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与思索:人文清华讲坛实录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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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本名刘勇,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著名作家。1981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毕业留校,1986年发表了第一篇作品,1998年评为教授,2000年进入清华大学。2014年获得鲁迅文学奖和老舍文学奖,2015年获得茅盾文学奖。

格非在作品中一直追求创新,注重小说叙事方法的探索,并把这种叙事方法的探索和表达与近百年中国的精神融合在一起,被认为是中国的先锋小说家。其小说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日文和韩文,在国内外有广泛影响。

他的好朋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这样评价他:“格非是学者型作家的典型代表,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江南三部曲》,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突破,是一部奠基性的作品。”


非常感谢今天到场的各位老师和同学,来到新清华学堂听我的演讲。

我演讲的题目是《重返时间的河流》,副标题叫《文学时空观的演变及其意义》,所以我们今天讨论的一个中心问题是:文学的时空关系。

文学的时空观,不光是对文学创作,对于文学研究来讲,也是一个核心的问题。

福楼拜带来的变革:空间独立

我们先从一个具体的例子切入。

在法国,或者说在整个欧洲文学变革的历史当中,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人物——福楼拜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等。。法国非常多的文学大师,比如像普鲁斯特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追忆似水年华》等。、安德烈·纪德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1869—1951):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伪币制造者》《窄门》等。、后来移居巴黎的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当代小说家,1929年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自1975年起,在法国定居。代表作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玩笑》等。,他们对福楼拜评价都非常高,都不约而同地把福楼拜当作自己的导师。一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像罗布·格里耶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2008):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嫉妒》《窥视者》等。这样一位法国新小说派的重要代表,也把福楼拜看成是真正的文学革命先驱。

福楼拜最有名的作品是《包法利夫人》。如果大家翻开《包法利夫人》,就会在第二页看到一段奇怪的文字,这段文字是什么呢?——他描写男主人公包法利,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一个作家在小说里面写一个人物戴了一顶帽子,一般三言两语就可以。可是福楼拜用了多长的篇幅呢?用了差不多十行,描述这个帽子的颜色、形状,它的帽沿,帽子内部使用鲸鱼骨支撑开,它还有带子,带子上还有小坠……写得极其复杂。对我这样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小说刚开始,就用这么长的篇幅,来写一顶帽子,我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大家也许不知道的是,还有更过分的事情。在福楼拜的草稿里面,他原来写这个帽子花了多少篇幅呢?——长达几页。这个在传统文学写作里面是犯规的,不允许的,小说还没开始你就写一个帽子写好几页,这不对。福楼拜有一个习惯,他每次写完一段文字之后,都要把这个文字朗诵给他的朋友们听。结果他的朋友一致认为,福楼拜疯了,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用那么多的篇幅去写一个帽子干什么?朋友们说:“你一定要删掉。”福楼拜后来迫于朋友们的压力,最后保留了十行。但是问题还在这儿:福楼拜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他的理由?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再来看看另外一个例子。

在座的各位,可能看过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电影,是根据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著作改编的。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是一部主题极其严肃乃至于非常残酷,甚至有点恐怖的作品。李安做了非常巧妙的处理,他把这么一个残酷、恐怖的主题藏起来。一般很多观众进了电影院,看完电影之后,不知道这部片子讲了什么。因为这部电影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拍摄海上的奇幻,我们坐在电影院里,通过3D的屏幕,看到一个个壮丽的海上奇幻场面,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所以观众看不懂这个电影根本没有关系,只要欣赏这些画面就够了。我是跟我儿子一起去看的,看完了回来问他,这部片子讲了什么?他说:“那不关我的事,就是好看。”我相信李安他也有点担心,因为这个片子如果让孩子们看懂,是不太合适的。这里就涉及一个问题,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电影当中,所有的场景,大量的海上场景的画面,和整个主题是剥离的,它单独具有价值。它本身就是我们审美的对象,我们进入电影院,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看这些奇幻的画面。举了李安这个例子,我们对福楼拜的探索可能会更进一步。

我们再回到福楼拜。在福楼拜创作《包法利夫人》的那个时期,一个更大的大师巴尔扎克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法国小说家、剧作家,现实批判主义奠基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代表作有《人间喜剧》。刚刚去世。福楼拜怎么评价巴尔扎克呢?说巴尔扎克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大师,没有任何人敢否认这一点,我自己也一样。福楼拜又说:“虽然他伟大,但是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也许应该唱一唱别的歌,弹一点别的调子了。”也就是说,文学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那么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篇幅去写一顶帽子呢?因为福楼拜非常敏感地意识到,整个的欧洲文学,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化,这个变化我简单地把它描述为:场景独立。帽子这样一个画面,本来是为了刻画人物的——为了表现人物命运,为了表现他的性格,他的家庭、出身和阶级属性,可是现在它突然独立了。这样的事情,在18世纪以后,在世界文坛里面,一再发生。

这个是我说的一个开头,大致的意思是说文学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变革,我现在可以用一些简单的语言来归纳这个变革。

传统文学:空间时间化

文学中,特别是叙事文学中,有两个基本的构成要件,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空间。所谓的时间是指什么呢?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一部叙事文学作品,它都必须经历一个时间的长度量。也就是说,它必须有起始、发生、发展、高潮、结尾,要经历一个时间的跨度。然后作家通过时间的变化,来展现人物的命运。通过展现人物的命运,来表达他的某种道德判断,他对读者的劝告,他提供的意义——过去的文学都是如此。那么什么是空间呢?空间是在时间变化当中出现的另外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场景、画面、人物的装束、衣服、帽子、环境、肖像——所有这些东西——包括戏剧性的场面,所有这些都在空间的范围里面。我们刚才讲李安的电影里那些奇幻的画面,福楼拜的帽子,都属于空间的范畴。毫无疑问,过去的文学,是时间和空间两个部分构成的,这两个部分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福楼拜之前,文学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如果把时间比喻为一条河流的话,那么这个空间就是河流上的漂浮物,或者说河两岸的风景。这两个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在传统的文学里面,空间永远是附属于时间的。空间不是没有意义,它有意义,但是它的意义从属于时间的意义。也就是本雅明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德国著名学者,代表作有《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单向街》等。当年告诫我们的:文学作品最后要告诫人,要提供意义,要提供道德训诫——要对人对己有所指教。这样一个依附关系,在过去的传统文学里面,是特别清楚的。

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比如绘画里面,看出这个变化。我每次去巴黎,都要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卢浮宫,一个是奥赛博物馆。每次去卢浮宫,我都会碰到一个相似的场面:经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这样一幅画作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挤到它的跟前去,人太多了!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挤满了那个狭小的空间,我去过大概有五六次,从来没有一次能够挤到它的跟前。当然现在你去,你会发现全都是中国人在挤。我们从《蒙娜丽莎》这样一幅作品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人说蒙娜丽莎的微笑特别神秘,说这幅作品有非常大的价值,那么这个价值在什么地方,我简单地梳理一下。

实际上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的绘画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体现上帝天国永恒的宁静、和谐。所以在那些画作中出现的人物肖像,不是真正的人物,出现的河流、树木、山川这些风景,也不是真正的风景。它是画家脑子里的某种观念,是为了衬托伊甸园或者说上帝国度的这种宁静、和谐而创作的。但是大家知道,到了达·芬奇,情况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达·芬奇的画作里面的蒙娜丽莎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也就是说她露出了人的微笑。她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再是上帝国度里面的一个道具,她背后的风景,变成了真正的风景。日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学者,柄谷行人柄谷行人:生于1941年,日本当代著名学者,代表作有《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等。,他曾经说过,中国人很喜欢画梅兰竹菊,但是中国人画的梅兰竹菊,不是真的梅花、兰花、竹子和菊花,都是某种观念上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画这些东西是为了显示我们有品位。这些东西代表了君子的品格,我们根本不需要去写生,脑子里面原来就有,我们凭空就可以画出来。所以这样的一些东西不是真正的具体的物象,它是某种观念化的产物。

我有一次到湖北武汉去,武汉的朋友带我去逛东湖,逛完以后他跟我说一个结论,说我们东湖比杭州西湖要漂亮得多,我们东湖多么大呀,讲了很多。最后我也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客人嘛,我说,东湖和西湖各有各的美,不一样。但是西湖有一个东西,东湖是没法取代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西湖里面真正的奥妙,不在于风景,而在于它的人文底蕴——它与历史事件、历史故事的联系,你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你都能知道和历史相关之处:这是白居易,这是苏东坡,这是苏小小,这是秋瑾,这是放鹤亭……充满了大量的典故。你到西湖里面,突然可以穿越时空,和多少年来流淌下来的时间——你看不见的时间——发生联系。这是西湖最美的,而东湖是不具备的。在中国的绘画史里,物象实际上是意象。柄谷行人在他的著作里面也说过:我们很多人都忘掉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然风景被发明出来,不过是两三百年的事情。过去呢,纯粹意义上的自然风景,我们不能说它不存在,但它没有单独的意义。所以中国人喜欢的是名胜,大家注意,不是风景。现在很多地方出现了很多新的所谓名胜,还是要不断地去给它讲故事,要赋予它历史感,对不对?这里我讲到的,是从绘画史或者我们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变化。我们再回到文学上来。

中国人特别喜欢描写月亮,古典诗词里,几乎可以说是无月不成诗,每个诗人似乎都会写月亮。月亮是什么东西呢?月亮在我们今天来看就是一个普通的物件,它是空间性的一个东西。但是这样一个空间性的东西,它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物象,它同时还是一个意象。什么意思?就是我们在看月亮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个空间化的月亮当中,包含了时间的内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个月亮在那儿永远不变,你在看月亮的时候,你看回去一千年,因为一千年前的人也是这么看月亮的。通过一个小小的物象,可以把中国整个的文化史,几千年,串起来,这是中国文化史里面特别是诗歌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点。所以中国人特别喜欢典故,典故可以串联起时间当中的所有碎片。你看到的月亮不变,但是人不行,人几十年就没了。所以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看月亮,通过这个月亮把一个时空观构建起来,像我刚才所说,时间中包含空间,空间中包含时间,它们水乳交融。苏东坡说“千里共婵娟”,他实际上看到的就是一个月亮,可是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看,无数的人在看,这个时空是融汇的。

老一代的人写的京剧作品《霸王别姬》,特别迷人。《霸王别姬》里面,垓下之围,四面楚歌的时候,项羽回来,经过连续征战已经累得不行了。虞姬看见项羽已经睡着了,她一个人就到外面散步,然后有几句唱词,写得极美:“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写这个词的人,极其有水平。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要结束了,她的舞台已经完结了,已经预感到了。可是没关系啊,死就死吧,但是她猛然间抬头,见碧落——碧落就是天空——月色清明,月亮还是好端端挂在那里。里面包含了多少沉痛的感慨,这都是通过唱词表现出来的。所以我们通过月亮这样一个空间性的意象,我们能看到时间的存在,这在中国古典诗词里面非常常见。现在做一个简单的归纳总结,就是在过去,时空关系水乳交融,有时间有空间,空间的意义依附于时间的意义。因为文学作品最根本的意义,是要提供价值,提供道德的劝诫,这是文学最古老的意义。

社会变化的结果:时间空间化

可是到了18世纪、19世纪以后,空间性的东西开始急剧上升,加速繁殖,然后这个空间性就开始慢慢取代时间性,压倒时间性。在我刚才讲福楼拜的例子时也说到,空间突然从时空关系里面单独地蹦出来。

再举个例子,大家能了解得更清楚一些。我前年写过关于《金瓶梅》的一本书。我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了解,为什么色情文学会在明代中期出现。明朝的时候像《灯草和尚》《贪欢报》这样的一些称为毁禁文学的作品,它里面也有道德教训,也提供意义——不能乱来,乱来了之后后果很严重。但是人们阅读这样一些作品,不是为了阅读这些道德教训,也就是说,它挂羊头卖狗肉。这样的阅读是一种商业的阅读,消费性的阅读,人们关注的是当中的具体情节,在那些细节里——时空开始分离,空间性的概念凸显,然后不断地分离,成为独立的事件,这在中国发生的时间要比在欧洲早两百年。

所以我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时空观的演变,在传统的文学里面,空间是时间化的,在今天的文学里面,相反,时间是空间化的,当然,空间最后碎片化了。我们今天不知道时间去哪儿了,看不见时间,我们眼前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空间,令人炫目。我们都是碎片化的空间的俘虏!

再说一个问题。英国有个非常著名的学者,雷蒙·威廉斯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英国著名学者,代表作有《文化与社会》《现代悲剧》《乡村与城市》等。,他曾经说,过去的文学,提供意义,提供一个完美的结论,这个是它的天职。你们看《一千零一夜》,里面有非常丰富的空间细节,一个人要经历无数的苦难。可是不管他经历多少空间的细节,最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一千零一夜》里面,作家在写到每一个故事的结尾时,句子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

雷蒙·威廉斯要告诉我们的一个意思是,在古希腊的悲剧里面,在传统文学里面,作家是需要提供一个完美的结局的,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有些时候,这个冲突、紧张感到最后要消除,给我们一个非常宁静、非常完美的结果。但是今天的作家,没有能力提供这一切。威廉斯说:我们今天的作家,不仅不提供意义,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观地表现社会,我没有答案,相反,作家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一股脑地推给我们。我们本来就够痛苦了,我读了他的书更痛苦,那么我为什么要读它?我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读卡夫卡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生活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小说家,本职为保险业职员。主要作品有小说《审判》《城堡》《变形记》等。,每次读他都会做噩梦。爱因斯坦当年觉得卡夫卡这么有名,他就让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说拿来看一下,看了好多日子最后还给朋友,说:“对不起,他这个小说对我来说太深奥了,完全看不懂。”爱因斯坦有这样一个杰出的大脑,但是他看不懂卡夫卡。卡夫卡这么做不是不想提供答案,不是不想提供意义,是因为福楼拜说的,这个时代变化了,这个世界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

在这样一个变化当中,我们怎么来描述时空观的变化,空间的时间化变成了一个时间的空间化,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当然可以从文学内部,从文学修辞,从各个方面去判断,但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于社会本身发生了变化,因为文学从总体上来说是模仿这个社会,它是对社会的模仿,是一种反映。这是老生常谈。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觉得今天谈起来也很复杂。比如说“上帝死了”这个概念。当人们相信上帝存在的时候,有永恒的观念,它有意义,人死了之后有天国,有末日审判,所有这些东西规划得好好的。突然认为上帝不在了,永恒的观念也就消失了。永恒的观念消失了,忽然把我们人抛到一个恐慌之中,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1821—1881):俄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等。、托尔斯泰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俄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等。和福楼拜这些人一辈子的写作主题。当然还有更多原因,比如说科学的昌明。近代科学带来巨大的变化,呈现了太多空间,旅行变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随时经历无数个空间。百年前,一个学子从北京崇文门到清华大学来上学,临走之前与父母告别都会流眼泪,为什么?太远了。告别的时候好像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你想想在今天,这个距离算什么?现在,你早晨可以在香港吃饭,中午就到了北京了。在旅行当中你不经历时间变化,你经历的是空间,从一个宾馆搬到另外一个宾馆。所以这样一种变化,跟近代的科技进步有很大关系,当然跟现代启蒙运动,跟现代性的发端,跟所有这些都有关系。

在这里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系,要着重说一点,那就是劳动分工。过去种地,看到一棵白菜完整的生产过程,种子撒下去,慢慢长出苗来,慢慢长大,然后收回来,你会有一种本能的喜悦。为什么?因为你的这个白菜的成长过程是整体性的,你看得到你劳动的意义,这个意义就在眼前,一颗种子变成这么大一棵白菜,一个奇迹发生了。今天劳动分工就麻烦了,用亚当·斯密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英国著名学者,代表作有《道德情操论》《国富论》等。的话来说,我们要生产一根缝衣服的针,都需要非常复杂的劳动分工,也就是说我们只看到单个的人,看不到整体。比如说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个单个的零件,他看不到他的产品变成一个有意义的东西。

卡夫卡当年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小说,叫《万里长城建造时》,就是修长城的人他看不见长城的全貌,他看见的是砖头,一块块毫无意义的砖头,这是我们今天处境的隐喻,这就是碎片化。这个碎片化是劳动分工带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

我刚才讲的碎片化的空间,在以几何级数加速繁衍。我自己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我觉得空间的变化,尤其是空间的加速繁殖,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很多重要的意义,比如说科学确实有非常大的作用,让我们的生活更加便捷,我们一生中经历了无数的事情,这个是古人远远不敢想的,这构成了我们物质生活里面也是文化里面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是它也造成了一些另外的后果。就是,恍惚中,我们都忘了时间。

时间不会放过我们

有的人也许会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碎片当中也挺好啊,上上班,看看微信,互相联络联络,看看电视电影,出去旅游,我们的生活那么丰富,我们就沉浸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东西里面,不要去管什么时间了——不也挺好吗?我也觉得挺好的,我自己有时候也很爱读那些空间化的小说,比如类型化的小说,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也喜欢看金庸。疲劳的时候读一读,确实非常有趣。这个都是很正当的娱乐行为。可是因为我们过度地沉湎于这样一个空间性的行为里面,我们忘掉了文学它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义,它要阐述它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个巨大的情感上的诱惑力——这些东西本来是文学里面最核心的东西。我们现在把它排除了,文学变成一种简单的娱乐,今天有个口号叫“娱乐至死”,很可怕。就这样就完了,也可以。我的态度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能把时间忘掉,也挺好,问题就在于,我们忘不掉。我们还是时间的动物,我们只不过是假装忘记了时间,时间一直在那儿,它从来不停留

中国有一个非常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对时间问题做过一个非常严肃的思考。《红楼梦》里面对时空问题的思考,非常精彩。比如说在《红楼梦》的第二回,林黛玉的母亲去世了,在林黛玉家做西宾的,就是当家庭教师的贾雨村,因为学生不能上课,他就无事可干,一个人到外面去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寺庙,一座荒凉的、破败的寺庙,这个寺庙叫智通寺。他看见寺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烧粥。他一看见那个老和尚,他就感觉到这个人是“翻过筋斗”的,经历过大世面,贾雨村的眼睛很厉害。当然他看见这个智通寺旁边写着一副对联,非常重要的一副对联,上面写着“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意思是:你的财富你的名利,你所有的这些空间化的东西,已经多余了,死了都用不掉,可是你这个手,还是忘了缩回来。等到有一天,时间的大限突然来临——大家注意,这个对联里面有一个时间的突然性,本来在里面很好,没问题——突然这东西就来临了,眼前突然没了路,你想回头,来不及了。我觉得这个对联里面,最重要的含义,最深刻的含义,包含在这个“忘”字当中,大家要好好体会。“忘”,是说什么?曹雪芹并没有说:你们都是庸俗的人,都在名利当中,我已经解脱了。你们这些人最后都在名利场中,那么多东西拿到手还要拿——曹雪芹没有这么说。也许曹雪芹和我们一样,我们大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种对空间性事物的迷恋当中,所以他说是“忘”缩手,忘记了,这里有一种中国文学里特别优秀的东西——悲悯,不是同情。同情是我比你高,我同情你,悲悯是我跟你一样,我也摆脱不了。贾雨村这么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当然看得懂这句话,可是贾雨村在后面的作为,令人悲叹,为官不正,乱判命案,也就是说,看懂了也没用,这是曹雪芹最厉害的地方。无论如何《,红楼梦》这部作品会让我们产生非常重要的思考。

在这里也许我可以简单地讲一下结论性的东西:我们可以忘记时间,我们可以把时间抛到一边,但是时间从来不会放过我们。它不会忘记我们,所以《红楼梦》里会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说得很清楚。所以我说,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荒芜。如果我们不能够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

我大致的意思就是如此。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