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外患刺激下的情志病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副终身相伴的心灵面孔:新生儿的啼哭、少年的烦恼、青年的彷徨、中年的焦虑、老年的孤独,传递着感受世界和人生的情绪信号。我们每个人都有岁月留下的心灵刻痕:一张浸透泪水的考卷、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一封伤心欲绝的分手信,那是久挥不去的情绪记忆。
外部世界是情绪产生的源泉,所谓“一枝一叶总关情”。
心理学普遍认为,人类拥有4种基本情绪,包括恐惧、愤怒、快乐和悲伤。这些情绪是期望与现实之间冲突的表达,是内心认识与外部世界碰撞的反映和体验。在两者相互作用的体验中,如果我们感到如愿以偿,会引起高兴、愉快、满足等正性情绪;如果我们感到事与愿违,会引发生气、苦闷、失落等负性情绪。所以,情绪是我们观照外部世界产生的一种心理和生理性状态。
情绪,在中医学中称为“情志”,是七情和五志的统称。七情是指喜、怒、忧、思、悲、惊、恐等七种情绪;五志是指喜、怒、思、忧、恐,是《黄帝内经》采用阴阳五行理论,将情志的种类与五行、五脏相配,提出藏象学说的五脏情志论,即肝“在志为怒”、心“在志为喜”、脾“在志为思”、肺“在志为忧”、肾“在志为恐”。
情志致病的理论,由历代中医古籍传承至今。作为中医奠基之作的《黄帝内经》,已经提出较为完整的五脏情志病机学说,论述五脏与情志的对应关系,并记载有癫、狂、薄厥等病症。东汉《金匮要略》中提到百合病、惊悸、梅核气、脏躁病等情志病。明代秦景明《病因脉治》记载大约117种与情志有关的疾病,并且详细阐述了每种疾病的病因、病机、证候及治法。
不过,无论是情绪还是情志,都是外部世界投射的内在体验和外显表情;情绪或情志异常,一般都是“外患”侵扰下的病态反应。我们多数都是寄身红尘的性情中人,我们都需要一副心灵的盔甲,去应付负性生活事件的刺激,去抵御负面情绪的杀伤力。
脏腑“唤醒”的喜怒悲忧
情绪是可以生理激活的。然而,对于激活情绪的生理因素,西方心理学和中医学产生严重分歧,从而发展出截然不同的情绪理论。
在西方心理学看来,情绪是脑的功能,激活情绪的是中枢神经系统的特定部位,后者为情绪的发生和活动提供能量。从延髓到脑干部位的网状结构上行激活系统,经过边缘系统通往高级中枢,直到大脑皮层传送的弥散性冲动,支持着脑的一般激活水平和状态[37]。下丘脑是情绪的策源地,杏仁核是恐惧中心,海马体是记忆中心。
中医理论则认为,激活情志的是脏腑。《黄帝内经》指出“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认为情志的生理唤醒来自五脏。情志活动是以脏腑精气血作为物质基础,外界刺激影响五脏的功能变化,才表现出特定的情志变化。
《黄帝内经》除了详细论述了脏腑与情志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为用的关系,还提出“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藏所藏”,表明中医理论的心肝脾肺肾五脏,远远大于西方生理学的解剖学概念,它们不仅仅是一个实体的身体器官,还被赋予另类功能性的意义。“五脏藏神”论强调形神一体,即形体与精神是合二为一的整体,认为脏腑与精神活动之间相互影响,脏腑的功能状况会影响人的情绪起伏,而失常的情绪反应又会导致脏腑的功能异常。
现代研究表明,负性情绪和心理压力影响肺功能和呼吸过程[38-39]。美国科学家2006年发表的研究显示,生气和敌对情绪会加速肺功能衰退。经过对670名男性的跟踪调查,哈佛大学的罗莎琳德·赖特博士等发现,愤怒敌意与肺功能水平具有持续的负相关性,生气等级越高,肺功能越差[40]。
中医自古重视心理因素对健康的影响力,认为情绪失常会显著损害人体脏腑,称之为“内伤七情”。这种“内伤”发源于外部环境的强烈精神刺激,造成长期持久的情志损伤,超出人体生理活动的正常调节范围,从而引起机体的功能性改变,如阴阳失衡、气血阻滞、经络不通、脏腑功能紊乱。
情志过激才是害
我们都是生活中的“情绪双面人”,时常在情绪的两级之间摇摆,但是为什么有的人逃不出情绪的魔咒,被折磨得欲生欲死?为什么有的人好像从未留下任何情绪的擦痕,在喜怒间安然无恙呢?
实际上,情绪并不是魔鬼,而是我们的生活必需品。情绪是人类适应生存的工具,痛苦让我们学会坚强,恐惧使我们知道进退,愤怒助我们激发潜能,快乐给我们带来希望;情绪又是人类社会交往的手段,面部的情绪信号是最重要的沟通媒介,所以人们常说“微笑是最美丽的语言”。
众所周知,过度强烈的负性情绪体验,对心身健康产生负面影响,持续的负性情绪状态必然会影响心境稳态。《黄帝内经》采用五志与五脏的对应关系,提出“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的说法,这里的情志都是过度刺激的毒情绪,对人体的脏腑功能造成损害:愤怒过度会使肝气横逆,喜乐过度会使心气涣散,思虑过度会使脾气郁结,忧悲过度会使肺气虚弱,惊恐过度会使肾气亏损。所以,《养性延命录》指出“喜怒无常,过之为害。”
这些情志病的后果,在唐代《千金方》中有进一步论述:“喜气为病,则不能疾行,不能久立;怒气为病,则上行不可当,热痛上冲心,短气欲死,不能喘息;忧气为病,则不能苦作,卧不安席;盖气为病,则聚于心下,不能饮食。”
在《黄帝内经》五脏情志论的基础上,中医理论体系又发展出七情致病观,七情是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绪变化,蕴含着丰富的中医病因病机理论。宋代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后来提出七情致郁学说,正式将“人之常性”的七种情绪,归为脏腑致病的主要内因,并列出七情内伤的症状表现,提出“喜伤心,其气散;怒伤肝,其气出;忧伤肺,其气聚;思伤脾,其气结;悲伤心胞,其气急;恐伤肾,其气怯;惊伤胆,其气乱。”
七情的“喜”,是指过度高兴的狂喜,喜则气缓。突发狂喜的人,会导致心气涣散、神不守舍。主血脉的心气涣散,不能集中力量来推动血液循环,心脏、头脑和全身得不到滋养;藏神之心失去淡定的内稳态,精神也会涣散,疏纵而不能内守,这些都会导致神志狂乱、嬉笑不止,甚至出现心阳暴脱的大汗淋漓、心悸心慌、神志模糊。
“喜伤心”的最典型例子是“范进中举”。范进是清代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个人物,一位穷困潦倒的读书人。他参加过20多次科举考试,直到54岁才考中秀才,结果乡试时一考即中,又成了举人,当年的录取概率大约是70:1。范进中举后大喜过望,结果乐极生悲——疯了。
七情的“怒”,是指过度生气的暴怒,怒则气上。暴怒会损害肝脏,引起肝气升发过度,血随肝气向上奔涌,而导致心率加快、面红目赤、眼睛充血;暴怒甚至会引发无节制的肝阳上亢,化为“善行数变”的异常风动,出现突然昏倒、肢体麻木、半身不遂等症状;暴怒还会引发肝气横逆,影响脾胃功能,吃饭时动怒如同“服毒”,所以古代养生家告诫我们,“怒后不可便食,食后不可发怒”。
七情的“忧”和“悲”,是指过度苦闷的忧郁,忧则气聚,悲则气消。过度忧愁会内伤肺脏,引起肺的宣泄和肃降功能失常,肺气郁滞,导致情绪低落、意志消沉、悲观失望、胸闷气短、少言寡语等,这些都是抑郁症的情感、认知和躯体症状。“忧伤肺”的典型代表是《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贾府内受尽“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煎熬,在寄人篱下的幽怨中患上肺病,郁郁而终。
七情的“思”,是指过度耗神的思虑,“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如果思虑劳神过度,对一些事情牵肠挂肚,久久不能释怀,就会引起脾气郁结,影响到脾脏对水谷精微的运化功能。水谷精微是气血的组成原料,运化失常必然造成心脑供血不足,导致各种疾病的发生,如神疲倦怠、少气懒言、食欲减退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语道出“思伤脾”的后果,对人对物的思虑过度,会造成茶饭不思、形容消瘦。
七情的“恐”,是指过度害怕的恐惧,恐则气下。恐惧和肾虚是相互作用的,肾虚的人胆小怕事,天生具有恐惧的生理易感性;过度恐惧反过来会耗伤肾的精气,导致肾气亏虚,不能提摄气血津液,也无力“引水灌溉诸脉”,出现心神不宁、神疲乏力、腰膝酸软、大小便失禁等症状。我们常说的“吓得尿裤子”,就是“恐伤肾”的典型例子。经常担惊受怕的人,还容易患上神经官能症,深夜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难以入睡。
七情的“惊”,是指过度紧张的惊慌,惊则气乱。重大的负性生活事件,如恐怖袭击、严重车祸、亲人亡故等,最先引起我们的惊慌失措,严重者甚至产生精神错乱。过度惊骇会引起胆气紊乱和虚怯,由于胆腑攸关人的决断力,胆气虚怯会导致优柔寡断、百虑不决、胆怯易惊、失眠多梦等,如《景岳全书》中所说:“大惊猝恐,一时偶伤心胆,而致失神昏乱”。
上述由七情内伤而导致的情志病,体现出心理疾病“心身并摧”的特点。强烈的情志刺激引发脏腑功能紊乱、阴阳不平衡、气血失调等,造成人体生命活动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