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我坐在客厅里复习功课,徐阿姨坐在我身边织毛衣。又要到冬天了,徐阿姨只清闲半年,从现在就开始织毛衣,一直织到冬天,才能勉强织完所有人的毛衣。先是给爷爷织,然后就是我,最后才是她自己。而且徐阿姨的毛衣是旧毛线,将前年或者大前年的毛衣拆了再织成一件新的。
“归归,你......喜欢文姨吗?”徐阿姨仍在织着毛衣,只是我能感觉到她放慢了织毛衣的速度。
我停下笔,看着徐阿姨。我觉得徐阿姨的余光也在看我。我不能让她看出我也在看她,于是又即刻低下头去,拿起了笔。
“阿姨。”我知道徐阿姨的意思,但我说不出来,或者这不是我这个年纪该说的话。
“嗯?归归。”阿姨的话是平常语气,但这无疑让我把许多事都从心里翻了上来。我不得不思考这些问题。这些一直压在我心中,一直回避的事。文姨很好,可是,总差了那么一步。我心里的位置确实被文姨填上了,可是我叫不出来。即便是我亲生母亲现在回来了,站在我面前,我也叫不出妈妈。
我的生活中,早就没了这个词,这个称呼,这个人。
“我,文姨。阿姨,我知道您的意思。只是我......文姨不在乎的。”我将文姨搬了出来,文姨再一次当了我挡箭牌。
“归归。”徐阿姨停下织毛衣。她听到着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我对她的称呼,又变成了“您”。
徐忆南在心里叹道:“这孩子就是这样,一遇到事就又把自己关起来,谁也靠近不了。”
我心思再也挪不回作业上,拿着笔看着本子半天,没算出一道题。
徐阿姨又端起手肘织起毛衣来。我心里却全都被文姨和父亲占着。这么些年就这样过来了。我吃着文姨做的饭,穿着文姨洗的衣服,却没有叫她一声。我张不开口,我思绪乱乱的,想了很多事。但它们都缠在一起,让我理不出头绪。阿姨,叔叔,爷爷,文姨,父亲。这些人都是围着我的,又都离我很远。
就这这天我问了徐阿姨关于母亲的事,心里那个灰色背影渐渐淡了,虽还是定在那里,却不会让我眼前都是灰色了。
徐阿姨没具体说我父母的事,只是有些感慨,再一次停止了织毛衣。她看着沙发前面,眼里是我看不明白的神色。
“归归。”时叔叔回来了,打断了我和徐阿姨的谈话。
饭后时叔叔又开始问我功课,直到文姨来接我。
徐阿姨再一次紧张地问文姨,你中午又回来那么晚?
文姨笑笑说没事儿,家里有饭。
我也急忙点点头说我不饿。
夜风刮得很响,却不是很冷。文姨几次伸手拉我衣领,让我把脖子缩进去,别冻感冒。文姨说最近感冒很厉害,要考试了,不能感冒。我点点头,看着文姨佝偻着的身子,她穿得很薄,还是那个格子外衣。这才不到秋天,文姨就早早地穿上了那件枣红色毛衣。
“文姨,你冷吗?”文姨被吹得头发都飘起来,嘴唇有些发紫。
“不冷。走快了就不冷了。”文姨在风中冲我喊,风吹散了她的声音。
“文姨。”我想将衣服脱下来给文姨,但我够不到她。我抓着衣角,看着街道前面,空空的。父亲怎么不来呢?
“归归。”文姨拉我,她冰冰凉凉的手指拉上我的手,快步往前走。前面都是黑的,当我们走进时又都亮了。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竟没有一个地方是黑得看不清路的。
“文姨......”我看着文姨俯下来的身子,她靠近我时头发上都散着一股冷气,同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文姨头发上的香气。
“嗯......李薇有消息吗?”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我低下头去,不敢看文姨闪闪的眼睛。
文姨拉着我走了一会儿,又伸手拉拉我掉下去的衣领。
“没有。归归,她,对不起。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文姨其实想过要给李薇钱,或者从自己工资里拿出些钱给她,就说这是稿费。可李薇一篇稿子都没有投,一点消息也没有,文姨也没有办法。
我点点头,明白文姨的意思。我家的米缸也不是日日都满的,我家的咸菜也要文姨精打细算着才能够吃。前面没有光,但走着走着就有了,只是漫长,但要走下去,一直走。就像文姨和我一样。我不知道这时的文姨是否满腹心事,但我却是慢慢的思绪,压得头都沉沉的。李薇,我想到那些中午,她倚在桥栏杆上,我就看着过往的路人。现在我已怕经过那座桥了。
陈蔚然辞职了,一组组长的秘书,也就是那天报告会上反驳父亲的年轻人,今天辞职了。父亲看着章副院长桌子上的辞职信,想起陈蔚然那天的激烈言辞,明明是一个心有抱负,有眼界有见解的人,怎么会辞职呢?
“她不是辞职。”章院长对父亲解释说,“小陈是那天亲自跟首长说的,主动要求调走了,在这就算是辞职了吧。她还交上来一封辞职信,其实不用交的,你们年轻人啊,也不知道咋想的,非得说是辞职,而不是调走,这又什么区别,总之都是去搞火力发电了。”
父亲想想陈蔚然那天说的话,原来去搞火力发电了这样也好,人尽其用。父亲放下这封辞职信,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接着进行手头的研究。先要把这个研究完,才能专心写核电站计划。父亲这些天为了尽快结束手头工作,已经熬得双目布满血丝。父亲佝偻着腰,手撑着桌子上咳,“扣扣”几声咳嗦,父亲摊开手一看,竟然咳出了血丝。是嗓子太干了,父亲想着猛灌下几口水,嗓子干疼。
“觉民。”文姨又给父亲倒了一杯温水,看着父亲喝下。父亲喝到一半时就推推手喝不下去了。嗓子太疼,咽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文姨急得这几天走了好几个诊所,最后狠狠心去医院给父亲开了点药。父亲这些天喝了不少药,只要文姨递给他,他就一仰头灌下,可是丝毫不见好。文姨看着咳个不停地父亲,连桌子也擦不下去了。
近几日父亲更是整夜整夜地咳嗦,即便他捂着嘴,咳得很小声,可还是能吵醒我。不知道文姨有没有被父亲吵醒。
“觉民,我们明天去医院吧。”文姨站在方桌边,看着捂着嘴压制咳嗦的父亲。
“嗯。再等几天。”父亲没有时间,他抽不出时间去看病。尤其是现在是最后的验算,不能出一点差错,父亲更不放心交给别人代算。再说别人也都有工作,说不上那个轻,那个重。都是为国家做研究,每个人的力量都是不可或缺的。
文姨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擦桌子。我掀起门帘看,文姨一直在擦桌子,桌子上的水流出四个小小的坑洼。文姨还是不进屋睡觉。
夜里我又听见了父亲咳嗦,我翻翻身,有些睡不着。
“觉民。”
“嗯?”
“明天去医院吧。”文姨侧枕着枕头,看着父亲蜷缩的后背。文姨手放在枕头上,话说得很轻。
“没事儿。”父亲回绝,这只是一点小病,没必要去医院。父亲认为吃点药就行了。他没有对文姨说,他从喉咙到食道,整个都火烧一样地疼,这几天呼吸时也疼,鼻子里往外“冒火”,热热的气流烧得整个鼻子都疼,父亲甚至不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