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一把蒙羞的锁
春来,燕子落巢。
一些人,却不留恋春天,扛着蛇皮袋,走了。也许,在故乡,这样的画面是让人心疼的。
人走后,只剩下一条狗,蹲在门前,望着路口;一把锁,在门环上,泛着锈色。村庄,有些安静。
门,很阔。春联,已部分脱落,只剩下一些隐约的喜庆,似乎还是乡村的味道。
最怕下雨,一场雨,就会有一把锁患上风寒,它们湿了,冷了,它们渴望一双怀柔的手,用一把略带温度的钥匙,打开一扇门。
这门,太厚重了。
它关过春天,也关过冬天。最后,关住的,是一座即将陷落的村庄。
在一扇门前,我似乎找到了线索:这家主人的父亲,埋进了东边的土地,这家主人的母亲也被孩子,带进了城市。此地,只剩下一把蒙羞的锁,和一个明媚的春天。
这锁,很年轻。
它的主人叫二狗。年轻,有闯劲,折腾着就进了城市。
买它那年,二狗才十五,和我一起走了五里的土路,才来到镇上买了它。其实,这锁很普通,二狗之所以选它,是想多看一眼老板的女儿。也许,这锁到死也不会明白,它的主人,是用它充当了信物。
这秘密,只有我知道。可是,我无法和一把锁絮叨,它闭着嘴,一副不关心人间的样子。
三年后,二狗十八,就和老板的女儿一同消失了。
后来,二狗混得人模狗样,再也记不起这一把拴住姻缘的锁。他把锁扔在乡村的门上,任它自生自灭。
在乡下,风向变了。心是明亮的针,每一颗心都很扎人。我不敢和人交心,那些谣言的风,比村庄的风,更快。
我在心里,也上了一把锁。
其实,说起锁,我并不陌生。三岁那年,我被一把锁拴了起来。
祖母觉得,那是长命锁,能锁住命。我在大人神圣的仪式里,愈发地害怕死亡,从此便陷入迷信的思维里。
一个人,心背一把锁,再也打不开了。后来,读书才发现,锁是一种刑具,原来是我被它施刑太久。
一把锁,除了给门施刑,更重要的是,它还给人心施刑。
那些年,人心比现在干净。邻里之间,墙只堆砌了半身的高度,就不再垒了,否则,就伤了脸面。
鸡犬相闻,不只发生在桃花源里,故乡也有,并且还很安然。是一把锁,外加一堵墙,改变了乡村。这锁,从人心上跑出,带着一些偏见。
一把锁,把一些人关进门内,把另一些人关在门外。
墙内,一家人,围桌而坐。
墙外,只有桃花,孤独地开着。
房子是孤独的。再也叫不醒一把锁。它们静默,只能远望而不能透视烟火生活。
村庄越来越孤独,只剩下一些老鼠能洞察先机。这是多么可怜啊!
人,再也回不到以前。
那时,我们脸色红晕,迎着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锁将军把门,一把锁,把我挡在门外。我只好用铁丝,捣鼓着开锁,居然打开了。从此,一个人,面对一把锁,便有了当贼的羞愧。
也许,故乡,是一个锁的世界,或者是一把锁的博物馆。它代表着一个村庄被锁住的日子。
一个人,误入村庄,便会遇见一把把锁,它们或庄严,或滑稽,都挂在门上,像一个受刑者。如今的故乡,走进村子,街道仍有泥土的气息,但有一把把锁,在故乡活着,犹如一行行幽深的文字。
房子虽明净,但人走了。
一把把锁,是村庄唯一的臣民。只是它的君主,迷失在城市里。
其实,在故乡,有一个叫锁的女孩,是我的初恋。只是,故乡的苦难,找不到一把让她沸腾的钥匙。
后来,她走了。带着决绝,离开了村庄。
那天,风还是这样,有点冷,似乎还飘着小雨,只是握伞的人,是另一个男人。听说他有城市户口,是个瘸子。也许,娶走她的,不是这个瘸子,是那个城市户口。
后来,再也见不到那个叫锁的女孩了。
我能看见的,是这些把守村庄的锁。它们,从春天开始,就孤独地等待。也许,年关时,他们就会回来;也许,这辈子,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一村留守的门,是一种意境,它们内心向善,却无法阻挡住恶。
那年,刮了一夜的风,一把沉默的锁,被人打开。它喊叫,但是没人理会。后来,一个女孩,被奸淫而死。
也许,这是一把锁,一辈子蒙羞的事情。后来,锁老了,再也没对人说起过这往事。与锁绝交的,只有一股浮躁的风,它来自城市,或来自现代,谁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一把锁,死了,死在门上,死在无人问津的渡口。
在一幅油画里,我遇见了一把锁。它孤独地坐落门上,身子,已被雨打湿,呈现出黑色。
锁,封闭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