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候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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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意义

学术界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已经够多、够深入了。某些方面甚至深入到了极其细微和艰深的程度,并且变成了少数专家和学者的职业诉求。从学术的角度来说,这种精深是必要的。但现实的状况是,伴随这种深入研究的却是历史唯物主义在日常生活中地位的飘摇,它普遍地不受人待见,甚至成了思想的“恶名”,处处遭到白眼。在专业学术这个圈外,它似乎已经变得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甚至自惭形秽。因此,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从细节的深入返回到一般结构,返回到总体性层面探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历史唯物主义具有或可能具有的意义。在笔者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在如下四个方面十分重要。

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论意义

有一种广泛的误解,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用看待物质世界的观点和方法看待人类社会历史,只强调人的物质性需求,强调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性,因此是这种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其实,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批判了唯心主义的本体论,而且批判了唯物主义的本体论,要求在实践关系中把握物质和精神的辩证统一,把握现实的存在过程。这是一种哲学存在论上的基本变化,反对本体论的抽象主义、还原主义和本质主义,开启了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视域。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用物质本体论的观点看待历史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且不仅仅是历史观,而是具有一般的世界观意义。它提供了一种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思想。

在后形而上学的思想视域中,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存在这个概念强调的显然不是物质实在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人类对象化活动中构成的存在关系、存在方式、存在状态和存在过程。它不仅可以指社会历史本身是物性世界中超越物性的存在空间和存在过程,而且包含了人化自然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与自然地理解历史相反,历史唯物主义突出的是社会地、历史地理解自然。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是由实践中介的社会性、历史性存在。

从哲学存在论的角度来看,历史唯物主义可看成是实践贯穿的历史内在论。作为一种存在论思想,它既告别了形而上学的抽象本体论,又没有因此走向抽象的实证主义和实在主义,而是强调实践活动中展开的现实。在此基础上,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个命题就具有了全新的性质。它并不意味着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相互外在,然后再构成一种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它强调的是,不能从观念本身来阐释观念的形成和发展,而要从我们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实践中理解观念与现实之间的相互关联。现实就是实践中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循环过程,因此是在实在性中超越实在性的过程。

当我们研究一种学术思想产生的时候,当我们分析一种价值观念形成的时候,当我们分析某些心理疾病根源的时候,我们都会联系到相应的历史条件和社会背景进行分析,这已经成为方法论上的常识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原理所蕴含的存在论立场和方法论立场,实际上广泛地贯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历史唯物主义不过是自觉地表现和倡导这种立场罢了。

二、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的资本命名

一种形态学意义上的时代概念实际上是对历史的抽象,以对人类存在的总体性领会为前提,而不是空洞的时间概念。因此,对于何谓现代,什么是现代的基本规定和基本原则,存在着不同理解。我们知道,在启蒙思想和德国古典哲学家那里,通过反对传统的专制和愚昧,现代被称为启蒙的时代,也就是理性的时代,批判和反思成为基本的精神原则,主体性的自由成为现代的基本内涵。这是一种从人类的精神形态和观念原则来命名现代的思想路线。我们将这种理解现代的路径称为现代性概念的观念论路向。

与从人类价值取向、精神气质和思维方式等观念论的特征理解现代的路向不同,历史唯物主义将资本看成现代的本质范畴,现代就是资本时代。这一对现代的命名揭示了现代人类存在的存在论基础,为我们深刻地把握所处时代的历史方位提供了基本概念框架和理论原则。我们称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性的资本命名和批判为现代性批判的存在论路向。如今,不论是肯定还是批判,在通常话语中资本主义已经成了现代的本质命名。通过对现代的资本命名和资本批判,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对现代文明的社会存在基础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在马克思看来,现代解放并不是人类的彻底解放,而是资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的部分解放。因此,现代的自由和民主只是一种形式的、抽象的民主,形式的平等也正好以事实上的不平等为前提。在资本为核心概念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通过剥削和压迫概念揭示了现代资本统治的实质和内在机制。不论是早年的异化劳动批判,还是后来的生产方式批判,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现代解放的基本意义和历史限度。这一批判从根本上把握到了现代性的存在论状况,对人类的现代处境有独到而深刻的把握。

从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作为对人类现代生存状况和生存方式的存在论分析,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的资本命名和批判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至今仍是理解现代不可超越的思想地平线。今天有所谓后工业时代、消费时代、信息时代、知识经济时代、金融资本时代、数字资本时代等,所有的这些命名不可能取代现代的资本命名,因为时代的基本原则没有变化。商品资本仍然是现代存在普遍的存在规定和存在方式,贯穿到了所有的存在领域。

三、历史唯物主义开启了展望未来的思想方向

人类是时间性的存在。这不是说时间像空间一样,人类生活在空间化的时间之中,而是说人类的每一个当下都是三维时间的同时出场,是过去、未来和现在的交融。未来代表着的是超越和提升的维度,是存在趋向的可能性。正是在这种时间性中人类成为可能存在,历史成为可能性的存在论领域。人类历史上众多的未来理想、乌托邦模型不过是揭示这种时间性的具体形式,代表着超越既定现实的观念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充分地表现了人类存在的这种存在论特征,它关于未来的理解和确信不仅仍然是今天思想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而且自其产生之后就逐渐成为当代历史的基本因素,参与了当代历史的构成。

在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19世纪中叶,资本主义尚处于确立时期,即便是英法也只是在原则上确立了资本主义原则的统治,真正作为美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南北统一战争还是稍后的事情。资本的殖民拓展也正在展开,世界上的广大地区还等待着现代资本及其理性的唤醒。在资本主义确立和上升的历史阶段,众多思想家将资本主义看成是历史的终结,看成是人类理想的完美状态。在现代尚未全面确立的历史境域中,历史唯物主义以穿越历史的深刻洞察力开启了超越现代的未来方向,从根本上动摇了非历史的现代观念,将未来概念坚定地植入历史意识之中。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现代作为资本主义时代只是一个过渡,超越资本主义的未来是必需的、必然的,它将终结人类的史前史,使人类进入自由全面发展的时代。

历史唯物主义以这种坚定的未来概念引导实践,使人类生活在有未来的开放的可能性中,历史唯物主义本身也成为当代历史开放性的构成因素之一。超越现实的未来是否可能,另一个世界是否可能已经成为存在之思的基本主题。当代思想在各种不同的立场上与这一主题密切相关,不论是批判、坚持还是调整,历史唯物主义的未来概念是各种理论思潮不可回避的议题。从这个基本的意义说,即便遭遇了衰退的历史实践,人类仍然身处由历史唯物主义的未来概念开启的存在之思中。

四、历史唯物主义确立的实践主体性精神

摆脱自然和宗教的统治,人在价值上成为目的,在实践上成为创造者,这是现代基本的主体性观念。历史唯物主义将这种主体性的原则贯穿到对社会历史的理解中。近代哲学中自我意识的创造性和推动性原则直接变成了社会历史中改变现实的实践主体性。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概念、政治概念都贯穿着这种主体性的精神。如今这种实践的主体性尽管有不同的表现形态,但的确成为了基本的时代精神原则。

在贯穿着这种主体性的历史概念中,历史被理解为人类实践创造的结果和过程,本质上是主体性和客观性相互制约的辩证过程。这意味着历史是实践中介的可能性领域。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如何存在,而在于如何去存在,在于什么样的存在状态是应该并且可能的,也就是说是可欲并且可行的。在这样的历史存在论视域中,洋溢着一种人类的自我担当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担当意识尤其强烈,它甚至以革命的政治概念要求超越现代,开创新的人类存在状态和存在方式。

今天,虽然由历史唯物主义引领的革命实践处在一种衰退的状态,但这种主体性精神却至关重要。这不仅是说,人类异化的生存处境没有得到克服,反而越发地加深,更为紧迫的是,资本原则的推动带来了人类自我毁灭的现实危险。因此,不论在解放还是救亡的意义上,人类都必须发扬这种自我担当的主体性精神,在开创未来和守护存在的双重意义上领会自身的存在论使命。今天看来,这样一种意识已经在常识中展开了。比如说,环保意识的强化,和平意识的强化等都体现着这样一种忧患意识和担当精神。在其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到历史唯物主义倡导的主体性精神的当代回响。

有一种观点认为,主体性是现代性困境和危机的根源,革命理论是现代主体性精神的根本体现,因此不仅批判革命,而且批判主体性。其实,主体性作为现代的基本精神,是一经获得就不可能放弃的原则,批判和否定主体性本身也体现了一种主体性的选择和主体性的意志。人类在创造性实践中的自我担当和自我规定已经成为基本意识,并且已经成为基本的存在原则。

在今天这样的思想处境中,否定主体性的精神不仅可能导致保守主义,而且可能退回到一种前现代的蒙昧主义。尤其重要的是,面临今天这样的历史存在论语境,亦即是人类生存异化和自我毁灭的现实可能性,放弃自我担当的主体性精神,将意味着根本的存在论耽搁。能否发扬一种自我担当的主体性精神,不仅事关能否更好地存在,而且事关人类能否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