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老头
[法]巴尔扎克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是法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代表。他出生于杜尔城一个中等资产阶级家庭。早年巴尔扎克遵从父亲的意愿,进入巴黎法科学校学习法律,并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书。其间,他看到了法国社会的黑暗和司法腐败。从1819年起,他毅然放弃了律师工作,转而从事文学创作。一边卖文为生,一边进行商业投机。但一事无成,债台高筑,以至拖累终生。惟一幸运的是,在巴黎各界的奔波碰撞,和巴黎各种人物的交往接触,使他认识了巴黎社会形形色色的丑恶的面孔,让他亲身领略了资本主义社会金钱万能的力量与罪恶以及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关系。一方面是为了还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获得不朽的文学名声,巴尔扎克全身心地投身于小说创作中去。
从1829年发表《舒昂党人》开始,巴尔扎克迈开了走向现实主义的第一步。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以惊人的精力夜以继日地创作,构筑起《人间喜剧》(1829-1848)这座由九十多部作品组成的文学大厦。其中著名作品有《欧也尼·葛朗台》(1833)、《高老头》(1834)、《幻灭》(1835-1843)、《农民》(1844)、《贝姨》(1836)等。这部宏伟壮丽的巨著为我们提供了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
1850年8月18日,巴尔扎克病逝于巴黎,享年51岁。
作品梗概
在巴黎贫民窟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的伏盖公寓里,寄居着几位房客:年轻的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老姑娘米旭诺小姐;年纪四十上下,头戴假发,鬓角染黑,自称退休商人实为江洋大盗的伏脱冷先生;从前做粗细面条和淀粉买卖,大家叫做高老头的高里奥老爹;从昂古莱姆乡下来到巴黎攻读法律的青年大学生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小说的故事情节主要围绕着高老头和拉斯蒂涅这一老一少展开。
高老头在大革命时期曾靠做面粉生意攒下了万贯家财,波旁王朝复辟前夕,他结束了自己的买卖。高老头的夫人早亡,膝下仅有两个女儿,他十分溺爱女儿,为了能让女儿们过上幸福体面的生活,高老头几乎倾尽所有,让她俩每人得到八十万法郎的陪嫁。大女儿阿娜斯塔齐嫁给了德·雷斯托做了伯爵夫人,二女儿但斐纳嫁给纽沁根先生成了银行家太太。高老头自己则拿着微薄的年金寄居于伏盖公寓。帝政时代,口袋里尚有两个子儿的高老头还可以每星期在女儿家里吃一两次饭,后来改为一个月两次。随着波旁王朝的复辟,他就连女儿的门都进不去了。两个女儿倒是有时来到伏盖公寓父亲的住处,但绝不是来探望关心父亲的生活和身体,而是丧心病狂、变本加厉地来榨取父亲手中仅存的赖以活命的钱财。两个女儿竞相对父亲下手,互相争夺,一对亲姐妹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拉斯蒂涅在外省是破落贵族子弟,到了巴黎是穷困窘迫的大学生。花花世界的巴黎与家道中落后的故乡的强烈反差,刺激了他向上爬的欲望。于是他遍寻家谱,找到了远亲鲍赛昂子爵夫人作为高攀上流社会的引路人。然而,世道变了,高贵的门第只能帮助他进入上流社会,却不能帮助他在上流社会真正立足,就连他的靠山鲍赛昂子爵夫人自己也在与资产阶级妇女的角逐中败下阵来。通过聆听子爵夫人的“教诲”,拉斯蒂涅初步明白了金钱的威力超出姓氏的道理。江洋大盗伏脱冷进一步向他灌输了金钱万能的道理。如果说子爵夫人的被逐和伏脱冷的被捕是拉斯蒂涅接受的两次人生教育,对他的内心震动很大的话,那么高老头之死,则给拉斯蒂涅上了人生的最后一课。他自始至终目睹了高老头之死的全部过程。为了让高老头在临死之前能见到女儿,为了给高老头筹钱治病,他来回奔走于伏盖公寓和高老头两个女儿的府邸之间。两对夫妇先是为了钱财问题闹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继而为了避免为高老头看病破钞,干脆闭门不出,装聋作哑。最后,当高老头在绝望的哀鸣和愤怒的咒骂中凄惨地死去时,他的两个女儿却浓妆艳抹,衣着华丽地踩着父亲的尸体奔赴贵族夫人的盛大舞会,大出风头。面对此情此景,拉斯蒂涅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炎炎的欲火,纵身跳出了巴黎上流社会这个罪恶的深渊。在埋葬高老头的同时,他也埋葬了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下定拼死的决心要在巴黎的上流社会出人头地。
(范方俊)
作品赏析
《高老头》是以高里奥老头的惨死与青年拉斯蒂涅的堕落这两条平行而又互相交错的情节线索展开的。
拉斯蒂涅是从外省来到巴黎攻读法律的大学生。初到巴黎的时候,涉世未深的拉斯蒂涅良心未泯,是一个富于正义感的热血青年。在伏盖公寓里,看到众人欺负高老头时,他忍不住站出来打抱不平;收到母亲的来信,得知父母姐妹为了自己的学业在家里含辛茹苦时,他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拉斯蒂涅原本希望通过勤学苦读来实现自己出人头地的人生抱负,但巴黎的社会现实却给他上了难忘的“人生三课”:
表姐鲍赛昂子爵夫人给他上了人生第一课。她是巴黎上流社会的领袖,她的府邸是贵族区“最有意思的地方”,能在这“金碧辉煌的客厅里露面,就等于一纸阀阅世家的证书”,“一朝踏进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门禁森严的场所,就可以到处通行无阻”。初出茅庐的拉斯蒂涅正因为“跟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才得以被上流社会接纳。但子爵夫人仅能把表弟领入上流社会的门槛,并不能确保他在这里站稳脚跟。因为高贵的出身只是出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要想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还必须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做后盾。在这方面,子爵夫人有着极为惨痛的教训。这位一向自视甚高、对资产阶级不屑一顾的贵妇人,在争夺情人的斗争中败在了资产阶级小姐的手下:心爱的情人弃她而去,转而同一位暴发户的小姐联姻,原因仅仅是女方有“二十万法郎的陪嫁”。子爵夫人落得个泪别巴黎、归乡隐居的下场。悲愤之余,她这样开导表弟:
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鲍赛昂夫人本人是极端轻视资产阶级的,但她对拉斯蒂涅的这番教导却无疑是一次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式的精神洗礼。
伏盖公寓里的房客伏脱冷给他上了人生第二课。伏脱冷在伏盖公寓里并不显山露水。从外表上看,他神情快活,为人随和、殷勤,实际上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真名叫柯冷,绰号“鬼上当”,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伏脱冷寄居在伏盖公寓,昼伏夜出,筹划着自己的发财大计。他知晓银行家泰伊番的罪恶发家史,知道他为了让小儿子继承遗产而把女儿送进伏盖公寓,还看出泰伊番小姐对拉斯蒂涅心怀爱慕。于是,伏脱冷恶念陡生:他计划由自己杀死银行家泰伊番的小儿子,让泰伊番小姐成为财产的惟一继承人,然后让拉斯蒂涅娶她,最终达到掠夺其家产的目的。伏脱冷知道拉斯蒂涅并不真心地喜欢泰伊番小姐,但他凭多年的阅历,毫不费力地看出了拉斯蒂涅内心深处向上爬的欲望,所以他肆无忌惮地以过来人的身份,用露骨的教唆来“点醒”拉斯蒂涅:
你知道巴黎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要弄大钱,就该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
他告诉拉斯蒂涅,金钱是这个世界畅行无阻的不二法门,要想实现个人野心,惟一的捷径是尽快弄到一百万法郎。伏脱冷为拉斯蒂涅算了一笔账:要在巴黎上流社会厮混,一年至少需要两万五千法郎的花销。而这样一笔巨资,仅仅依靠拉斯蒂涅家人省吃俭用和他本人勤奋工作,根本不可能凑出来。伏脱冷知道这个尝过巴黎上流社会的富贵生活,不甘在贫民窟了却一生的年轻人迟早有一天要与良心告别,所以他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罪恶计划和盘端出,并劝告他说:“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儿比这个更要不得。……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我现在向你建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伏脱冷给拉斯蒂涅扯下了法律和道德的遮羞布,让他看到法律和道德对有钱人全无效力,惟有财产才是金科玉律:“我要是成功了,就没有人盘问我的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的公民”。所谓道德、所谓法律,不过是富人们的工具而已:“凡是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路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伏脱冷这些赤裸裸的语言,比起鲍赛昂子爵夫人文绉绉的言语,更透彻地揭露了社会的真相。拉斯蒂涅听得心惊胆战,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伏脱冷说的确实是实情。因此,尽管后来拉斯蒂涅没有参与实施伏脱冷的计划,但伏脱冷的教唆却对他的蜕变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高老头的不幸遭遇给拉斯蒂涅上了人生的最后一课。高老头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两个女儿身上,当他手上有钱时,两个女儿对他甜言蜜语,奉为上宾;随着他的钱财日益减少,女儿们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等到他的钱财被彻底掏空后,他“就像被挤干的柠檬一样被扔掉了”。临终前,他哭天号地想见女儿一面,而她们却兴高采烈地去出席鲍赛昂夫人的舞会,“为了参加跳舞会,即使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也在所不惜”。直到此时,绝望的高老头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两个女儿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他,她们爱的只是金钱。他悲愤地对拉斯蒂涅说:
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分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的亲吻来舐我的脸!……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
如果说在此之前,拉斯蒂涅在接受鲍赛昂子爵夫人、伏脱冷等人的资产阶级式的教诲,耳闻社会的种种罪恶时,良心尚有不安,内心在作恶抑或从善之间激烈斗争的话,那么在目睹了高老头的惨死后,拉斯蒂涅彻底看清了现实:做好人、有良知,到头来不过是死路一条。拉斯蒂涅不愿再重蹈高老头的覆辙,他要出人头地,要和这个社会“拼一拼”,至此,拉斯蒂涅彻底地埋葬了留存在他内心的最后的那点良知,心甘情愿地蜕变为一个资产阶级野心家。
小说正是围绕着高老头和拉斯蒂涅这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变幻,精心地编织了一幅真实反映19世纪上半叶法国巴黎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画面:既有位于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富丽堂皇的贵族府邸,又有坐落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下段贫民区阴霾寒酸的小街陋巷。生活于其间的,有贪婪势利的老板娘,献身科学的大学生,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无依无靠的落魄父亲,满身铜臭的银行家先生,虚情假意的王公贵族,神通广大的江洋大盗,工于心计的老小姐,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失意退隐的名门淑媛……巴黎社会的各色人等尽入其中。构成上述图画核心的是封建贵族的没落衰亡和资本主义金钱万能原则的畅通无阻。在这方面,鲍赛昂子爵夫人的遭遇最能够说明问题。小说对于子爵夫人告别巴黎的盛大舞会的描写意味深长:这位贵妇人的府邸花团锦簇,灯火辉煌。鲍赛昂夫人尽管在众人面前“安闲静穆”,始终保持着她的本来面目,好像“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但是回到卧房,她却泪流满面,颤抖着打点行装,焚烧情书,显然是一幅末日图景。正当她强颜欢笑之时,一直被她百般奚落的银行家太太但斐纳不仅终于挤进了这个她一心要“高攀”的社会,而且“得意自己在大众面前的锋芒”。连子爵夫人也不得不承认“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两人的一进一退,一起一落,把两个阶级的历史命运表现得一清二楚。
《高老头》不仅从内容上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现实关系的历史性变迁,而且在艺术手法上确立了现实主义的最高原则。首先是注重细节描写的真实。小说的一开始曾用大量的笔墨对于巴黎贫民窟中的伏盖公寓从里到外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介绍与描述,这是现实主义细节描写的典型。对于现实主义而言,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是其最高的艺术原则,而最终能否塑造出典型性格,前提就是典型环境的塑造,从这个意义上讲,尽管小说中的细节描写有时给人以过于繁琐之感,但这正体现出现实主义在概括和提炼生活本质过程中的匠心独运。其次是典型人物的性格塑造。拉斯蒂涅是小说刻画最成功的典型之一。小说对于拉斯蒂涅从一个正直善良的青年学子蜕变为资产阶级野心家这段心路历程的描写,是最精彩的篇章。伏脱冷是小说中另一刻画得极为成功的典型。尽管这个人物所占篇幅并不大,但他对那个罪恶社会鞭辟入里的分析,对拉斯蒂涅恶魔式的人生教育,同样堪称经典。
由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采用的是“多场景描写”和“人物再现”的手法,一些主要的生活场景如巴黎生活场景和主要人物如拉斯蒂涅与伏脱冷等在《人间喜剧》中的其他小说中频繁出现,但这些主要的生活场景及人物的第一次重要的亮相都是从《高老头》这里开始的。因此,这部作品对于整部《人间喜剧》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说它是构筑《人间喜剧》文学大厦的第一块奠基石也毫不为过。
(范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