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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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为听者的诗人

停下来,去聆听,或者,请悄悄走过。这是华兹华斯经常对路人/读者提出的请求,考验着我们的感受力和敏感度。诗人自己则总是“我听着,一动不动,屏息凝神”(I listened, motionless and still[17]),不仅身体暂停了运动,在心灵层面上,他也因受到巨大的震动以致感情活动暂时凝止,体现了超越一般程度的感动。并且,他听到的往往是久已远去的声音(“long after it was heard no more”[18])。要听到它,需凭借回忆与想象,体现了诗人的创造力,以及诗人能够为“失在的(absent)事物所感动,仿佛它们是实在的(present)一样”[19]。尽管“失在”,诗人却听到声音充溢着整个空间(“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20])。“overflow”一词也让人想起他对诗歌的定义,即“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发涌溢(all good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并且是“平静中忆起的情感”。[21]

华兹华斯的另一种倾听方式体现了诗人更为超卓的一面:他总是听到大多数人们所不闻的声音。他曾写到两次登高远目的情景。当他站在峰巅之上,下界的一切模糊难辨,唯有山脚下的水声发出巨大的轰鸣,震人心魄。诗人从山顶的圆月中看到“心灵的表征”,并指出一颗至高无上的心灵是“凝神倾听着的心灵”,为了“倾听底下的喧声升起,/形成一股连续的声流”(《序曲》“攀登斯诺顿峰”片段,14.65~72)。面对这样浩大的声响,诗人告诉我们,那些处在下方平原上的人们是听不到这声音的:

尽管[峰顶上的人]与世隔绝,

却并非极大的损失;而是

获得某种优势,更符合我们的需求

因此,我们应汲取新的力量

与不可见的精神世界交流,

听到那强大的水流

为提升我们的思想

发出清晰、深厚的语声,

而大多数在下方平原上

迷真逐妄或烦恼劳碌的

人们却听不到这声音。

(《漫游》,第9卷,83~93行)[22]

以上几种倾听活动中,路人、平原上的人都因为忙于营生反而成为真实生活的匆匆过客。他们听不到诗人听到的声音。

诗人是与实质亲密接触的人(“a fellowship with essence”,济慈语[23])。下面一则轶事形象地体现了上述说法,同时也不乏象征意味。根据德昆西的记载,一次,当他和华兹华斯在路边等待邮差时,我们的诗人突然低下身来趴在了大地上,将耳朵贴紧地面,专注地探听是否邮车正从远方驶来。[24]这种有些夸张的行为,如此贴近大地的实际聆听,既反映出诗人对听觉的信任——“聆听着声响弥散出超逸于形状/或形象的崇高情绪”[25],也暗示着诗人企及本质的努力。在许多诗作中,华兹华斯以倾听行为实现了一种转化,从而透过表象而探测(sounding)到背后的实质:当他静观自然,却从中听到“沉静而永在的人性悲曲”[26];当他置身于震耳欲聋的喧嚣,却从中提取出“托升灵魂的和声”,[27]等等。同时,华兹华斯趴在大地上的倾听行为也让我们想到爱尔兰诗人希尼的一行诗句:“我过去常躺下来将耳朵贴近铁轨”(I used to lie with an ear to the line)。[28]儿时的希尼尝试以铁轨的震动来判断是否有火车驶过、发出“钢铁的曲调”。然而这里的“line”是一种双关,它兼具“诗行”的意思,仿佛暗示着在倾听行为与诗歌创作之间存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因为二者都源于某种振动——声波的、词语的、乃至心灵的振动。

屹立于山巅的倾听与俯身在大地上的倾听分别体现了华兹华斯倾听能力的两个方面:前者超尘脱俗,遗世独立,体现了浪漫主义“不断攀登那不断攀升的高峰”(雪莱)之精神追求。后者则谦卑朴实(down-to-earth),呼应着诗人“以实质的事物为题材”(13.235)、“人心是我唯一的主题”(13.242)等诗歌思想,并借助倾听行为表达了对“悲伤的歌曲”(plaintive numbers)、“更加卑微的民谣”(a more humble lay)[29]等人生基调的共鸣,反映了英国浪漫主义传统中的同情思想——这一思想值得我们深入挖掘。以上两种倾听方式不仅不矛盾,而且相互依存。只有具备了一定的制高点,诗人才能俯瞰现实而不迷失,并且学会“从画面中捕捉音调”[30]。同时,诗人愈是深入到实质的经验中去,才愈能够有所体悟和超越。他必须“沿着大地的弧线”才有望“跃出大地的掌心/并在大地上刻印留音”。[31]

倾听能力是一个演进的过程,体现着诗人心灵的成长。华兹华斯的十四卷长诗《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1850年文本)(The Prelude, or Growth of a Poet’s Mind)讲述诗人的精神旅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旅程以倾听活动开始并以倾听活动告终,其间也遍布着丰富的、不同层面的倾听活动,体现出倾听能力的演化与诗人心灵成长之间的平行关系。“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一些瞬间(spots of time)”,[32]根据《序曲》记载,几乎每一个经典的瞬间都包含倾听活动——从首卷的一组童年游戏片段直到尾卷的“攀登斯诺顿峰”片段——为记忆中的历史画面赋予精神维度,并无形地维系着心灵成长的连续性。从倾听自然到倾听人间,从倾听他人讲述的故事到倾听自我内心的声音,以及在无声中凝神倾听的行为,这些不同类型的倾听活动不仅体现着诗人心灵成长的不同阶段,也是促成诗人心灵成长的重要途径,对于充分理解全诗的主题思想非常重要。同时,诗人的倾听活动不仅记录着他个人的心灵历史,而且也清晰地传达着诗人对一个时代的回应,特别是联系到西方18世纪“视觉专制”(despotism of the eye)[33]的文化背景,相对于视觉所代表的探察(inquiring)精神,永远敞开的耳朵则体现了诗人珍视的“明智的被动性”(wise passiveness)。[34]这种“明智的被动性”与诗人对表象背后之本质精神的积极把握并不矛盾,而恰好反映了诗人倾听能力的主要特征,即一种接受并加以转化(再创造)的能力。在同样涉及心灵成长的《丁登寺》一诗中,华兹华斯将听到“人性悲曲”的能力称为一种“馈赠”,即是这种特征的具体表现之一。在另一首涉及心灵成长主题的诗作《颂歌:不朽性之启示》中,诗人“远居内陆……却听到强大的海水奔涌不息”的倾听能力则反映了处于经验世界中的诗人对某种精神故乡的探寻。[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