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然经济结构的破坏
近代以来,随着上游门户的打开,对外贸易进一步推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破坏了上游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基础,破坏了城市手工业和农民的家庭手工业。中国自然经济的结构是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的结合,而农村家庭手工业又主要是棉纺织手工业,所以,从分析农村手工棉纺业的衰落过程入手,就可以看到上游自然经济解体的程度。在外国商品大量侵入之前,上游由于产量不足,须从湖北等省不断输入棉花,同时亦运进大批湖北土布。但19世纪60年代中叶以后,洋布开始入川,到19世纪80年代,大约每年输入90万匹洋布和12万匹呢绒[332],当然这并没造成对自然经济的较大动摇,而继洋布之后涌入的洋纱却使自然经济受到了根本打击。表3-13列出了1892—1901年的历年洋纱输入情况。
表3-13
棉纱是四川的主要输入品,大约占输入贸易总值的60-70%[333],这严重冲击了上游的棉花种植,由此造成棉花的减产。过去一些普遍种植棉花的地区,如达县“自洋纱入侵,民间种此渐少”[334];遂宁“自印度棉纱输入后,遂宁棉花收成减少了一半,原来种棉花的土地都改种了烟草、靛青和红薯”[335]。由此造成连锁反应,影响到农村棉纺手工业的衰败,在上游棉纺手工业中出现了进口洋纱代替手纺土纱的趋势。过去川北一带皆用陕西一带所产之棉,每至秋冬“运棉花入川者,交络于道”。但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律改用洋纱,陕花遂不入川”[336]。由于“洋棉纱细匀洁净,颇合川民之用”,销售范围进一步发展,“不特通都大邑,销数日多;即僻壤穷乡,亦将畅销无滞”[337]。在这一时期,手纺织业分布的地区,“北面远至潼川,西边远至雅州,并且包括合州、遂宁县、太和镇、万县、成都、眉州、中江、嘉定、叙府、泸州这些如此重要的商业中心——实际上把四川省的每一重要城镇都包括在内”。无用而这些地区的织物“绝大多数是用洋纱织的,洋纱因其价廉,形式方便及易于操作,很快地使纺车闲置无用”[338]。
在川东地区,巴县的“乡镇间小工业,四十年前,纺花手摇车家皆有之,每过农村,轧轧之声不绝于耳”。但在外国“棉纱畅行”后,“此事尽废”[339]。达县由于“西花来自西安,市镇大皆有花店,自棉纱输入,而纺棉业微”[340]。在川西平原地区,成都“在海禁未开以前,织布之纱,全为土制。迨通商后,始有洋纱输入,以其制作精良,而昔时价格,更较土纱为廉,织户多乐用之,故能畅销各地”[341]。过去新繁的“贫妇”,“多勤纺织,每一日能纺棉花半斤。近来洋棉纱稍夺其利,村巷夜深,车声微矣”[342]。在川北地区,“比户人家妇女,莫不置有布机……由宜昌贩运至该地洋棉纱,不待再纺即可织布,土棉则须纺而织,人工既费,成本亦增,故印度棉纱得以畅销”[343]。三台县“原产大宗土布,即潼川布,极负盛名,销售于陕甘一带。……近年来因廉价之洋货充斥,织户……以无利可图,遂多停织。现尚有少数农家仍在继续努力于织造者,不过散在乡村,一家一二机而已”[344]。据当时的海关调查,上游的“各较大城市和沿大江大河地区,全用或部分用洋纱织成的布已成功地超过土布”[345]。
农村棉手纺业的衰落造成了耕与织的初步分离,开始改变了耕织结合的形式——由自纺自织转为买纱自织[346]。外国棉纱的输入,一方面使棉花种植和家庭棉纺业衰退,并使湖北入川的棉花、土布减少;但另一方面却促进了以外国棉纱为原料的家庭织布业的新发展。手工棉布的出口又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有些城市及其邻近地带的织布业已经成为区域化的生产,从这些织布中心运出大量的布匹。
然而这个新兴的家庭织布业并未能阻止自然经济瓦解的趋势,由湖北进入的土布与上游以洋纱为原料的家庭织布业相互竞争,使价格下降,“随着城市富裕阶层的需要由土布转向洋布,销路也不断缩小”[347]。另外,由自纺自织转为买纱自织后,价格受控于外国资本,“内地布缕价涨缩,恒依洋纱进入增减为差度”[348],可见上游农村受世界资本主义的影响已十分明显。至辛亥革命前,四川土布生产中使用洋纱(包括国产机制纱)的比重为52%左右[349],若国际市场发生价格和产品输入量的波动,立即就会在上游发生反应。
外国商品输入上游数量虽是逐年上升,“但是实现的成绩却没有如期之好”,特别是外国的棉织品遭到市场的顽强抵制,19世纪末的十年间基本上是停滞不前,较之80年代且呈下降趋势,见表3-14。
表3-14
1901年洋布输入较之1892年减少14%,输入最高年份1899年也不过834922匹,尚未达到1880年代水平。这种情形的出现,是由于洋布仅有各大城市的少数居民才使用,“几乎只有富裕户购买”,而广大农村人们“继续穿着保暖耐用的土布”[350]。
把洋布和棉花、土布的输入作比较,20世纪初,在输入上游的商品棉和商品布总值中,洋布仅占20%。洋布在四川的销售面虽然很广,在142州县中,清末有洋布销售记载的100个厅州县[351],占70.4%,但销量却有限,以入川洋布量同全国进口洋布比较,重庆开埠后十年间,川省每年平均进口洋布约为67万匹,价值为193万海关两;同期全国进口洋布平均每年3.815万海关两,四川仅占全国的5%;四川人平均购买洋布为0.043海关两,仅占全国人均购买量0.095海关两的45%。而且输入的洋布并非全部在川销售,还有部分要转输西南各省[352]。据估算,至辛亥革命前,在四川的棉布消费中,洋布的替代率仅为11.8%[353]。
从总体上考察,19世纪末上游农产品商品化速度有所加快,这从主要出口农副产品的数额上体现出来,表3-15是1895—1913年四川主要出口农副产品的情况比较。从1895年至1913年,12种主要农副产品的出口值增长32.92倍,其中以适应外国市场需要的生丝、猪鬃、牛皮、羊皮、烟叶、大黄等增长最为迅速,如生丝增长4.16倍,猪鬃9.13倍,烟叶57.48倍,牛皮167倍,羊皮186倍。这五种商品在出口总值中所占比重也从1895年的15.51%增至1913年的55.25%。而以国内贸易为主的其他6种农副产品,除熟皮、药材、木耳、麝香有少量增长外,白蜡和五棓子的出口值都分别下降了78.74%和16.49%[354]。这说明上游进入世界市场是农副产品商品化的主要因素。
表3-15
虽然长江上游的自然经济对洋货的侵入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毕竟未能实现有效的阻挡,到20世纪初,洋货已深入到一些基层乡场[355],如南川福寿场“贸易洋线布匹”,该县的陈家场有铺户300余家,“以造铁钉发外为业”,后在洋铁钉打击下衰落;乐山苏稽场上有洋纱销售,大竹观音桥场“棉纱运销亦畅”;南充城外王显庙的土布市因“洋布盛行,土布市废”[356]。关于上游农村被强行纳入世界市场的情况,从郭沫若的回忆中可得到更直观的印象:他的家乡是在乐山沙湾镇,“帝国主义的恶浪不消说是冲到了我们那样偏僻的乡陲。譬如洋烟的上瘾,洋缎的使用,其他沾着‘洋’字的日常用品实在已不计其数”[357]。
外国商品的冲击导致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极大破坏,由此造成了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的破产,使他们生计日蹙。人口的增加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各地区游民日多。如井研县“敖民独众,赤手逋荡街衢”[358];温江“贫无立锥、专恃营业劳工以活者又占十分之五”[359];荣县“地方游民甚众”[360];蓬溪“民无所得食,扶老携幼,迁徙他乡”[361];上游地区因“欧日纺织制造之物,流布于穷僻,故货权外授,虽女红亦为之废夺”,民多成为游手[362];当局也哀叹:“川属地方辽阔,无业游民太多。”[363]由此出现了自由劳动力的增多,大量农民成为自由出卖劳动力的雇工,如巴县“贫无赀者,力能耕作,无田可耕,不得已为人佣耕,博取区区之劳金”[364]。梓潼无地农民成为雇工,“以岁计曰长年……以月计曰月伙,以日计为短工,贫者耕微产,暇则佣于人”[365]。南充“雇佣农工大抵为无产业之壮民,经各自业农雇用”[366]。江津“十分其力而佣工居其半”[367]。这些游离劳动力实际上变成为商品,从而为现代化的生产提供了劳动力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