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雄、骑士、圣徒与市民
英雄史诗是中世纪欧洲最早出现的文学类型之一。其中一些文本在北欧民族大迁徙之前就已产生,后来被带入欧洲腹地;另外一些则是在大迁徙过程中产生并进一步得到丰富和完善的。早期的英雄史诗保存了原始质朴的神话传说因素,主要叙述在与北欧神秘的大自然斗争过程中产生的部落英雄,被称为异教的史诗。后期的英雄史诗则明显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歌颂那些在与异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中产生的、具有封建伦理观念和忠君思想的民族英雄。但是,无论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日耳曼英雄史诗,其所表现的都是一种不可征服的行动主义。日耳曼民族的神和英雄如果不从事冒险活动,不行动,不计划,不组织某些宏伟的事业,不抵抗各种各样的力量,那他们就不是他们自己了。
成书于7—8世纪之间的《贝奥武甫》是盎格鲁—撒克逊征服者从欧洲西北部给英伦三岛带来的最著名也最完整的一部英雄史诗。史诗共3128行,分两部分。上篇《鹿厅》讲武士贝奥武甫率14勇士与魔怪格兰道尔搏斗并将其杀死的故事;下篇《屠龙》讲已当国王50年的贝奥武甫,为拯救国家和人民,不顾年事已高再次出战,与毒龙搏斗,最后因受伤过重而献出生命。史诗将贝奥武甫塑造为勇猛的武士和理想的君主的双重角色,体现了处在氏族社会后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领导他们战胜为害人类的神秘自然力的部族英雄的崇敬和爱戴。全诗采用古日耳曼语的头韵体(类似汉语诗中的双声,即用声母而不是用韵母押韵)写成。单调粗粝的诗律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古英语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尚武精神和阳刚之气。以下这段有关格兰道尔巢穴的描述,表现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心目中神秘而可怕的北欧大自然的景象:
他们居住在神秘的处所,狼的老巢,
那里是招风的绝域,险恶的沼泽地,
山涧溪流在雾霭中向下奔泻,
进入地下,形成一股洪流。
论路程那里并不遥远,
不久即见一个小湖出现眼前;
湖边长着经霜的灌木、树丛,
扎根坚固而朝水面延伸。
每到夜晚,湖上就冒出火光,
那景象真让人胆战心惊。
芸芸众生中没有任何智者,
能将黑湖深处的奥秘探明。
任何野兽或长角的雄鹿,即使被猎狗追赶,
跑进这片灌木,也会远远逃走,
也不愿投入湖中寻求庇护。
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好处所!
湖中浊浪翻腾,黑雾直升云端,
天空变得朦胧阴沉,
整个世界为之恸哭失声!
(陈才宇 译)
与《贝奥武甫》这部建筑在神话传说和想象基础上的英雄史诗相比,法国的《罗兰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王子远征记》、德国的《尼贝龙根之歌》等相对晚出,成书时间均在11世纪初到12世纪末之间,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据。
《罗兰之歌》叙述了8世纪法兰西国王从西班牙班师回国,在伏隆斯山谷遭遇法兰克部落的巴斯克人伏击、全军覆灭的故事。不过,史诗对历史作了修改。故事的情节围绕着维护基督教信仰和建立武功等方面展开。诗中的敌人成了信奉异教的萨拉森人,而早已死去的查理大帝则成了信仰基督教的卫士。史诗尤其突出了骑士罗兰拼死断后,保卫国王,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忠于封建君主、恪尽职守的骑士英雄:
罗兰感到死神来临,从头降到了心;
他跑到松树下,躺在绿草上,
……
他把头朝向异教徒的国土,
这样做,是想让查理大帝
和所有法兰西人都说:
他死了,高贵的伯爵战死沙场。
罗兰伯爵躺在松树底下,
他把脸转向西班牙。
他回想起件件往事:
回想起他所征服过的地方,
回想起法兰西和他的族人,
回想起查理王,养育他的恩主……
忍不住潸然泪下轻轻哀叹。
(胡小跃 译)
《罗兰之歌》也体现了基督教精神对异教英雄史诗的影响。罗兰临死前忏悔罪恶,请求上帝宽恕,把自己的手套献给上帝,圣加伯列用手接了过去。上帝派出二品天使将他的灵魂接上了天庭。
《尼贝龙根之歌》被歌德称为德国的《伊利亚特》。这部英雄叙事诗的素材由两个传说融合而成。第一部取材于尼德兰王子西格弗里的英雄传说。西格弗里屠杀恶龙,取得尼贝龙根宝物,并帮助勃艮第王娶冰岛女王为妻。但后来被勃艮第王杀死,宝物被劫。第二部取材于匈奴人灭亡勃艮第的史实。讲述西格弗里的妻子克琳希德为复仇而嫁给匈奴王,借助后者之手为其丈夫复仇,自己也死于战乱之中。有学者认为《尼贝龙根之歌》的气氛与希腊悲剧有相似之处,只是它的人物不为命运摆布。19世纪德国诗人海涅盛赞《尼贝龙根之歌》是“具有巨大的强力的作品……其中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像石头的语言,那些诗句就像是押韵的方石块。从石缝里随处迸发出像血滴的红花,或者垂下像碧泪一样的长长的常春藤”。
埃达是北欧古代“挪斯”(意即“北方”)神话诗、教谕诗、英雄诗和若干其他杂诗的总称。现存最好的“王家抄本”共收埃达诗34篇。这些诗内容广泛,有神话传说故事,有古代英雄传奇,有古代智慧结晶的教谕诗,有关于奥秘知识问答对白的《全智书》;更有气吞山河、雄伟壮丽,具有史诗性质的《女先知书》。萨迦是冰岛文学中散文形式的历史英雄传奇,其中有一部讲述了5世纪哥特人与匈奴人的高卢之战。芬兰的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意译为《英雄国》)虽然直到19世纪才由一位医生搜集整理成书,但其歌咏的历史事件明显属于中世纪,涉及伐木垦荒、播种耕耘、造船航海、锻造铁器、酿酒烹调、男女婚姻等社会日常生活。
中世纪的第二种文学类型是骑士文学,盛行于11—13世纪。骑士文学虽然是西欧封建骑士制度的伴生物,但在精神气质上与北欧的英雄史诗一脉相承。中世纪欧洲实行的是类似我国西周时代的分封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王是全部土地的拥有者,他将国土层层分封给下面的诸侯,形成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封建领主(“封臣”)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不受侵犯,并提防不时来袭的异教徒,在自己的领地上建造了坚固的城堡,豢养了一批下层封建主作为骑士,于是,骑士制度应运而生。骑士制度催生出一种建立在个人忠诚和家族主义基础上的日耳曼骑士道德,取代了建筑在公共的法律和秩序基础上的罗马精神。
11世纪,由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突厥人加强了对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的侵扰,欧洲基督徒前往东方的朝圣活动被阻断了。1095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发表诏书,号召西方的基督教徒们集结起来,举行十字军东征,以捍卫基督教的东部边界和圣城耶路撒冷。在此后几个世纪的7次十字军东征中,由骑士、修士和教士组成的骑士团担任了保护前往东方的病弱朝圣者的使命,在形成骑士制度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忠君、护教和行侠为核心的骑士道德和骑士精神也得到了发扬光大。
骑士文学以描写骑士爱情和冒险故事、宣扬和美化骑士精神为基本内容,分为抒情的和叙事的两种。骑士抒情诗又叫普罗旺斯抒情诗(因其中心在法国的普罗旺斯而得名),中心主题是骑士对贵妇人的爱和崇拜(大多是“婚外情”),具有明显的反封建等级和反禁欲主义色彩。其中以《破晓歌》最为著名,写骑士与贵妇人黄昏幽会、黎明分别时依依惜别的情形。
骑士叙事诗又称骑士传奇(音译为“罗曼司”),中心在法国北部。主要内容是写骑士对贵妇人的爱,以及骑士为了获得荣誉和爱情而进行的一系列冒险活动,包括除妖驱魔、降龙伏虎、护教行侠等故事,带有很大的虚构性。
骑士叙事诗根据其题材来源可分为古代、不列颠和拜占庭三个系统。其中以不列颠系统发展得最充分、最典型,作品数量也最多。最著名的有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传说古代不列颠国王亚瑟王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设有100个座位,凡是建有赫赫战功的骑士均可占有其中一席,但总有一个位置空在那儿,是留给那个找到圣杯的骑士的。圣杯据说是盛过耶稣鲜血的杯子,一说是耶稣吃最后的晚餐时用过的杯子,代表了真理、道路和生命。骑士们将找到这个杯子、从而坐上亚瑟王圆桌上的那个空位,视为平生最大的荣耀。但只有最勇武、最忠诚并保持了自己童贞的骑士才能得到这个圣杯。为此,骑士必须长途跋涉,经受种种考验和包括性爱在内的诱惑。《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是不列颠系统中用中古英语写的最著名的韵文骑士传奇之一。
有关圣杯的传说在中世纪欧洲非常流行,许多诗人都以此为本写了诗歌和传奇,或将它改编为诗体骑士小说。另一个比较流行的骑士传奇是《特里斯坦和伊瑟》。传说康沃尔国王马克派自己的侄子,年轻的骑士特里斯坦去爱尔兰,代自己向爱尔兰公主伊瑟求婚。结果特里斯坦和伊瑟无意中误饮爱情药酒而双双坠入爱河,背叛了马克王。后来他俩不得不分手,特里斯坦娶了另一女子为妻,但他始终爱着伊瑟,直至受伤临终之际还派人送信给伊瑟。他的妻子从中作梗,说伊瑟欺骗了他。等伊瑟赶到他身旁时,特里斯坦已死去,伊瑟痛不欲生,死在他的身旁。该传奇后来这被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改编为一部同名歌剧。
教会文学是中世纪欧洲出现的重要的文学类型之一,一般用来统称那些采用通俗易懂的文学形式宣传基督教义的文本,包括圣徒行传、圣经故事、祷告文、赞美诗、宗教叙事诗和宗教剧等。尽管教会文学一向被认为文学价值不高,但它采用的寓意、象征和梦幻等手法,对当时及后世的作家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忏悔录是教会文学的主要形式之一,其创始者是圣·奥古斯丁(354—430)。他早年生活放荡,后来受圣灵感召,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在北非沙漠中隐修苦行14年,成为基督教圣者,写下《忏悔录》一书。此书在西方影响极大,后来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都以“忏悔录”为名写自传。
中世纪欧洲最晚出现、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种文学类型是城市文学。中世纪后期,随着商业的繁荣和经济的发达,欧洲出现了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中心的城市。一些城市中富裕的市民通过赎买的方式向封建领主买来了自治权,于是汪洋大海般的封建土地上矗立起一些具有早期资本主义因素的城市,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等。随着城市生活的繁荣和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一种反映市民生活和理想的文学应运而生。城市文学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揭露封建主和僧侣的暴虐、愚昧和虚伪,赞颂市民的才智。作品语言生动鲜明,风格朴素,主要运用讽刺手法,体裁则有韵文故事、抒情诗和市民戏剧等。
城市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是动物寓言故事。寓言故事的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这些故事中经常有一只既是英雄又是恶棍的狡猾狐狸。中世纪的法国民间文人把有关这只狐狸的故事编成讽刺性传奇或罗曼司《列那狐传奇》。这只名叫列那的狐狸一方面捉弄狮子、骆驼、熊、狼等代表国王、僧侣、领主和贵族的猛兽,一方面又欺压鸡、兔、狗等下层小动物,可以看作市民自身的写照或化身。另一部广为流行的讽喻性叙事长诗是《玫瑰传奇》,叙述一位青年追求以玫瑰为化身的情人的过程。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将抽象的概念如富裕、危险、耻辱、青春等加以形象化、拟人化和具体化。
14世纪后,从教堂宗教剧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市民戏剧,包括道德剧、傻子剧和笑剧。这些剧本往往在集市或狂欢节期间演出,作品以宣传基督教教义,进行道德说教为主,其中也掺杂了市民喜爱的笑料和讽刺。以莎士比亚、莫里哀为代表的近代欧洲戏剧吸收了这种民间戏剧的养料。此外,中世纪欧洲民间的谣曲也非常发达,最有名的是流传于英国民间的罗宾汉谣曲,讲述绿林好汉罗宾汉劫富济贫的故事。
中世纪晚期,法国出现了一位放荡不羁的市民诗人,给沉闷的诗坛增加了若干亮色。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是个孤儿,后来有一位姓维庸的教士收养了他,并资助他上学,直到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系的硕士学位。然而生性狂野的他不断惹是生非,闯下大祸,两度被判绞刑,又两度减为流放。坎坷的生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给他带来诗的灵感。他在狱中构思他的《遗言集》,将忧郁的抒情、辛辣的讽刺、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与深刻的犯罪感结合在一起。《绞刑架上之歌》是他的名作,仿佛是诗人对自己命运的一个预言。36岁以后,他的名字就从史册中消失了。
弟兄们,我们死后你们还活着,
因为我们分担了你们的税捐。
如果你们怜悯我们,
上帝也会怜悯你们。
五个、六个——你们眼看着我们在这里被捆绑,
把我们撑饱的肉体吊起,
我们的内脏腐烂,透过皮肤渗到衬衫上,
而我们的骨头也烂成了泥浆。
不要嘲笑我们的遭遇:
祈祷上帝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
雨水把我们淋得湿透,淋得赤条条,
烈日又把我们的背灼得黝黑。
喜鹊和乌鸦啄去我们的眼珠,
揪掉我们的胡子和头发。
我们的身体得不到一丝安宁:
绞索东南西北向四面晃荡,
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迎风荡漾——
在法国,屠刀还远不如鸟嘴多哩!
不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祈祷上帝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
(黄绮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