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
在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本质性的任务不只在于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而且在于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这个“可以”讲的是联系和发展,是一种现实的可能性,要求新的阐释既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之上,又必须具备时间和空间上的特殊性,因此是创新和发展,既不泥古,也不是随便“怎么都行”。如此看来,“回到马克思”的最终指向只能是“迎候马克思”,也就是让马克思以适当的方式走进我们的时代。因此,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只是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的一个基础环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已经获得的丰厚积淀中,面对存在历史的当代变迁,“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这个问题变得愈发迫切了。
一
要谈论今天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前提性的问题是,今天马克思主义如何看待哲学,哲学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视域中可以是什么。这个问题追问的是哲学的变革,不是讲马克思主义在哲学的内部提出了什么样的哲学观点和哲学原则,而是讲它如何看待哲学本身,在今天的时代处境中,它应该如何理解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要成为哲学,必须重新厘定自己对哲学的理解。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这个前提性的问题并不是不言而喻的。
在马克思主义的阐释中,直至今天,仍然存在着两个基本争论: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科学还是哲学?如果马克思主义是哲学,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有哲学的部分,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早年马克思曾经多次批判哲学,说哲学应该受到谴责,并且宣布了哲学的终结。在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典型意义上,马克思将哲学理解为思辨的观念论建构,自我意识的内部旋转,马克思以“科学性”同他们对抗。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认识到了这一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再是哲学,而是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社会历史科学。另一些理论家则相反,说马克思主义还是哲学,是一种与实证主义相对立的批判的、革命的哲学。当然,还有的理论家走了一条中间的路,认为马克思主义包含着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科学性的哲学,即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都建立在这个正确的世界观基础之上。
很显然,不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而不是哲学,还是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科学性的哲学,虽然对哲学的理解不同,对马克思主义基本性质的判定也不同,但他们都以科学性为基本立场,以是否形成正确的认识为尺度。一种观点侧重于反对哲学的思辨抽象,强调认识的实证性、经验性。另一种观点则不重在反对抽象,而重在其观点是否科学,是否正确上。这种观点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对一切科学领域的认识成果最一般的抽象,因此是科学的科学,二者是抽象形式和具体内容的关系。我们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加例证的阐释范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观点。
这两种阐释,一种以科学性为立场排斥哲学,一种以科学性为原则解释哲学。然而需要追问的是:认识是否是思维的唯一任务?认识的目的是否只在于形成正确的知识?正确的知识是否只是科学意义上的真理,尤其是它是否只是符合论意义上的实证真理?应该说答案都是否定的。也就是说,科学性不是人类思维活动的唯一指向。以科学性规定哲学同以科学性批判哲学一样,从根本上错失了哲学的本质。这样一种对哲学的理解,实际上是对于科学性的非反思性崇拜,导致了对哲学多样性和差异性的漠视,对精神世界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迟钝。它不仅不能正确地揭示人类思想的丰富内涵和功能,尤其不能正确地揭示生存作为实践超越的自由特征和本质。其结果是向现代科学单向地让渡了对存在世界的本质性思考,以一种物性的特征来把握超越的生存世界。
今天,必须重新思考哲学,思考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视野中哲学可以成为什么。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要改变哲学观念上的科学主义定向,将哲学的本质任务从发现认识的真理转向探索生存的智慧。这个“生存”不只是个体的生活,而且包括人作为类的历史实践。哲学探索的是存在智慧,是有关人如何更好地生存的存在真理。这一点,在中西哲学中都是源远流长的。不过,在西方,哲学从爱智慧走上了爱真理的道路,而真理又被理解为一种指向对象的符合论意义上的实证性知识。近代以来,这样一种探索知识的任务已经由科学接管了。在这样的语境中,哲学要不终结,还能干什么?难道只能是对思想史的整理和回顾吗?
在笔者看来,马克思主义恰恰复活了哲学的存在论传统,虽然在现代科学理性的氛围中感染了科学主义的因素,但它本质上思考的是人类存在,是人类如何存在着并且如何去存在。这样一种思考,当然要有科学的认识作为前提,但正确地直观现实不再是它的根本目的和根本指向,它探索的是人作为类的自由和解放,是更好的人类存在方式和存在意义,是善的生存。而且,这样一种作为类的整体视角使它超越了个体,显著地优越于存在主义哲学。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是人类社会走向了“世界历史时代”之后的“时代精神的精华”,它将人类生存处境和未来走向作为理论和实践的根本关注。不管其个别原理和命题如何成为问题,只要这种精神还在,这种关乎人类存在的历史责任感还在,它就与存在历史的命运息息相关,是我们思考存在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
简单地说,哲学在马克思主义这里应该而且能够被理解为一种“存在真理”,或者说存在智慧,不仅是一种关于对象的实证知识,关于对象纯粹的理论直观。在这样的思想视域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才可能成为批判的、实践的,从而革命的,因为它有一个“属人”的超越维度,而不是将存在的世界降低到实在性的层面进行把握。
二
知识不被唯一地看成实证的真理,或者真理不被唯一地看成正确的知识,才有哲学。哲学是存在的真理,本质上说,它是人作为“能在”的学和问,关乎如何存在和去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将这种关乎生存的学问从个体性导向社会历史的层面上去了。它为存在论哲学的复兴奠定了世俗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社会性、历史性成为理解存在的本质规定。也就是说,那种外在于历史的抽象性、先验性和必然性范式被彻底终结,而生存实践中的具体性、超越性和可能性成为基本意识。在这样一种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后形而上学思想视域本质性的开启者之一。在这一视域中,不仅形而上学本身,而且隐性地以形而上学方式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各种倾向,必须被克服。在这里,我们简单地谈谈三个基本的方面。
首先是本体论问题。本体论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核心,它抽象地追问世界的本源和存在的第一性。这种非对象性的本体思维是极端抽象的产物,在对象性的思维中追问非对象性的存在,导致逻辑上的根本悖论。在这个意义上,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是同源的。马克思哲学本质上不在本体论的框架之中。马克思通过实践看待物质与精神在存在论上的现实关联,看待生产实践之中自然物质以什么样的社会形式和历史形式显现,因此,人类在什么样的方式和程度上改变自然和改变人类的存在本身。这当然不是说在人类实践之外物质不存在,而是说,那样的存在是非历史的、非社会的,因此不是感性的、现实的存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主张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命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它是扬弃了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的存在真理。物质的客观实在性、第一性等等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这样一种由近代唯物主义确立的理论立场,恰好是历史唯物主义用唯心主义的能动性原则本质性地扬弃的基本对象,就像它从相反的方向上扬弃唯心主义一样。在历史唯物主义这里,本质的问题不再是世界在第一性上是什么,也不是世界在现实性上是什么,而是在人的超越实践中,世界可以成为什么,应该成为什么,因此将成为什么。在人的生存实践中,人不仅改变自然而且改变人本身,打破存在本身的规定,使存在进入了不断超越的可能性领域。历史唯物主义正是深刻地洞穿了这一存在的真理而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能够并且始终要求与存在历史的变迁同步。
与这种存在观念本质相关的另一个基本问题是辩证法概念。我认同,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视域中,辩证法是一种实践的辩证法,历史辩证法。借用萨特的话说,辩证法是人的活动的逻辑。在本体论的思维范式之中,存在是一种实践之外的自在存在,因此,联系和发展讲的是事物自身的自在活动及其规律性。不管这个事物是指“观念”还是“物质”,作为认识的主观辩证法指向的是运动内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是不受干扰的自在过程,它强调的是客观必然性。甚至黑格尔也在这个意义上规定概念辩证法的本质。显而易见,从唯心主义的概念辩证法到唯物主义的自然辩证法没有任何本质意义上的革命,只是阐释领域的转移。对于人类存在来说,因此对于关注这一存在领域的历史唯物主义来说,问题的要害在于,事物如何在实践中通过实践存在,因此事物自在的规定性如何被生存超越的目的性中介。存在过程变成实践中人与对象的相互作用,这是历史中的生成。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环境的改变与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理解为变革现实的实践。在这样一种视域中理解辩证过程,辩证法的内涵就会发生基本变化。
人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是一种生存实践关系,认识在实践中有其根据并且指向生存的实践。这并不是说,实践在认识论的框架中成为认识的一个环节,哪怕是本质重要的环节。恰恰相反,认识是而且仅只是生存实践的一个环节,正确地以观念的方式把握存在只是生存中一个内在的构成要素。因此,认识的本质只能在生存的实践中得到揭示。离开生存实践中的对象性关系,在一种先验主义的意义上追问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追问内在的主体意识如何可能抓住外在的存在对象,是导致不可知论、相对主义、怀疑主义等一系列认识论困境的根本原因。康德哲学的基本意义就在于表现了这一困境并且始终处在这一困境之中。马克思简洁地指出,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将理论导向神秘主义去的神秘的东西,都可以在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找到合理的解答。在马克思的思想视野中,传统认识论的提问框架就这样被本质性地解构了,对马克思哲学的阐释也不能仍然停留于这样的框架之中。
从这样一种未加充分展开的原则性阐释中,我们可以看出,如果可以从马克思的思想中重构一种哲学的基本视域的话,这个哲学不会再是物质本体论、自然辩证法,以及机械的反映论了。这些思辨哲学中获得的基本成果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前提,但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恰好不是停留在这样一些前提上,建构教条化的思辨哲学体系,而是打破这样的体系,让思想向生存的实践开放并在实践中获得自己的历史性。因此,如果还可以称之为哲学的话,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存在的哲学,是关乎人类生存、并且从人类的生存出发理解存在世界的本质性思想。在这种存在之思中,本质性的问题是人类如何存在和去存在。这个“人类”,既可以在总体,也可以在个体的意义上理解。当然,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其理论的根本指向是人类总体的自由和解放。
三
思想的本质不在于对现实的理论直观,而在于对社会历史的能动改造,在于成为生存实践中超越实存的内在因素。在这样的存在论视域中,社会历史不再是神意规定或自在演进的过程,按恩格斯的说法,它是追求着自己的目的的人类活动而已。追求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宗旨,人类解放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叙事的母题。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全面地阐释这一母题形成的历史和内在逻辑。笔者想指出的是,今天,作为一种存在论来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单一的母题上。
按照笔者的理解,随着时代的变迁,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在自由解放的主题中补充救亡的叙事,唯有如此,才能回应当代存在历史的呼唤。这里讲的“补充”,当然不是说取代,也不是说作为次要的一个附件无关紧要地填充进去。恰恰相反,在今天的历史语境中,马克思主义哲学要成为时代之思想,必须增加这样一个本质性的思想维度,并且使之成为存在领会的基本原则。对这个问题,笔者在“创造与守护,或解放与救亡——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项存在论阐释和补充”的文章中有基本阐释。这样一种思考,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今天可以成为什么这个问题,是必需的。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解放仅只是政治解放,既不是人类生活中所有领域的解放,也不是所有的人获得解放。早年马克思通过对象化劳动的分析,揭示了人类在现代劳动中的存在异化,后来马克思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揭示了剥削和压迫这样一种生存状况。不论早期的批判侧重于“活动”,还是后来的批判侧重于“关系”,都是对现代生存论状况的揭示,资本被理解为现代存在的基本规定和基本原则。马克思在对现代社会的批判中提出了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实现人类全面自由发展这样一个基本思想。改变现实的革命就在这样的批判中获得理论基础。今天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带来的生存异化,不是比马克思的时代减轻了,而是在更深更广的意义上拓展。自由解放叙事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仍然是存在论思想最为本质的指向之一,也是马克思主义仍然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原因所在。
今天看来,资本规定的人类存在,不只是在一般的意义上陷于异化,因此,需要从这样的异化中解放出来;更为基本的问题是,现代资本主义已经将人类的生存推抵了存在的底线。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展现出来的不再是一个完美社会,而是人类毁灭的可能性,是人作为类的死亡这一令人揪心的可能前景。更好的生存必须建立在能够生存的基础之上。人类能够继续在地球上生存,已经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因此,人类实践的使命不再只是追求自由解放,更为基本的是维系人类存在下去的救亡,在人类超越性的实践中,必须具有守护存在的意识。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存在论,必须要深刻地领会这样一种历史性的存在论语境,并且将它提升为原则,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切中当今时代的根本现实,成为时代之思、存在之思。
笔者将“异化”和“死亡”理解为当代人类生存的存在论境域。在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那里,基本的问题只是“活着的异化”,而没有“生存的毁灭”,因此,自由解放成为主题;今天显而易见的是,“毁灭”已经成为现实的可能性,成为存在论的基本领会,因此,救亡也就成为生存实践的主题。从存在论的意义上来讲,生存实践不再只是创造中的超越,而且是超越中的守护。创造和守护内在相关地成为人的生存在存在论上的规定,成为生存实践的基本内涵。
不用讳言,笔者是将海德格尔个体的死亡概念引申到社会历史的层面上,并且将那里还没有时间性的死亡放到了历史性的存在语境之中,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本质地联系起来,获得了时间性。我将现代性批判、资本批判和存在论内在相关地联系起来思考,因此我曾经指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现代性批判的基础存在论。不过,对于存在论来说,并且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这到底是一种引向深入,还是倒退,我们无法自信满满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甚至于,对“今天,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成为什么”这样一个问题,一个自拟的题目,这里也还没有给出圆满的答复,不过是说到了三件原则性的事情:其一,在马克思主义这里,哲学可以成为一种存在论,本质地关乎存在的真理,关乎如何存在和去存在;其二,作为存在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人的生存实践出发领会存在的世界,本质的问题不再是存在的自在和自动,而是实践中的生成;其三,在当代的存在境域中,生存的实践不再单向地是创造,而且是存在的守护。不得不承认,即便这里说到的这三件事情,也还显得十分的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