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向山
这年的一个冬日下午,向海正在球场上打球,王新念喊他,“向海!你爸来了!“
向山在一旁用手示意不要他叫,自己在球场旁看着儿子打球。
一眨眼,这孩子已经挺拔的像一颗松树。他继承了祖辈白净的面皮和极有神韵的单眼皮吊梢眼,却没有他的半点庄重气质。相反,他非常的阳光。
此时,他在球场上跳跃,虽然他个子不是最高的那个,却是身手最矫健敏捷的那个。
向山看着向海,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从南疆军区回到平城,看到八岁的他。
小小的他,剃着光头,后面拖着一根一尺长的小辫子。他稚嫩的眼睛里闪烁着陌生而羞涩的光,看着他——他的父亲。
他对他的映象还停留在上一次那个光着屁股吃着奶的襁褓里的幼儿。
向海,这个向氏家族的长孙,得到了向家老父亲的专宠,天天被背在脊背上,当成是对那个遥远的不知死活的儿子的想念。
后来,向海那条小辫子在吃饭的时候,被向山一把剪掉了。
那时候是五十年代初,他们刚进驻XJ,驻扎在昆仑山上。几十万子弟兵,一大半都没有成家。司令员要稳定军心,向中央寻求支援。
中央领导一声令下,从全国各省选调了很多女青年支援边疆,比如八千湘女进疆。后来,全国各地的女青年们,上海“鸭子”,湖南“辣子”,山东“大葱”,甘肃“洋芋蛋”都来到了祖国西北重镇。
要知道,那时候整个XJ的汉族人口才几十万。后来她们在XJ很快和子弟兵结合,成家立业了。
对于那些已成家的官兵也被要求把家乡的妻儿带到XJ,扎根在祖国的边疆。
他却迟迟未归,一直过了三年,才动身回家了。
一算七年未归,不知家人如何,爹娘是否安在,她是否还好……
他背着行李,翻越崇山峻岭,回到了平城。他打开院门的那一刻,向海,这个被向家老父宠的无法无天的长孙,正在爷爷的背上肆意玩耍。
他把行李放在地上,他的母亲先看到了他,冲了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心莲听到婆婆的叫声,从厨房门帘后露出头,看到了他。
她满脸满手都是黑灰,看样子正在生火烧饭。她眼里充满着一千万个不相信,又转而惊喜,一时间眼里崩出泪水来。
她用那双又粗又黑的大手抹抹眼睛,脸顿时花了,她又在尾裙上抹了抹手,迈着小脚就跑到里屋拖着扎羊角辫的向辉迎过来。
他才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女儿,原来他走的时候,她已再次怀孕了。
在他的凝视下,向海从爷爷的背上下来,怯生生的站在他的身旁,被祖母和母亲诱导了半天,终于颤巍巍的叫了一声,爸爸……
向辉却紧紧贴在心莲身边,怯生生的看着他,又跑进了里屋去。
几天后,他带着妻子心莲和两个孩子向海、向辉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几千公里的行程,途径火车,汽车,最后是马车,那地方远的像永远也到不了……
一路上心莲谨小慎微看着他,默默的揽着两个孩子,还时不时缩起自己的两只小脚。
是的,她是那个年代最后一批留小脚的女孩。拿新社会的眼光看,她的脚是正儿八经的旧社会遗产。拿旧社会的标准看,她的脚却还没达到“三寸金莲“的娇小。
在她被拉进小黑屋,被压住裹了脚正正好十天的时候,她脚上的脓水化开了。她痛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她的大弟弟冲进来把裹布给绞断了。
结果,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双新旧都不认的脚。
她的大弟弟却正是她丈夫幼时的同学。她那做前清举人的爷爷,送大弟弟和向山一起读私塾……最后在一次酒席上,她那爱吃酒的父亲用20块大洋把她贱卖给了向家做童养媳。
而这一厢,向家那个赌鬼老父亲遗传了祖祖辈辈的规矩。自然,这事根本轮不到他同意,就成了。
一日,他从私塾回来,他刚到家,放下书箱,一转身,看到了院子里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的女子。她全身穿的素静,头上两根长辫子挽在一起,手缩在袖管里。。
她的装扮过于刻意的朴素,一双小脚,细腿伶仃的立在那里。她却正低着头,偷偷的打量着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不是走错人家了。
这时,母亲过来和他说,这是他父亲给他聘的童养媳。母亲既表示无奈,又极其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拿了他的书箱便进屋去了。
他自然是极力反对的,可他那老父亲出了名的驴脾气,怎肯为了他折了自己在前清举人门前的面子?
自己忽然有了童养媳,容貌不起眼,比他大一岁,还是个小脚……
他对此异常懊恼,却又无计可施。还好,很快他就和她的大弟一起去县城念书了。
那年,日本鬼子已投降,国军也渐渐江河日下,他唯一的儿子向海也满一周岁了。一个夜晚,他偷偷收拾好行李,准备直奔解放军而去。
走时,他在床边看到她的惊慌。她正在奶孩子。她那么瘦小,她不解又不舍的眼神让他有些慌乱。
心一横,他还是走了。
解放军进疆的时候,他原本要得空回一次家,但情形突变,他们最后去了兰城……
人生就是这么奇特。回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在饭桌上用剪刀剪掉了向海的小辫子,终于下定决心带他们回到XJ一起生活。
而如今,当初那个看着自己,眼里充满陌生感的向海,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
他一直学习优秀,兴趣广泛,特别爱读文史哲的书籍,又和一般男孩一样爱运动。
他善良,温文尔雅,从来不对别人说半句粗话,但凡他身边的人都喜爱他。
他还酷爱音乐,拉一手好琴……
整个军区都说他养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真是几辈子积的福气。
儿子近乎完美,他是欣慰的,同时却又略有担心。
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此时,他在球场上跑动着,身上的衣服掩盖不住他饱满的胸大肌。他娴熟的奔跑,到处传球,冷不丁来一个灌篮。
他也曾静静的听他拉琴。他有次也像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在向海的生活中,看他拉琴,那孩子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之中……男孩子学有余力,多才多艺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学音乐会不会心思太过敏感细腻?
后来,有人告诉他,他和同学在文艺汇演上拉二重奏,满脸的荣光令众人倾慕。他又觉得一切是妥当的,可能自己多虑了……
向海终于打完了球,在擦汗间,一转身看到了父亲。
向山像一座山一样屹立在球场一侧。一身军装让身边的同学侧目,而他满身肃杀的气息让旁人不敢说话。
他朝向海点了一下头,算是温和的招呼了儿子。向海立马跑了过来。“爸爸,你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我好去接你啊!“
从南疆到乌市足足有一千六百公里,车开在马路上几天几夜也看不到一个人。向山的出现让向海很意外又很惊喜。
父子俩一起往宿舍走。向海问他:“你这次来看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妈妈还好吗?“
到了宿舍,向山拿出了一套棉衣棉裤,是心莲为儿子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翻看向海的一些课本,知识点梳理的整整齐齐,字迹清晰可见,错落有致。实在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孩子啊。
当初,向海倒是有心报考艺术学校,被他给挡回去了。最后,按照他的想法,留在本疆,报读了工学院的机械工程专业。
男孩子嘛,最要紧的还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手里握有一门理工科技能,总比拉小提琴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