剧。如果你的人生不曾经历一些痛苦,是没有资格进行真正的创作的。
而对于那些创作者来讲,恐怕他宁可不创作,也不想经历他曾经所经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