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生不灭与万物之微生灭
对于谭嗣同来说,既然不生不灭是“仁之体”,那么,不生不灭便是仁的本质规定。这意味着他宣布“仁为天地万物之源”之日,便成为肯定不生不灭是宇宙本相之时。正因为如此,谭嗣同不仅在“仁学界说”中开宗明义地突出不生不灭与仁的密切关系,而且在接下来的仁学内容中进一步论证、诠释不生不灭,并将不生不灭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从本体领域贯彻到包括认识、人生和知行在内的诸多领域之中。按照他的说法,不生不灭即生灭,不生不灭之所以可以理解为——甚至等同于——生灭,是因为不生不灭“出于微生灭”。
如果说谭嗣同所讲的不生不灭源于佛教的话,那么,微生灭则是他的独创,对于理解其生灭观尤为重要。所谓微生灭,是指万物皆处于“代则无日夜”和“方则无生死”之中,故而“无生死”“无生灭”。这用谭嗣同本人的话说就是“旋生旋灭,即灭即生”。对此,他解释说:“非一非异,非断非常。旋生旋灭,即灭即生。生与灭相授之际,微之又微,至于无可微;密之又密,至于无可密。夫是以融化为一。”【200】在佛教那里,不生不灭分为不生、不灭,作为“二不”与不断不常、不一不异、不来不去一起统称为“八不”,亦名“八不中道”“八不缘起”“八不正观”。“八不”由四对相互对立的范畴组成,分别回答了世界万物的本原、运动以及时间、空间的连续性和间断性等问题。“八不”首见于龙树《中论》的归敬偈,是佛教中观派的方法论。佛教讲“八不”,旨在强调世界万物皆因缘而成,本无自性,故而无所谓生、灭、常、断、一、异、来、去之类的区别。世人由于偏于一边,才执着于生、灭、常、断。只有破除这些世俗偏见,才可能认识到诸法性空之实相,从而拥有最高智慧。很显然,谭嗣同对不生不灭的论证源自佛教中观派的“八不中道”,并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取舍和理解。在此过程中,他的最大创新便是在“八不”中选择“二不”即不生不灭,并将不生不灭与微生灭相提并论。在此基础上,谭嗣同利用以太说、元素说等各种自然科学,一面声称自己所讲的微生灭并非佛教之微生灭,而是作为“以太之动机”的微生灭,一面通过诠释微生灭来阐发不生不灭。
在对宇宙万物不生不灭的诠释中,谭嗣同借助庄子的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和“日夜相代乎前”(《庄子·齐物论》)等语进一步发挥说,万物瞬间万变,本无生灭之际或日夜相代之可言。这表明,万物无时无刻不处于不生不灭的微生灭之中。对此,谭嗣同描绘说:
不生不灭乌乎出?曰:出于微生灭。此非佛说菩萨地位之微生灭也,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灭也。不生不灭,至于佛入涅槃,蔑以加矣,然佛固曰不离师子座,现身一切处,一切入一,一入一切,则又时时从兜率天宫下,时时投胎,时时住胎,时时出世,时时出家,时时成道,时时降魔,时时转法轮,时时般涅槃。一刹那顷,已有无量佛生灭,已有无量众生生灭,已有无量世界法界生灭。求之过去,生灭无始;求之未来,生灭无终;求之现在,生灭息息,过乎前而未尝或住。是故轮回者,不于生死而始有也,彼特大轮回耳。无时不生死,即无时非轮回。自有一出一处,一行一止,一语一默,一思一寂,一听一视,一饮一食,一梦一醒,一气缕,一血轮,彼去而此来,此连而彼断。去者死,来者又生;连者生,断者又死。何所为而生,何所为而死,乃终无能出于生死轮回之外,可哀矣哉!由念念相续而造之使成也。例乎此,则大轮回亦必念念所造成。佛故说“三界惟心”,又说“一切惟心所造”。人之能出大轮回与否,则于其细轮回而知之矣。细轮回不已,则生死终不得息,以太之微生灭亦不得息。庄曰:“藏舟于壑,自谓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负之而走。”吾谓将并壑而负之走也。又曰:“鸿鹄已翔于万仞,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吾谓并薮泽亦一已翔者也。又曰:“日夜相代乎前。”吾谓代则无日夜者。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吾谓方则无生死也。王船山曰:“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吾谓今日者即无今日也。皆自其生灭不息言之也。不息故久,久而不息。则暂者绵之永,短者引之长,涣者统之萃,绝者续之亘,有数者浑之而无数,有迹者沟之而无迹,有间者强之而无间,有等级者通之而无等级。人是故皆为所瞒,而自以为有生矣。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昼夜即川之理,川即昼夜之形。前者逝而后者不舍,乍以为前,又以居乎后,卒不能割而断之曰孰前孰后也。逝者往而不舍者复继,乍以为继,适以成乎往,卒不能执而私之曰孰往孰继也。可摄川于涓滴,涓滴所以汇而为川;可缩昼夜于瞬息,瞬息所以衍而为昼夜。亦逝而已矣,亦不舍而已矣。非一非异,非断非常。……夫是以融化为一,而成乎不生不灭。成乎不生不灭,而所以成之之微生灭,固不容掩焉矣。【201】
在此,谭嗣同首先肯定了不生不灭“出于微生灭”,并以微生灭证明了宇宙万物的不生不灭,也证明了其不断不常、不一不异和不来不去。这印证了他所讲的不生不灭与佛教的思想勾连,尤其是与“八不中道”的渊源关系。尽管如此,谭嗣同特意声明,自己所讲的微生灭“非佛说菩萨地位之微生灭也”。这明白无误地展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谭嗣同所讲的微生灭在他本人的眼里并非从佛教而来,不是宗教式的,而是从出身于自然科学概念的以太那里来的,故而是实证式的。对于这一点,谭嗣同给出的理由是,微生灭“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灭”。与此相一致,他对万物不生不灭的论证沿着以太—元素的思路展开,将微生灭说成是以太的存在方式,并从构成万物的基本单位——元素说起。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微生灭证明了不生不灭是世界万物的本性,那么,不生不灭便代表了万物的本相,也因而成为万物的存在状态。在此基础上,谭嗣同进一步指出,不生不灭意味着万物不生亦不灭,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故而不增亦不减——纵然有生死,亦没有成毁,当然也就没有存亡。对于其中的道理,他以化学中的分解(“析”)与化合(“并”)为例解释并论证说:“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矿学之取金类也,不能取于非金类之矿;医学之御疵疠也,不能使疵疠绝于天壤之间。本为不生不灭,乌从生之灭之?譬于水加热则渐涸,非水灭也,化为轻气、养气也。使收其轻气、养气,重与原水等,且热去而仍化为水,无少减也。譬于烛久爇则尽跋,非烛灭也,化为气质、流质、定质也。使收其所发之炭气,所流之蜡泪,所余之蜡煤,重与原烛等。且诸质散而滋育他物,无少弃也。譬于陶埴,失手而碎之,其为器也毁矣。然陶埴,土所为也。方其为陶埴也,在陶埴曰成,在土则毁;及其碎也,还归乎土,在陶埴曰毁,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环,都无成毁。譬如饼饵,入胃而化之,其为食也亡矣。然饼饵,谷所为也。方其为饼饵也,在饼饵曰存,在谷曰亡;及其化也,还粪乎谷,在饼饵曰亡,在谷又以存。但有变易,复何存亡?”【202】按照谭嗣同的理解,事物是由元素(原质)构成的,这一事实本身即证明了不生不灭是万物的本相,其间的逻辑在于:元素是构成万物的最小单位,无论化合还是分解,所得出的最基本的存在都是元素。例如,化学家将诸多元素聚合,从而某物生成;将多种元素分解,从而某物消亡。这样一来,由于元素之间的化合或分解,出现了某物之名、万物之分以及由此而来的生灭。其实,无论是元素化合而某物生成还是元素分解而某物消亡,都不会对元素造成任何影响,元素本身不增不减。这就是说,无论天地万物如何生灭、成毁怎样变化,构成万物的元素本身都不增不损,毫无变化。因此,从万物构成的基本单位——元素的角度看,万物的生成与消亡并不意味着从无到有,当然也不意味着从有到无。水加热干涸,烛燃尽成灰,都是如此。推而广之,不但化学家的工作是这样,矿学提炼金属,不能取于非金属类,而只能在金属类中提取;医学防御疾病,使人免遭细菌的感染,而不能使细菌彻底灭绝。这些共同证明,宇宙万物始终处于微生灭之中,是不生不灭的。至此,谭嗣同得出结论:不生不灭作为宇宙本原——仁的本质规定,表现在万物之中,故而“弥望皆是”。
上述内容显示,谭嗣同所讲的世界万物的不生不灭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从现象上看,万物流转,无一恒常,始终处于“旋生旋灭,即灭即生”的变化之中;从本体上看,天地万物本无生灭,因为万物由元素堆砌而成,所谓生灭并不影响构成万物之元素,当然并非表明万物的从无到有或从有到无,充其量只不过是变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故而不生不灭——如果硬要说生灭的话,那也是生与灭“融化为一”的微生灭。沿着这个思路,以微生灭为突破口,他对生与灭以及对断与常、一与异、来与去的界定和理解不是注重“不”而是主张“非”,在“非一非异,非断非常”中将生与灭的关系视为非生灭——即生即灭,非生非灭。借此,谭嗣同弥合、取消生与灭以及断与常、一与异、来与去之间的界限,最终推出了世界万物“融化为一”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