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本二十二年前的老书,在今天能以全新面貌出版,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值得欣慰的,表示这本书经得起时间考验。我很高兴在撰写《摄影美学七问》时做的所有判断与探讨,至今依然对大家有参考作用。此书在台湾《雄狮美术》连载期间引起很多讨论,并被大陆媒体转载,直到今天,许多摄影家依旧跟我提起,这本书与《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如何影响了他们。
对我来说,撰写摄影评论纯属意外,当年求知若渴,却看不懂英文,硬要内人帮我翻译那些想了解的资料。从这个角度来说,《当代摄影大师》和《当代摄影新锐》可说是我的读书报告,而《摄影美学七问》则是我对摄影宽度与深度的思索。
我从小就对文学、绘画有兴趣,学生时期还囫囵吞枣地读了哲学、心理学方面的书,接触摄影之后,觉得这门艺术除了视觉领域,还可在个人、社会、历史、科技、文化、传播的层面探索。那个年头,摄影圈的朋友大多专注于作品的视觉张力或社会纪实,我对摄影虽有领悟,却不容易找到可沟通的人,最有得聊的,就是刚从法国念书回来的陈传兴。他是朋友中书读得最多的,我经常与他深谈,觉得应该把内容好好梳理,以对话形式呈现一本对摄影美学的初探之书。接下来,我又找了黄春明、汉宝德,总共进行了七问。
回头翻看此书,依然能从这三位朋友的谈话中找到灵感,可见忠于内心的陈述无所谓新旧,永远能给人启发。反观现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信息太过丰富,价值多元过了头,反倒令人无从选择。人人都能说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却不敢坦率道出内心的真正感受;价值观的弹性之大,几乎到了说变就变的程度,反而指称信念坚定的人与社会脱节。
在今天,摄影与其他视觉艺术的界限愈来愈模糊,数码摄影普及后,摄影的对象、表现手法及创作态度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手机摄影尤其使大家不再注意周遭环境,只对自己有兴趣。今天穿了什么、吃了什么、去了哪儿、跟谁在一起都变成了照片,强迫亲友分享。事实上,人们已把自己变成了情感绝缘体,对旁人丝毫没有了解的兴趣。
我一直认为,摄影的本质是发现与记录,就是向外观看,找到事事物物之间的关系,将其捕捉,把意义传达给更多人知道。文学、艺术的价值也正是如此:让别人的生活经验成为自己的成长参考,然后把刻骨铭心的领会表现出来,供另外的一些人借镜。有人分享、共鸣的世界才是温暖、幸福的,也才能看到希望。
在大学与工作坊的课堂上,我常举沈从文对写作爱好者的回答与学生共勉:“都说有‘兴趣’,却很少有人说‘信仰’。兴趣原是一种极不固定的东西,随寒暑阴晴变更的东西。所凭借的原只是一点兴趣,一首自以为是杰作的短诗被压下,兴趣也就完了。”
拿相机的人也同样要自问,对摄影到底有没有信仰,是否相信摄影能做到其他媒体做不来的事?撰写《摄影美学七问》的初心以及终极目标,就是希望唤起爱好摄影的人对这门艺术更深一层的思考,从兴趣层面跨入信仰。
二〇一四年十月
陈传兴(1952年生)台湾清华大学副教授/阮义忠摄于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