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路上(1942)
惠子来到雷尼尔一个星期后,亨利有了新的日程。他们一起吃午餐,放学后在看门人的小屋边见面,开始完成第二部分工作。他们肩并着肩,擦黑板,倒废纸篓,在学校后面的一个老树墩上磕黑板擦。这挺不错的。惠子的出现让他的工作量减少了一半,而且他喜欢和惠子在一起工作——尽管她是日本人。而且,在他们完成这些工作,回到校园里的时候,其他孩子早就骑着自行车或是乘着公共汽车走远了。
情况本该是这样的。
但是今天,他们离开大楼时,亨利正推着门让惠子出来,却看到查斯站在阶梯底下。亨利想,他一定是没赶上公共汽车。或者也许,自从惠子到来后,他感觉到了某种幸福的味道。也许他看到了他们二人间的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微笑。亨利想,如果他是来让我出丑的,那也没关系,只要他不伤害她就行。
亨利和惠子走下阶梯,经过查斯身边,亨利走在内侧,让自己夹在惠子和那个恶霸之间。在走下来的时候,亨利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这个对头比他和惠子都要足足高三十厘米。
“你们打算往哪儿走?”
查斯本应该上更高的年级,但他留级了——而且是两次。亨利一直怀疑他是故意考砸的,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统治他的六年级王国了。是啊,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去八年级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呢?
“我说,你们打算往哪儿走——小日本情侣?”
惠子想说话,亨利却向她使了个眼色,用胳膊揽住她,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查斯走到他们面前,拦住去路:“我知道你们听得懂我说的每一个字,我见过你们俩在放学后说话。”
“那又怎么样?”亨利说。
“怎么样?”查斯抓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拽到胸前,近得亨利都能闻到他的午餐了——洋葱和奶粉冲的牛奶,浓浓的味道漫在他的呼吸中,“那我就让你永远不能说话,怎么样?你喜欢吗?”
“住手!”惠子喊道,“把他放开!”
“查利,放开那个小子。”比蒂太太叼着一支烟,走下阶梯。看她那副淡定的样子,亨利猜想,她一定是对查斯的劣迹已司空见惯了。
“我叫查斯。”
“好吧,查斯同学,如果你伤害了那小子,你就到厨房里顶替他的位置。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的语气听上去好像真的挺关心这件事。她的较真表情让查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放开亨利,把他推倒在地上——还从亨利的衬衫上扯下了那枚写着“我是中国人”的胸章,把他的衬衫扯出一个小洞。查斯把胸章别在自己的衣领上,朝亨利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终于晃荡着走开了。也许,是去找别的孩子欺负去了。
惠子扶起亨利,把他的书递给他。亨利转身想感谢比蒂太太,却发现她已经走开了。连一个“再见”都没有。无论如何,谢谢。她究竟是想阻止查斯欺凌弱小,还是仅仅为了保护她的厨房帮手?亨利弄不明白。他拍拍屁股上的灰,不再去想这些。
和惠子一道在厨房工作的这一周以来,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沮丧尴尬了。真叫人惊讶。不过,在和查斯遭遇之后,惠子似乎并没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她甚至还碰了碰他的手,想和他牵手走,但他没理睬。他并不是在女孩子面前害羞。但是,一个日本女孩,那是一面红色的旗,或者是一面白色的旗上有个大大的红太阳。父亲会气疯的,他想,而且在街上,会有人看见我们。
“你是一直在雷尼尔上学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声音很美,干净、清透。她的英语比他所认识的大部分中国女孩都要好出一大截。
他摇摇头:“从九月才开始的。我父母希望我接受西方教育,上大学,而不是像我们周围别的小孩那样回广东上中国的学校。”
“为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因为你们这样的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受到挫折却拿别人撒气。但他说得不无道理,不是吗?借着眼角的余光,他看到她解开了头发上扎的带子。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脸的两边,前面的刘海几乎要挡住她栗色的眼睛了。
“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日本军队侵略了中国的东北三省。战争离广东虽然远,但他们还是不让我回去。邻居家的小孩都上华人学校,然后回中国去把书念完。我父亲本来也是这样为我打算的。直到去年秋天才改变了主意。”亨利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那么,你不是在中国出生的?”
他又摇了摇头,指向第一坡道,那里有哥伦比亚医院矗立在唐人街的外围:“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她笑了起来:“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我是日本人,但我首先是美国人。”
“是你父母教你这么说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害怕再次伤害她的感情。反正,他的父母教过他这么说。
“是的,是他们教我的。我祖父在1889年西雅图大火之后就来到了这里。我是第二代了。”
“所以他们送你去雷尼尔上学?”
他们走过了唐人街的黑色铁拱门,来到了日本城。亨利住在七个街区外,他只来过这里一次,当时,是他的父亲必须到日本人市集边上的北太平洋酒店和一个人见面吃午餐。可即便如此,当父亲得知这个地方是由当地的一个日本商人“弗兰克”建造的之后,他便拂袖离开。菜还没上,他们就走了。
“不是。”她停了下来,向四周看,“这才是他们送我去雷尼尔的原因。”
亨利所见之处,都是美国国旗——每个商店橱窗里,每扇门上。然而,有更多商店的玻璃被打碎了,还有几家商店用木板彻底封了起来。它们的前面,是一部占了三个车位的橙色市政工程起重车。站在吊斗里的一个留胡子的男人,正在取下“天皇街”的路牌,换上另外一块,上面写着“迪尔伯恩街”。
亨利想起父亲给他的胸章,于是伸手摸了摸胸章曾经所在的胸口位置,却只摸到了衬衣上的那个洞。他看了看惠子,突然发现这一天来,这一周来,惠子第一次露出了害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