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与文学生产:美国文学中的帝国想象与民族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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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美国研究方法论的断裂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民主与帝国是无法兼容的两个概念。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现代民族国家建设过程中普遍面临的困境时,在谈论帝国的问题时总是言不由衷。在美国研究语境下,“帝国”更是一个在政治上很敏感、在知识上不易言说的话题。

近年来,美国研究学界单刀直入的问题是:美国是否始终在否认其帝国历史?这个问题又引人思考另外一些历史问题,即美国从什么时候开始否认其帝国历史的?从何时开始承认二者互不相容、相互矛盾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蓄意掩盖或执意忘却美国的帝国起源的?当年拿破仑也曾经打着民主的旗号建造帝国。杰弗逊总统极力主张民主体制的同时,自己也是美国帝国的主要缔造者。通过对美国研究学术史的粗略考察可以看出,在美国民族国家发展的各个阶段,民主与帝国的观念相互缠绕、纠缠不清,这种情形是导致美国学界在研究对象和方法论上发生断裂的主要原因。

当然,对于早期美国研究学者而言,帝国的发现不啻是个令人不安的事件,但这又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几个世纪以来,美洲早期历史通常被书写为美洲人与大英帝国之间冲突的历史。关于帝国的强调和兴趣虽然在史学著作中减弱,但从未完全消失。美国立国之父关于帝国崛起的呼声和言辞从没有终止过,“美国的光荣崛起”,“帝国向西挺进”之类的呼声不绝于耳。杰弗逊曾立志要将埃德蒙·布克(Edmund Burke)的帝国观念升华为“自由帝国”。他在1803年之后开始构筑联邦帝国的梦想,“一个没有都市的帝国,一个基于普遍赞同而不是胁迫强权的政府”。彼得·奥努福(Peter S.Onuf)在《杰弗逊的帝国:美国民族的话语》一书中指出,“在杰弗逊的帝国中,统一体(union)就是杰弗逊预想的在美洲大陆连绵不断地发展的新共和帝国,才是革命的最终目标”。“美国民族国家是迈向共和千禧年的第一步,也是伟大的一步,而全世界自治的民族都将加入这一和平、繁荣、和谐的联盟”。在杰弗逊看来,美国社会的多元化构成是实现这一目标的主要障碍,他试图采取同化或教育土著人和非洲殖民的方式来消除这一障碍。[1]杰弗逊自认为他所构想的帝国不同于以往的欧洲帝国,而是一个致力于解放的帝国,特别是为欧洲血统的人民提供一个持久和扩张的帝国,而不是像以往历史中昙花一现的帝国。在整个19世纪,历史学家们在研究杰弗逊的帝国理论时,非常重视殖民主义和帝国对于历史书写和历史观念。当时的历史学家包括George Bancroft,Francis Parkman,William Prescott等,他们都曾写过大量的史学著作,来讨论民主帝国的发展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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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nuel Leutze,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1861,6.1m×9.1m(20ft×30ft),United States Capitol,Washington,D.C.

自19世纪中叶以后,帝国的意识在美国文学艺术作品中初露端倪。华盛顿美国国家艺术博物馆里就展示着艾曼纽·洛兹(Emanuel Leutze)1861年创作的巨幅油画《帝国的西进历程》(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现在这幅画悬挂在美国国会山众议院大厅西侧楼道的墙壁上。这幅画展现了19世纪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明确使命观”在美洲大陆所向披靡的历史进程。画面展示了早期大西洋海岸的拓荒者穿越西部,最后抵达太平洋西海岸的情景。画面中的拓荒者们和大篷车队宛若一支朝圣大军,越过重重险阻,向着西部边疆的理想国挺进。画面的左侧是旧金山金门海湾,画面中的朝圣者们从山顶上向辽阔的大海遥望,这些姿态各异的拓荒者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位置。画面的右侧是一个幽暗险峻的山谷,暗示拓荒者们曾历尽千难万险的艰苦岁月。这幅画场面壮观,气度恢宏,颇有民族史诗的气度,因此被视为美国民族精神在西进运动和拓疆探险进程中的形象体现,也是美国例外论和“明确使命观”的形象再现。洛兹创作这幅旨在弘扬美国精神的壁画时正值美国内战即将爆发的时刻。向前簇拥的人群暗示了西进大军穿越美洲大陆,从大西洋来到太平洋的艰难历程。油画边框中的摩西和以色列人象征着神圣的使命和拓荒者们憧憬的希望曙光,预示着19世纪美国人的神圣使命感。

在19世纪30年代以后的美国政治话语和文化话语中,帝国意象出现的频率就更高了。托马斯·考尔(Thomas Cole)的《帝国的历程》(The Course of Empire)就是一幅呈现帝国历史的史诗巨作。不过,这幅帝国兴衰史组画隐隐约约流露出对于共同体的担忧,反映了艺术家对于帝国因内在矛盾和张力而导致走向没落和崩溃的焦虑。引人深思的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展示一个帝国兴亡的历史?帝国衰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组画所流露出的对帝国命运的忧虑与美国社会现实有何关联?《帝国的历程》是托马斯·考尔从1833年至1836年创作的组画,共分为五个部分:《荒蛮时期》(The Savage State)、《田园时期》(The Arcadia or Pastoral State)和《帝国之巅》(The Consummation of Empire)、《帝国的覆灭》(Destruction)和《帝国的衰败》(Desolation)。组画反映了当时美国人的时代精神,把田园社会视为人类文明发展的理想阶段,同时担忧帝国的欲望导致混乱和膨胀,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组画描写了一个虚构的大都市(山巅之城)由盛及衰的过程,这座城市坐落在一条河谷入海口的山谷,远处河水流入海湾。每一幅画中依稀可辨的是山谷的轮廓,一座巨大的石崖高耸入云,俯瞰着山谷里的城市和人类的兴衰。《帝国的历程》的创作灵感来自诗人拜伦的长篇叙事诗《恰尔哈德·罗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考尔在画中引用了第四部分的一段诗行:

There is the moral of all human tales;

‘Tis but the same rehearsal of the past.First freedom and then Glory–when that fails,Wealth,vice,corruption–barbarism at last.And History,with all her volumes vast,Hath but one page...

第一幅画“荒蛮时期”展示的是山崖对面的海岸,拂晓时分,天色阴暗,山雨欲来的景色。画面中有一个猎人穿着兽皮在荒野中追逐着野鹿;溪流之中有独木舟荡过;在河对岸依稀可见一片草坪绿荫,一群人聚集在篝火旁边,似乎象征着未来即将出现的城市的中心,象征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社会。这是一个尚未被人类侵蚀的健康、自然、和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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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avage State.Oil on canvas,1834,391/2.×631/2in.

第二组画《田园时期》中描述的是天空晴朗无云,空气清新的夏日的早晨。在河谷的下游,岩石位于画面左侧,更远处隐约可见分叉的山脊。原来的荒野都已经成为定居的土地,耕地和草坪随处可见。背景里的人们在从事着各种活动:耕作、造船、牧羊,近处有人在翩翩起舞,一位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丈量着什么。在山崖下的河畔旁,一座殿堂威严耸立,祭祀的“硝烟”袅绕升起。这幅画中的人与自然达到高度和谐,让人联想起理想化的、田园时期的古希腊社会。这些意象暗示,虽然自然环境已经被改变,但人类尚未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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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rcadia or Pastoral State.Oil on canvas,1834,391/2×631/2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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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summation of Empire.Oil on canvas,1836,51×76in.

第三幅画《帝国之巅》所描绘的是盛夏时节,烈日炎炎。河谷两岸矗立着大理石建筑,画廊和拱门,石阶探到河水里。早先的庙宇似乎已经被建造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大建筑,河湾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整个画面呈现出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河两岸一片欢腾,人们载歌载舞,喷泉、断桥、拱廊、廊柱、殿堂等看上去酷似古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不过,城市已经开始隐约显露出衰败的迹象,预示着这个巨大的文明帝国似乎有了某种不祥之兆。

第四幅画《帝国的覆灭》与第三幅画的视角和取景位置大体上相同,前景变得更加宽阔。这幅画展现了帝国遭到毁灭的情景,远处可以见到黑云压城,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一群敌舰入侵海湾,突破了城市的防线,一直开进了河谷,士兵们进入城区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原来游行队伍走过的桥现在已断裂,临时搭建的桥体在士兵们和逃难者的挤压下坍塌;廊柱都已经破碎,宫殿的上层火光冲天,前景中的武士石雕的头已经断裂,身体依然向前倾斜着,朝向不确定的远方;在落日黄昏之中,城市街道上尸横遍野,曾经富庶繁荣的帝国化为废墟,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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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truction.Oil on canvas,1836,391/2×631/2in.

第五幅画《帝国的衰败》展示的是多年以后的情景。画面中呈现的是迟暮之中城市的废墟,帝国又退回到了荒蛮时代,人迹全无,只留下了断壁残垣,破败的石雕仍然占据了画面的前景,断桥的拱桥部分以及庙宇的廊柱已经坍塌,成为鸟儿的栖息地,还有惨淡的月光。萧条、破败、惨淡,展现着帝国覆灭之后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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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olation.Oil on canvas,1836,391/2×631/2in.

这幅帝国历史的图景一方面展现了对辉煌的帝国历史的眷恋和憧憬,另一方面也反映出19世纪美国人对帝国未来命运的担忧和焦虑。这种担忧和焦虑来自内忧外患,除了外敌入侵外,还有共同体内在的矛盾、混乱和危机引发的衰败。这两个例子流露出19世纪美国社会对民主帝国的共同体前景的普遍焦虑。从《帝国的历程》所暗示的主题看,帝国的确包含着矛盾因素,而且这种矛盾似乎无法调和。帝国从巅峰走向衰败的过程预示了共同体自身的痼疾,即民主与帝国的矛盾可能会导致共同体的危机、溃败甚至消亡。


注释

[1] Peter S.Onuf,Jefferson’s Empire:The Language of American Nationhood(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0),15,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