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谣言:为城市造像的感慨
原本是全心全意的憧憬
在宜兰家乡的童年岁月,“台北”由一个抽象的地名变成我幼弱心灵上的憧憬,是起因于隔壁邻居的一位同伴——铁鲁。
铁鲁大我四五岁,小学毕业之后就到台北闯荡。几年不见,他的穿着打扮,甚至连气质都大大变了,再也不像我所熟悉的庄脚囝仔,说起话来连宜兰腔都听不出来了。
“台北真厉害”,那时我有着十分强烈的感受,觉得它可以把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一个本来土里土气的穷人家小孩,到那里打滚一番,就能像镀了金般脱胎换骨,变成有见识的时髦人。
逢年过节,我们总是会看到铁鲁体面地回老家打个转,那股衣锦荣归的喜气,总会在街坊间迅速弥散开来,把乡下子弟们对台北的向往之情,火辣辣地点燃。
“铁鲁”不是本名,那是日本名字“テル”的发音。当时受过“皇民教育”的人家,总喜欢替自己的孩子取个东洋名字,好像深深怀念着殖民时期的生活。由于大家都习惯以日本名字称呼他,我一直不知道铁鲁的真实姓名。
铁鲁有点刻意模仿石原裕次郎,讲话时嘴巴里像含着丸子,双手经常去掠一掠擦满发油的飞机头……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很喜欢穿米色风衣,打着一条白围巾。天气热时,这种装扮显得格外突兀,像煞刚从电影银幕上走出来。那个年头,镇里唯一的小戏院成天放映日本电影,铁鲁使镇上的很多孩子,把对石原裕次郎的崇拜心理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一度,我很急切地盼望着年节的到来,因为那是铁鲁出现的时刻。多年来,我收集了他每次回来所扔下的口香糖纸条、日本烟盒、歌厅票根、电影说明书、餐厅火柴盒……这些东西像是一片片七巧板,让我拼出一幕幕想象中的台北。我期待着铁鲁带回更多拼图,好让我那越来越炙热的憧憬得到慰藉。
等到铁鲁全家人都迁到台北之后,我的拼图游戏也不得不终止了。那时,我已从小学毕业进了初中,童子军帽一戴,皮腰带一扎,黑球鞋一穿,一时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地长大了。
第二年的暑假,我终于来到台北。那是一时糊涂所决定的离家出走,我为前途所做的第一个抉择,竟然是放弃念书、背弃家人、离弃故乡,投入这个朝思暮想的城市。我觉得这是成为铁鲁的唯一途径。
然而,这次的大胆出走仅仅维持了三天,因为我在台北的职业介绍所被骗了,身上所有的钱都缴了介绍费之后,依旧没有工作。
台北衡阳路,1979
尽管从观景窗不时摄取台北的各种变化,但这个城市经常以令人想象不到的姿态耸立在我面前。每隔一阵子它就会让我冷不防地吃个大惊,仿佛又被作弄了。
就在失神落魄地于街头流浪时,我被一辆摩托车由身后撞个正着,整个人连翻带滚,被抛到十字路口的另一头。摩托车停也不停地加速溜了;全身疼痛的我已经一天未曾进食,没有半点力量支撑自己,瘫在马路上。
一位中年妇人将我扶起,知道我是乡下来的,问我在台北有没有亲戚。我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上面是铁鲁的地址。好心的妇人拦了一辆三轮车(那时台北还没有出租车),把纸条连同车资交给车夫,送我上路。
记得三轮车由中华路拐进和平西路之后,就在小巷弄里穿梭。绕着绕着,两旁的房子越来越破旧,最后到了黑黑漆漆、歪歪斜斜、挤成一堆的违章建筑区。这幕景象和三天来所见的高楼大厦、霓虹灯闪烁的繁华市容截然不同,让我大为吃惊——台北市竟然有比乡下穷人瓦屋还要破烂的住所!
三轮车停在一家用木箱板材钉成的矮房前,车夫回过头说:“到了,你要找的就是这一家!”我心里发慌,只觉得完了,一定是抄错了地址;这下子,就连要回家也找不到人帮忙了!
没想到,铁鲁还真的住在里头。他打着赤膊、穿条短裤,邋邋遢遢地出现在我眼前,脸上的表情比我还要惊慌。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床榻、厨具和一张小饭桌。他们一家五口全窝在这间既是卧房又是客厅、厨房的斗室;两架双层睡铺之间只用垂挂的印花布帘隔开;铁鲁那件米色风衣挂在墙上的月历旁。
汉中街,1986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拍出台北生病的样子,替它的病态找出症结。但病灶是在骨子里,并不显露于外表。唉,我的相机只拍得到包装,掀不开假象,拍不到这城市日日坏破的骨子里。
虚幻的台北和真实的台北都是一则谣言。而我,和数不清的外来子弟一样,终于彻底地成为另一个铁鲁,迷失在这个都市里,靠着谣言判断着未来的方向。
我对台北的梦想粉碎无余。
如今为脏乱假的都市丛林
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我在台北谋生的日子,已经快超过在故乡成长的岁月。而打从开始拿相机,这个每天生活于其中的城市,自自然然就成为我经常拍摄的对象。十五年来,我替它留下来的影像远远超过为其他地方所做的记录。
尽管从观景窗不时摄取台北的各种变貌,但这个城市经常以令人想象不到的姿态耸立在我面前。每隔一阵子它就会让我冷不防地吃个大惊,仿佛又被作弄了。
台北变得太快太花枝招展了,以至于我的相机往往只能捕捉到它那魔术花招,而无法找出幻象的漏洞,一窥它的真实面目。
当年初抵台北时,仁爱路只通到四段头,沿路的平房现在都成了林立的大厦,而东区当时仍为绿畴一片呢。现在的八德路,彼时还叫中正路,并且由于忌讳而不分段,找个地址费事无比,而当时的敦化南北路只有一两幢不高的楼房;要去内湖一趟还得翻山越岭,在阡陌田埂间绕行……
才十来年的工夫,台北变成一个又脏又乱又假的都市丛林;空气之脏、交通之乱、建筑景观之假,正是一个都市发展脱轨脱序而失控的好例子。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想从街上逃掉。但逃到哪里去呢?咖啡馆、电影院、MTV、弹子房、酒吧、百货公司……逃到这些消费场所里暂时麻痹自己、消耗时间、忘掉今日。
长久以来,台北病了,台北市民也病了。每天在街上看到的人仿佛不属于这个城市,只是从一个避难窝躲到另一个。我们对自己的城市一天比一天憎恨,对别人也越来越不关心。每个人都在城市中感到挫败,自顾疗伤都来不及了,哪顾得了别人?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离,每个人的心也越来越冷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拍出台北生病的样子,替它的病态找出症结。但病灶是在骨子里,并不显露于外表,就像一个生病的人,器官都已经溃烂了,还是可以打扮得看起来十分健康。
台北就是被包装得太好了,一幢幢越盖越气派的企业大厦、一间间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华百货公司、餐厅及各种商业投资把它包装得非常繁华,非常有朝气。唉,我的相机只拍得到包装,掀不开假象,拍不到这城市日日坏破的骨子里。
虚幻或真实都是一则谣言
政治、经济这两大因素彻底主控着台湾的舵盘,尤其是解严之后,各种禁忌一下子都从四十年的约制下松散开来。群众意识觉醒,自力救济活动此起彼落,台湾的人民与政府正朝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局面迈进,人民与政府的摩擦不断产生,彼此学习着新的相处之道。
台湾的经济运作方式比以前更加凶猛,多年来靠牺牲农业而茁壮的各种工业已变成庞大的企业网,用广告策略、营销体系支配着民众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变成了消费动物,钞票就是通往各个国度的护照。
台北正是台湾现代化、国际化的样板,从一座座的农村吸吮人口、财富,当它愈来愈臃肿时,农村已愈来愈贫血萎缩。然而,有谁觉得现在的台北是美好的?有多少人会觉得“台北的明天会更好”?有多少人在这片现代丛林中看到希望之光?一切的繁华、朝气、健康,都只不过是谣言罢了。
最近整理十多年来所拍摄的台北,觉得自己为这座城市造像的工作,竟有点像小时候,靠着铁鲁给我的洋烟纸、火柴盒、电影票根拼着一幕虚幻的台北图。
虚幻的台北和真实的台北都是一则谣言。而我,和数不清的外来子弟一样,终于彻底成为另一个铁鲁,迷失在这个都市里,靠着谣言判断着未来的方向。
写于一九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