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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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转眼离别恨

水塘边上,已经搭设好祭坛。祭坛上摆放了一只高脚香炉,香炉内点燃一炷香,青烟袅袅。中间一块红漆托盘,一只红泥瓦盆。托盘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瓦盆内汪着一层清水,一只绿色飞虫落在水面上,已经挣扎得奄奄一息,即将毙命。

距离祭坛几步之遥,有一棵歪脖子枣树。铁青色的枝干倾向水塘,枯叶飘落在水面,微风中缓缓旋转。牛三牛被捆绑在树干上,脑袋很低地耷拉着,嘴角悬挂一缕长长的血丝,随着微弱的呼吸慢慢颤动。临近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投下一条倾斜的阴影。一些善男信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时地抬头看天。

三牛娘哭得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声音,甚至没有了意识,行尸走肉一般在歪脖子枣树下转来转去,却不知干什么才好。她一会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勒进儿子皮肉的绳索;一会儿把手指浸在嘴里,试图蘸些唾沫擦洗儿子脸上的血痕。每抚摸一下或擦拭一下,都要停下来,久久地看着儿子,仿佛在问:“疼吗?我的手重吗?”

三牛爹托人抵押了祖上传下的三亩薄田,备下一份厚礼,带着去求叶儿爹。在地上跪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叶儿爹才从套间走出来,坐在八仙桌前,端起茶水轻轻抿一口,“咕嘟咕嘟”漱一会儿,“噗”一声吐在三牛爹跪着的砖地上,十分气恼地说:“姓牛的,你儿子糟蹋了我闺女,败坏了田家的名声,你应该知道我是多恨那个缺德少教的小杂种,多恨你这个不管不教的老杂种!看在乡里乡亲的情面上,我可以抬抬手让你过去,只是你儿子的死活我管不了。他扳倒神圣的石碑,惹起众怒,犯下滔天大罪,田家庄的父老乡亲不会饶恕他!”三牛爹再在砖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苦苦哀求道:“大老爷,田家庄的人都知道您老善良,只要您老说句话,放过小杂种,街坊邻居没有不从的……”

叶儿爹挥下手,不耐烦地说:“街坊邻居从不从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吧,只要他们同意放人,我没意见!”言毕,拂袖而去。

三牛爹只好往外走,临出门看一眼三亩地换来的一堆东西,一声不响地丢在门旁了,不禁一阵眼黑,感到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心里明白,这是叶儿爹不肯放人,只要他不肯放人,田家庄谁还敢放人呢?无奈之际,忽然想起白大胖子。白、牛两家一墙之隔,他与白大胖子一块儿长大,如果向他求情或许还能救人……他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一道亮光,顾不得分辨那是灯光还是鬼火,匆匆打起精神,直奔亮光而去。

三牛爹再把两间老屋抵押了,备下一份厚礼直奔白家。谁知,刚刚踏入那扇厚重的大门,突然从横里蹿出一条大黑狗,咬住他的手腕,将礼品抖落,把人拖出家门。随后“咣当”一声,大门紧关紧闭,再无声息。三牛爹无奈,只好回到大街上,双膝跪在十字路口,声嘶力竭地喊一声:“苍天啊!”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喊一声:“街坊邻居啊!”又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须臾,便把黄土街面砸出一个碗底大小的坑,坑底盈满殷红的血……

有人在身后拉一把,他也顾不得回头,依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无奈地磕着。瘸腿老五急了,把三牛爹拖回家,重重地扔在地上,发狠地说:“要是磕头能救人,咱俩都去磕,都磕死!”然后伏在三牛爹耳朵上,压低声音说:“我找到丑鬼老大了,只要你肯出三亩地的钱,他就来救人!”

三牛爹仿佛没听清,木呆呆地看着瘸腿老五。瘸腿老五又说了一遍,三牛爹双手抱头“呜呜”哭起来。瘸腿老五不耐烦地说:“事到如今,别心疼东西了,救人要紧!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等对方说完,三牛爹扬起两只手,抡圆了往自己脸上打,一边打一边骂:“我混蛋,我糊涂,我把儿子给害了……”

瘸腿老五发急地问:“咋了?你快说,到底咋了?”三牛爹说了将地送给田家的事。瘸腿老五咬牙说:“干脆当穷光蛋吧,把两间老屋也卖了!”三牛爹绝望至极地说:“兄弟,我就是穷光蛋,地无一垄,房无片瓦,还要断子绝孙,我对不起祖宗啊!”说着,往墙上撞去。瘸腿老五上前拖住,心里虽已明白,嘴上还是问:“难道你把两间老屋也送人了?”三牛爹有气无力地说:“送给白家了……”

这回轮到瘸腿老五发呆了,丑鬼老大见钱救人,没钱绝对不出手!三牛爹反倒扑上来,抱住对方哀求说:“好兄弟,你再想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孩子……”瘸腿老五无可奈何地说:“没有钱,还有啥办法?”三牛爹不依不饶地说:“好兄弟,你再想想,你一定还有办法,你一定还有……”瘸腿老五发狠地说:“干脆,先叫他救人,就说一时拿不到钱……”三牛爹担心地说:“丑鬼老大杀人如麻,你敢骗他?”瘸腿老五果决地说:“事到如今,是火坑也得跳了!”

瘸腿老五从牛家出来,钻进一条胡同,绕到垓子墙下,钻过一个水眼窟窿,沿半人多深的壕沟直奔乱死岗子。乱死岗子遍地杂草毒蛇狗粪,中间一座破窑,已经废弃多年。跑进窑洞,却不见人影,地上一泡鲜亮的臊尿,说明有人来过。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半空里响起一个刺耳的笑声:“嘎嘎嘎嘎!”仿佛受伤的野鸭子,干涩沙哑,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壁缝中跳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面前。他就是这一带闻名的夜行劫匪——丑鬼老大!穿黑衣系黑带抹黑脸,笑时张开血红大口,露出两排焦黄的板牙。两眼贼亮,闪射出如饿狼一般的绿光。

瘸腿老五慌忙迎上一步,很巴结地说:“老大,让您久等了。”对方不说话,伸出一只手,那意思再分明不过了:“少啰唆,拿钱来!”看见那只手,瘸腿老五不禁浑身震颤。那是一只残缺变形的手,拇指剩下半截儿,四指没有了,手掌从中间裂开,如一把锋利的大剪刀。

丑鬼老大等待片刻,不耐烦地收回手,转身就走。瘸腿老五赶紧喊:“老大,请留步,听我慢慢说……”丑鬼老大不说话,依然伸出那只吓人的手。瘸腿老五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老大,您先救人吧。等拿到钱,我保证……”

不待把话说完,丑鬼老大又“嘎嘎”笑起来。随着那样的笑声,残缺变形的手一翻,亮出一把牛耳尖刀,语气生冷地说:“你保证?你小子拿什么保证?”

瘸腿老五哭着说:“老大,实话说了吧。三牛爹是有三亩薄地,他为了救人,变卖了送给田家了。还有两间老屋,也送给白家了。都白送了。三牛娘哭得死去活来,三牛爹磕头磕得满地是血,我看他们实在可怜……”

丑鬼老大气恼地骂:“放屁!你看他们可怜,谁看我可怜?眼下这世道,良心都给狗吃了,哪里还有可怜?知道吗小子,当年有人用钢钎刺裂我的手指,用烙铁烙焦我的胸膛,用辣椒水灌得我鼻孔蹿血,当我疼得浑身乱扭咝咝怪叫的时候,却有人吃吃地笑起来了。那笑声一下子钻进我的脑子里,直到现在做梦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关于丑鬼老大的传说很多,可是这样的笑声,瘸腿老五还是第一次听到。可以肯定,那笑声已经使他铁了心了,没有钱不会救人了。瘸腿老五才想起身走开,丑鬼老大突然一扬手,牛耳尖刀带着逼人的寒光打过来。瘸腿老五觉得心一沉,眼一黑,立即晕厥过去。待苏醒过来,对方早已不知去向,身边一条粗大的蟒蛇,七寸受了伤,身子还在痉挛……

天到午时,祭典就要开始了。田家庄的善男信女双手捧着一炷香,黑压压地跪在祭坛前,一齐咏唱一首无字的歌:“啊哟兮,啊哟兮……”呜呜噜噜,像是刮起一阵风。

快刀手是从外地请来的,五大三粗,一脸横肉,酱紫色的大肚子从瘦小的坎肩里露出来,一走一颤。他走到祭坛前,不慌不忙地从托盘里操起匕首,慢慢闭上眼,祈祷片刻,再睁开眼时,两只眼珠都红了,眼前仿佛蒙上一层雾。他端来一碗酒,一口喝下半碗,将余下的半碗泼到牛三牛脸上,把人呛昏,用脚将红泥瓦盆踢到唾手可得之处,看准牛三牛的胸口,缓缓举起刀子。

三牛爹提一只瓦罐匆匆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等等,俺叫他喝口鸡汤再走!”快刀手看看天,极不情愿地停下来。叶儿爹转向白大胖子,轻声嘀咕说:“他不会在里边放啥东西吧?”白大胖子不解地说:“能放啥东西,总不会放进白砒吧?”叶儿爹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怀疑的就是这个!”

白大胖子忽然恍然,上前拦住说:“你不会在里边放啥东西吧?”三牛爹知道那话的意思,却故作糊涂说:“我能放啥东西?”白大胖子开门见山地说:“放白砒啊!”三牛爹不解地说:“白砒,那不是毒药吗,我能给自己儿子吃毒药?”白大胖子冷冷一笑,十分肯定地说:“你就是放进了白砒!”三牛爹分辩说:“我放白砒?亲手毒死自己儿子,这话你自己相信?”白大胖子得意地说:“为啥不相信?你心疼儿子,怕他受不了活掏心的苦……”

不待对方说完,三牛爹捧起瓦罐,连喝两口,大声问:“放心了?”白大胖子无言以对,尴尬地走开。三牛爹走近儿子,将他叫醒,拿鸡汤给他吃。牛三牛坚决不吃,十分惭愧地说:“一个快要死的人了,别糟蹋东西了,还是留给爹娘吃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孝顺过爹娘,这口鸡汤就算我孝顺爹娘了!”

三牛爹执意叫儿子吃,双手捧着瓦罐送到他嘴边,几近哀求地说:“孩子,爹娘没本事,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一口好东西。咱家就这一只老母鸡了,今天给你吃了,也算没有白来世上一趟,没有白喊俺十几年爹娘。快吃吧,孩子,吃了才是孝顺!”

牛三牛固执地说:“爹,我就这一次孝顺爹娘的机会了,您就成全了我吧?”三牛爹把瓦罐放在地上,气恼地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听话把鸡汤吃下去,孝顺孝顺,顺着爹娘才是孝!咱牛家就你一根血脉,全靠你传宗接代,祖宗的在天之灵都看着你哪,都保佑着你哪!看准了,瓦罐里的鸡汤就是你路上的盘缠,快吃了上路吧!”说着,从腰里抽出菜刀,三下两下砍断捆绑在牛三牛身上的绳索,带着牛三牛就走。

哪里走得了?快刀手迎面拦住,匕首换成大刀,耍得呼呼生风。田、白两家的打手蜂拥而上,手持大刀、棍棒,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三牛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挥舞着菜刀,试图杀开一条血路,带领儿子突围。牛三牛像个线蛋似的,跟在父亲身边,不时举起瓦罐喝一口……

渐渐地,三牛爹没有了力气。身上挨了几刀,鲜血直流。双腿沉得像灌满了铅,举步维艰。快刀手不慌不忙,看准三牛爹的脖颈,尖刀轻轻一点,一股殷红的血柱喷涌而出,直冲云天。人却直挺挺地站着不倒,待鲜血喷完,才像断木一样,栽倒在地!

牛三牛抢过父亲的菜刀,只挥动几下,就给田、白两家的打手捉住,重新捆绑在歪脖子枣树上。三牛娘给厮杀呼叫之声惊醒,惑惑然审视良久,待明白过来,丈夫已经倒下,儿子已被重新绑在树上。她从地上爬起来,游魂似的走到儿子身边,凄惶地问:“这是哪里?咱娘俩咋在这里?”及至触摸到儿子的血肉之躯,方才恍然尚在人世。

快刀手走上来,把碍事的三牛娘推到一边,撕开牛三牛血肉模糊的衣襟,用手背拂开血污,露出一片白皙而跳动的胸口,凝眸片刻,缓缓举起匕首。三牛娘盯视良久,忽然恍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身体护住儿子,发疯般地喊:“你要是真能下得了手,就先杀死我吧。他爹已经死了,再把我杀死,光剩一个孩子,你愿意活扒皮就活扒皮,愿意活掏心就活掏心。只要主子高兴,只要挣的钱多,有本事尽管使出来,再没有人拦着了!”

听的人微微一笑,还真想接受对方的建议,免得一次次添乱。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三牛娘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只要轻轻一划,鲜血就会喷涌而出,那双手就会从牛三娘身上滑落,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摊烂泥。牛三牛看出快刀手的意图,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大声骂:“我日你祖宗!你敢动俺娘,天下人都日你祖宗……”

快刀手转向牛三牛,轻轻一托,托起他的下巴,一手扯出舌头,一手举起刀子,不动声色地向舌根划去……恰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打来一镖,正击中快刀手的手腕,刀“当啷”落地。紧接着,一条黑影飞速而至,“噌噌”几下割断捆绑在牛三牛身上的绳索,携了人就走。

快刀手醒悟过来,顿时惊得“啊啊”直叫:“是丑鬼老大,是丑鬼老大!”喊声未落,一镖打在他右眼上。他顾不得疼痛,拔下飞镖,带出眼球,留一个血洞,带领田、白两家的打手穷追不舍。

追出十几步远,又一镖打来,正中咽喉。快刀手木然站在那里,木雕泥塑般不动。良久之后,身子突然一软,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牛三牛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丑鬼,只是经常听人们说起。青纱帐一起,丑鬼们就吃住在荒野,白天睡觉,晚上摸进村子,专捡有钱人家的白胖孩子抱走,抱走了再喊:“某某人听着,你的孩子就在死孩子坑埋着,限你三天拿两千块大洋兑换,过期别怪爷们撕票!”或者干脆不绑肉票,进了村直喊:“某某人听着,几个爷们在乱死岗子揭不开锅了,限你三天送一石米面吃饭,送一千块大洋喝酒,过期别怪爷们手下无情!”没有一人敢违约的,丑鬼无戏言,他们想毁掉一个家,比打碎一个花瓶都容易!

眼下,正是高粱抽穗时节,一地一地连成一片,方圆十几里之内都荒无人烟。小路蜿蜒其间,如是被人丢弃的一根灰色丝带,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不要说年轻有点姿色的女人不敢径过,即便五大三粗的男人也都低下头走路,不敢旁顾,生怕惹出麻烦。谁知前边的高粱茬上,是拴着丑鬼们绑来的肉票?还是躺着丑鬼们掳来的女人?看见就休想走开,不是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当尿壶,就是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倘若两个人在路上相遇,扭扭脸、闪闪身,绕过去就没事,你一看、他一瞟,麻烦就来了。这个说:“看啥?爷脸上没字!”那个说:“大白天走路,草棵里咋蹦出个鳖来!”就交手了,轻则动拳动脚,打个鼻青脸肿,重则牛耳尖刀相搏,一对一杀个血肉相染,死在一处……

走至一个十字路口,丑鬼老大停下来,把牛三牛放在地上,不无揶揄地说:“好小子,小小年纪尽玩大的,敢惹田家!”不待对方说话,他又郑重交代:“从今往后,你就是丑鬼了,我是老大,凡事都得听我的!”牛三牛眼睛一亮,十分崇敬地说:“您就是丑鬼老大?”只看一眼,他就失望了,这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丑鬼老大,与想象中的样子相差太远!

丑鬼老大接着说:“你知道丑鬼是干啥的吗?就是人们常说的土匪强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牛三牛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十分排斥地说:“当丑鬼?我不干!”对方冷冷一笑,不容置辩地说:“你给老子记住,这不是你想干不想干的事,是老子叫你干,你懂吗?你爹欠下我三亩地的钱,眼下他死了,老子就拿你抵!”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牛三牛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小心地说:“大……大叔,您……”对方气恼地喊:“不许叫大叔,老子是老大,叫老大!”牛三牛赶紧改口说:“老……老大,您……您放心,我爹欠您的钱我还。”丑鬼老大上下打量着对方,不解地问:“你还?拿啥还?”牛三牛支吾着说:“我……我当丑鬼抵!”

丑鬼老大禁不住“嘎嘎”笑起来,不无得意地说:“小东西,老子还当田家大小姐倒贴,送你不少好处呢,原来是当丑鬼抵,给老子绕这么个大弯子!”牛三牛认真地说:“老大,我没有绕弯子,我是说,干多久才能还清债,还清债我就不干了。”丑鬼老大顿时冷了脸,气呼呼地说:“你小子敢跟老子讨价还价?”牛三牛解释说:“老大,我不是……”不待对方说完,丑鬼老大赌气地说:“好,老子答应你,干三年,干满三年放你回家去送死!”

牛三牛还想说什么,丑鬼老大从怀里掏出几贴膏药,“叭”一下封住他的嘴,紧接着再封住他的双眼和两耳,飞一般地跑起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发软想干哕。这时候,一边一个人接过去,跑得更快,一边跑一边喊:“上山喽!过河喽!”这是用来迷惑人的,使人觉得走了很远而且又很陌生的路,把来路给忘了,以免日后给人捉住供出实情剿了窝子。其实,并没有走多远,说不定就在附近哪个土岗上或者壕沟里上上下下折腾呢!

突然,牛三牛的腿胯给硬物猛撞了一下,疼得他“啊呀”一声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苏醒过来,试着揭掉眼上、嘴上和耳朵上的膏药,却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四周静悄悄,一丝风儿都没有。伸手摸一下,没有庄稼和野草,却铺着一张苇席,便越发纳闷起来,这是哪里呢?他想站起来,两腿不听使唤了,一动就感到揪心的疼。只能爬,只能摸……他摸到一个肉糊糊的东西,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把手缩回去,顿一顿,再试着摸过去——

原来是个孩子!

孩子身边有半截蜡烛和几根火柴。他点着蜡烛,看见这地方跟家里用来储红薯、萝卜的地窨子差不多。天门压一块石板,旁边插一根竹管透气儿。牛三牛明白了,这是丑鬼们用来窝藏肉票的地方,现在就是替丑鬼看肉票。

肉票不过五六个月的样子,一丝不挂地躺在苇席上,胖得胳膊腿如同藕节儿,烛光一亮,小家伙从梦中醒来,很是精神,先是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冲天尿,然后手舞足蹈,只差不会放声高歌了,全然不顾父母为了赎票,正在东拼西凑,心急如焚。

牛三牛无心顾及这些,只担心田家会报复母亲,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叶儿,田家人会放过她吗?他爬到墙边,想扶墙站起来,可是不能,两条腿像断木一样,根本站不住。于是恍然,这是丑鬼们怕他逃走,把关节给打脱了。这些家伙不相信人,说好的干三年,我怎会逃走呢?

天门响起撬动石板的声音。石板撬开之后,跳进来一个人。借助门口的光亮,看见来人矮胖、大头,穿黑衣抹黑脸。知道是丑鬼老大的人,不禁生气地说:“叫你们老大来,把腿给我治好!不相信人,还算啥好汉?”大头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烧饼,准备扔下的,听这么一说,扬手扔到外边去了,也不说话,甚至看都不看牛三牛一眼,抱起孩子就走了。

牛三牛看见烧饼,还真想起饿了,然而已经晚了,大头封死天门,喊也没有人听到了。好在孩子已经抱走,丑鬼们不会留下他在此空守,更不会白养一个闲人,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来人带他出去。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有人来!是丑鬼们把他忘记了?还是兑票时给人斩尽杀绝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凝固了一切,唯独不能使肠胃静止一会儿。起初,牛三牛觉得肚子里像是有许多小虫子爬,爬得他很痒很难受,后来像是燃起一团火,烧得火辣辣的疼,再后来就是困,想睡觉……就在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候,大头又来了,砰砰两脚将其踢醒,冷笑着说:“好汉,该吃饭了!”不待牛三牛反应过来,扯住他两条腿,用力一拉,接着往上一举,随着“叭叭”两声响,人出了地窨子,竟然奇迹般地能站了。

青纱帐深处,围坐着十几个丑鬼,影影绰绰犹如一群鬼怪。地上摆放着整只的烧鸡和成坛的老酒,以老大为中心,又吃又喝,又说又笑。看见吃的东西,牛三牛眼里顿时生出贪婪的绿光,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抓起一块鸡腿就往嘴里塞。突然从横里伸过来一只脚,把他的手和手里的鸡腿踩住了,接着用力一拧,手和手里的鸡腿就深深地陷进泥土里了。

原来是大头!大头一边大口吃鸡肉,一边瞪圆眼睛骂:“狗东西,连个规矩都不懂,还得老子教!”牛三牛不管不顾,扑上去咬住那只脚,恨不能咬下一块肉吞吃了。对方疼得站不住,一腚蹲在地上,正好一棵高粱扎在他屁股上,疼得他又跺脚又护腚,“嗷嗷”怪叫,引得围观者一阵哄笑。

大头恼羞成怒,选最粗的高粱拔下两棵,捋掉叶子,对头一折,顿时抡得呼呼生风,也不管打在人的头上、身上,是否会要了性命,只顾解恨。牛三牛也不躲避,只是把沾满泥土的鸡腿往嘴里塞。他实在饿极了,饥饿的滋味比挨打还难受!

粗壮的高粱秆接连不断地在他头上、身上发出脆响,顶端打得开了裂,碎片飞蝗般乱溅。丑鬼老大和丑鬼们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非但没有人出面阻止,反而像观看一场精彩的表演,不时地爆发出呼号和喝彩。

渐渐地,牛三牛没有了食欲,抓在手里的鸡腿没有吃完就不想再吃了。整个人活像一只肉虫蜷缩着,打一下一哆嗦,打一下一哆嗦。直到大头打得累了,抑或不想再打了,才停下来。丑鬼老大古怪地笑一下,轻声骂道:“小东西,真狠!”大头拿一块鸡肉扔给牛三牛,一边喝酒,一边称赞说:“这小子,真搁揍!”

牛三牛无视扔来的鸡肉,慢慢抬起头,怒视着丑鬼老大说:“说好的干三年,还怕我逃走,不相信人,算啥好汉?”丑鬼老大并不恼,反倒“嘎嘎”笑着说:“你小子是条汉子!”顿一顿又说:“过来吃吧,吃饱了跟着下趟子!”

大头提醒说:“老大,他还没有磕头入伙呢?”

丑鬼老大说:“他不入伙,只干三年!”

偌大一片青纱帐,仿佛扣在一口密而无缝的黑锅里。晚风吹来,如海的高粱狂乱地摆动着,“哗啦哗啦”响成一片。虫鸟们受到惊吓,赶紧停住歌唱。夜就这样来临了。

丑鬼老大收拾停当之后,衣服里包裹的仿佛已不是那个瘦小的身躯,而是一团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双眼如炬,闪耀着攫取的光芒!在他的影响下,丑鬼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大头登上一个高坡,试准风向,回来报告说:“老大,西南风!”丑鬼老大点下头,率先迎风而行。丑鬼们尾随其后,一个个行走如飞。高粱地尽头,横着一条小路。上路之前,丑鬼老大脱下一只鞋,抛向空中,待鞋落下,鞋头所指的方向,即是今晚的去向。这是天意,不然天下有那么多富户,为什么单选这一家开刀呢?

今晚鞋头所指的方向是大(音dài)庄!大庄有一户姓龚的财主,早已富得流油了,引得许多人垂涎,只因防守严密,至今无一人得手。今晚能不能得手呢?丑鬼老大不想这些,只想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行至大庄垓子墙下,丑鬼老大叫丑鬼们原地休息,自己翻墙进去。四周黑咕隆咚,村庄正在沉睡。晚风轻轻吹过,仿佛吟唱一首催眠曲。很快,老大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光头光背赤脚,穿一条短裤,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

丑鬼老大介绍说:“这位兄弟叫刺猬,大庄人,曾在龚家做过半年帮工,愿意给咱带路。”然后交代道:“事成之后,有刺猬兄弟五十块大洋!”刺猬小心地审视着对方,待确定无诈之后,才说:“走吧。”

沿垓子墙走不多远,有一个洞口,穿过洞口是一片茅舍。刺猬把老母鸡扔进一个窗口,里边很快有了回声:“不进来睡了?”刺猬说:“有事,改日吧。”大头在刺猬肩上拍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伙计,相好啊!”刺猬“嘿嘿”一笑,并不隐瞒。

转过街口,前面黑森森一片。偶有灯光闪烁,仿佛警惕的眼睛。刺猬带领大家隐藏在一道短墙下,用手指点着说:“那就是龚家。前院是客厅,没住多少人。中院住着龚老爷和他的三房太太,大太太住中间,二太太、三太太住两边。厢房里都是红枪会的人,十七八人轮流巡夜,每人一杆红缨枪,另有两条快枪。后院住着龚老爷的三个儿子、儿媳和小姐,没住家丁和红枪会的人。三个儿子都会武,一身功夫,大儿子是红枪会班主。最后边是花园,只住几个花工。眼前这片空地,就是红枪会练武场,每逢一六日小会,三八日大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有二三百人!”

丑鬼老大轻声问:“龚老爷喜欢第几房太太?”刺猬一笑,饶有兴趣地说:“三房呗,三房年轻,就像人家唱的,黄瓜妞谢花藕,鲜嫩啊!”丑鬼老大点头说:“好!”然后吩咐大头,带领所有丑鬼去后院,把通往中院的路堵住,不许后院的人到中院来。自己带领牛三牛去中院,要他在大门口接应,等绑了龚老爷之后开门。然后拍一下刺猬的肩,叮嘱说:“兄弟不要走开,就在这里等着拿钱!”

话音未落,大头已经带人冲向后院。丑鬼老大带牛三牛走到高墙下,从腰里解下一根带抓钩的绳索,一头系住牛三牛的腰,一头抛到高墙上,自己攀着绳索爬上高墙,再把牛三牛拉上去。翻过高墙落脚未稳,忽听“噗!噗!”两声,两条布袋似的重物倒在脚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两个人!身子还在痛苦地痉挛,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再看丑鬼老大,已经走上回廊,直奔三太太屋里去了。

牛三牛不敢停留,沿着墙脚往大门口走。刚走几步,忽听“啊呀”一声,紧接着“砰!砰!”两声枪响,整个大院就乱了。先是家丁“嗷嗷”满院乱跑,又鸣锣又放枪,后是红枪会的人手持红缨枪在大院里排开方阵。院子中央的木杆上点燃两盏灯,把大院照得通明。趁乱,牛三牛跑到一个门口,才想进去,顶头遇上一个人。那人睡眼惺忪地说:“跑啥?还不快去集合!”然后匆匆走了。

牛三牛钻进屋里,从窗口往外看,满院都是红枪会的人,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看那阵势,别说绑了龚老爷从大门里走,即便生出双翅往天上飞恐怕都难了!转眼看时,丑鬼老大已经押着赤身裸体、又白又胖的龚老爷走出房门,出现在回廊上。一把牛耳尖刀抵住他胁窝,一条红色丝带勒住他脖子。家丁和红枪会的人紧随左右,却也不敢贸然出手。

丑鬼老大将牛耳尖刀用力抵一下,沉声喝令:“告诉他们,把路让开!”

龚老爷颤声喊:“让开,快让开!”

家丁和红枪会的人不敢违令,赶紧让开一条路。

这时候,后院的拼杀喊叫之声骤然响起,一阵高过一阵。龚老爷渐渐冷静下来,向身边的人微笑着说:“朋友,有话好说,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呢?咱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我想您不会是冲我这条老命来的,一定是为了钱,你开个价吧,要多少我都依!”

丑鬼老大知道这是缓兵之计,“嘎嘎”笑道:“龚老爷,您说对了,我就是为钱来的,不过现在不要,您跟我走了,我找您儿子要!”龚老爷想拖延时间,等人救援,依然微笑着说:“朋友,找谁要都是钱,有现成的不拿,何必再耽误工夫呢?”

丑鬼老大提醒说:“龚老爷,您还是快走吧,别耽误工夫了。我那几个伙计手里没数,拖得时间长了,您的香火就断了!”龚老爷不甘示弱地说:“朋友,时间长了,你们还能走得了吗?我让开一条路,咱们两便吧。你留个地址,天亮之前我派人把钱送去!”

后院的喊杀之声渐渐平息下来。龚老爷舒出一口气,提高些声音说:“朋友!爷们看你是条汉子,刚才的话还算数……”话未说完,大头带领丑鬼们来到前院。一个个满身是血,像一群杀红眼的野兽,看见家丁和红枪会的人就杀就砍。家丁和红枪会的人见势不好,一哄而散,各自跳命去了。

牛三牛觉得没有危险了,从厢房走出来,跑去开门。大门“吖吖”直响,一扇一扇打开,门前的台阶一级一级铺下去,两边分别蹲着一只石狮子。丑鬼老大押着龚老爷走出大门,走下台阶,停在大街上,回头说:“告诉龚家少爷,准备五千块大洋,天亮前送到乱死岗子大柳树下!”大头故意问:“龚老爷,您家有几位少爷?”龚老爷颤声说:“共有三个犬子。”大头不无惋惜地说:“龚老爷,您咋只有三个呢,要是有四个多好,留下一个给我们送钱!”

龚老爷顿时像只放净血的草鸡,瘫软在地上。丑鬼老大问:“龚老爷,您说咋办?”龚老爷绝望地说:“把我杀了吧,东西都归你们了!”丑鬼老大爽快地说:“龚老爷,我听您的!”手腕一挺,刀子扎进去,龚老爷哼一声都没有就死了。然后他提高声音说:“伙计们,龚老爷说了,东西都归咱了,可着劲拿吧!”

丑鬼们应声而动。

大门外剩下丑鬼老大和牛三牛。丑鬼老大指着龚老爷的尸体问:“你说,把这块肉放哪里?”牛三牛梦呓般地说:“把他抬回家去吧。”丑鬼老大意味深长地问:“哪里是他的家?”扯起龚老爷两条腿,留一个头给牛三牛,示意他抬。牛三牛不知道龚老爷头下汪着一摊血,一抬沾一手,滑溜溜的,几次都没有抬起来。丑鬼老大就自己拖,肥硕的头颅在台阶上撞出“咚!咚!”的响声。

丑鬼们如入无人之境,翻出龚家的全部金银细软,用包袱包了,外加几个吓得抖作一团的女人,又背又拖地来到大街上。大头讨好说:“老大,能带的就这些了,不能带的给伙计们看个花吧?”见老大点头,取下木杆上的吊灯,把油泼在隔扇上点燃了。龚家偌大一片堂皇瓦舍,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火海。瓦片惊燕般乱飞,火焰狂龙样舞动,十分惨烈!

他们带着劫掠来的财物和女人,走到短墙下,却不见刺猬了。龚家大院里枪声一响,刺猬就跑了。他料定丑鬼们的飞毛腿再快,也比不上龚家的快枪快。大头不怀好意地说:“这家伙,又找相好去了,我叫他回来。”他登上短墙,扯开嗓子喊:“刺猬伙计,你带路的五十块大洋在短墙这里,快来拿吧!”

喊声未落,刺猬从胡同里跑出来,离老远就喊:“别喊了,别喊了!你不想叫俺在家待了?”大头抱怨说:“谁叫你熬不住,这一会儿还去找相好?”刺猬发急地说:“你就不会小声点,四邻八舍都听着呢!”大头说:“喊都喊了,再小声还有啥用?”

刺猬发急地说:“这……这可咋办啊?”

大头出主意说:“跟我们入伙当丑鬼吧!”

刺猬摇头说:“俺家里有七十岁老娘,走了谁伺候啊?”

大头说:“谁伺候你娘我管不了,不过女人倒是准备了。”说着,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往他怀里一推,问:“这个咋样?”刺猬看一眼粉团儿似的女人,吸一口浓郁的芳香,顿时什么都忘记了,一迭声地说:“好!好!我入伙,我入伙!”大头扯开嗓子喊:“大庄的老少爷们听好了,刺猬兄弟入伙当丑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