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陶诗之真
西方有个故事,说一人在白天中打灯笼,在雅典市上乱转。或问之,说,找一找还有个像人的没有?[21]中国诗人都不大像人,不用说是幽灵,便是神佛也不成。余以为神佛还有他人的一面。
中国诗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里去,所以一读其诗便觉得离生活远了。余近来常说,曹、陶、杜其相同点便是都从生活里磨炼出来,如一块铁,经过锤炼始能成钢。别的诗人都有点逃脱,纵使是好铁,不经锤炼也不是全钢,所以总是有点“幽灵似的”。曹、陶、杜三人之所以伟大、非常,其实是平常,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炼了一番才写诗。
但一块好铁才经得起炉火锤炼,若是木头或坏铁,纵不成灰,也不能成钢。中国诗人不肯跳进去,固然是胆小,但也正是他的聪明。这样的诗人我常怀疑他若跳进生活之火炉,若他还能吟风弄月,还算好汉,大概怕也不能了吧!
为诗人之困苦是不能跳进生活火炉不成,而跳进去毁了也不成。连老杜晚年诗都有点枯窘,身无片瓦,不如陶颇有余裕。
别人写真,一点也不觉他真,陶写真,真真!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
陶渊明过田园生活,极平凡,其平凡之伟大与曹公不平凡之伟大同。法之莫泊桑(Maupassant)、俄之契柯夫(Chekhov),人谓为平凡之伟大。此种伟大比非常及怪奇之伟大更伟大。法国波特来尔(Baudelaire)乃怪奇之人(作有《恶之花》),中国李贺[22]亦以奇胜,此易引人注意。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极反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能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
人最难得是个性极强而又了解人情。诗人多半个性强,而个性强者多不了解人情,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己不能打破小我。如老杜即不通人情。杜与严武(西川节度使)甚好,有互相赠答诗,且老杜入蜀后甚得严武之助,而一次二人吵嘴,杜曰:“严挺之(严武之父)乃有此儿!”致使严武欲杀之。(《新唐书·杜甫传》)六朝以来最重避讳,至宋尚然。某州官田登,不许人说灯,改为火,故正月放灯不可,而许放火,故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23]鲁迅曾说,一人闻其亡父之讳,则大哭。[24]这真使人一败涂地。而陶渊明绝不如此,其与子书言“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25],真是诗。此所谓平凡之伟大,越平凡越不易做到。有人问道于某高僧,高僧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人曰:“此三岁小儿语。”僧曰:“此八十老翁不能做到。”[26]曹公亦非常了解人情。陶了解后是顺行,曹了解后逆行。(鲁迅颇似曹,故再三替曹辩护,说魏文帝不行,我若为文帝,必杀曹植。)曹操:“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让县自明本志令》)而临死“分香卖履”[27],处处表现其人情味。批评人从人情上去找,其失之者鲜矣。老杜对人情非整个了解。
陶诗平凡而伟大,简单而神秘。吾辈不能做到。
从何说陶诗?——贯道。
《论语·里仁》篇有云: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
曾参据说是孔子最小之弟子。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如何便如此放心大胆相信?此盖纯自然而然,一点勉强没有。(文章应做到如此。)学文、学道皆从勉强来,圣门用功皆从勉强得之。学道从勉强来,而得道、悟道要一点勉强也没有,入“勉强”,出“自然”。“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金刚经》),即“一以贯之”。一切法皆佛法,必到“一以贯之”,然后哲理与诗法合二为一。否则,说理只是说理,不成为诗。诗可以说理,唯不可有一分勉强,否则是散文——其实,若勉强连散文也写不成。真正得道圣贤所说理皆是诗,大诗人成功即是哲人。
陶渊明写诗是如此,是“一以贯之”,凡是人生皆可入诗: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杂诗八首》其四)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归去来兮辞》)
——人有此情而不肯如此写。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和郭主薄二首》其一)
——此好处便在平凡。老杜《羌村三首》: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其二)
此人之常情,常情也就是至情,但老杜表现得不好,字句不圆[28]。“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读了以后,可不是吗?但谁这样写了?老杜便不成,老杜勉强。他深入了没有浅出,尤其“畏我复却去”一句。
一个大诗人使用语言最自由,也最美满,能创造。既写后人之认可,亦写前人之不敢,一切大诗人、大艺术家盖皆如此。
中国诗传统精神不说丑恶之事(丑,形;恶,神、心),陶诗不然。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二十首》其十六)——说“寒”;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说“饥”;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说“赶快活完了事”。(清人黄仲则[29]组诗《绮怀十六首》末首“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亦此意。)
诗是人生的反映,我们从前人诗中虽不能见到现在生活,至少可见到古人生活。美与善是人生色彩,丑与恶也是人生色彩。
世上生活一般事常是你认为好的,他不来;等来了,又跑了;等你以为好时,他早跑了。先不用说人世间一切事物一切境界,你觉得不好,他老跟你不走;你觉得好的,他老不来;或等你觉得好,就该保不住了。
我们看世上一般人,在世上有所成就的,都是他有所“获得”。即以升官发财而论,亦是获得,而你不知他的获得是以最大牺牲换来的——为钱六亲不认。先不论其结果,他牺牲了,而他也知足,没人格也不要紧。向上、向前的人,在物质上也知足;知足、知止,然后有精神工作。凡有所成就的都在某个条件上有知足、知止,不是完全知足、知止,完全知足、知止,那不死了吗?(余之《和陶公饮酒诗》二十首[其十九][30]有“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之句。)而陶渊明可怜,是连最低的温饱都没得到: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拟古九首》其五)
人皆以为陶知足、知止,其实陶不是无所为(平声)、无所为(去声)的人。老子亦然。老子主柔,柔能克刚,主退还是所以进,如《孝经·诸侯章》云:
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
有人说老子是阴谋家,但我们不取其机谋而取其智慧,则老子也未始不是圣人。孔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乎”(龙,变化莫测。《史记·老子伯夷列传》),盖亦有所见而云。然老子的确有其经验、思想。有人只有经验,而无思想,所以也不成其为智慧。而机谋常常是损人利己;至于智慧,利己了,可也不见得不利人。
当然,若按耶稣教义,则老子是阴谋家;但若按世谛来看,便是智慧。释迦、基督是损己利人;老子不是无我,“我”的观念很强。老子讲慈[31],而与佛、耶之慈爱不同,佛之慈悲、基督之博爱是无所为而为;而老子有所为,他的慈是理智的。佛、耶之不爱不可,是心里觉得不可;老子是觉得不慈不可,可能是从理智出发,以为世上人与人关系必如此不可。佛、耶是心,老子是“势”。生在现在科学发明时代,老子学说该研究一下。
陶渊明亦有其悲哀,他把他的生活范围缩到极小,然而即此极小限度亦不能使其得到满足。站到柔的地位未能克刚,站在退的地位也没能进取,机会、能力不够,二者盖兼而有之。“满而不溢”,只剩下“不溢”;“高而不危”,只剩下“不危”。然即此“不溢”“不危”一点,亦不常能得到,不常能守住,这是他的痛苦、悲哀。悲哀尚使人能忍受,悲哀久了成为痛苦,便为常人所不能忍受。
有人能压倒痛苦,如拼命工作。能这样的人在世谛上是了不起的,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依赖宗教还是第二义。真正的信仰者并非求上帝保佑、教主提拔,而是把自己交给上帝、教主,如此便可得到安心。而中国人从古宗教情绪便不浓厚,一般人信佛是迷信,不是信仰。如此看来,中国人也许不是没有宗教情绪,而是有却没得到正当发展。第三条路是麻醉,其一是酒;其次是自然(与鹿豕游,与木石伍),这是非人生活。一个人要安身在人群里,脚跟要立在地上,不能跑到酒里去立脚。虽然自己觉得很风雅,其实非人生活。
陶渊明没有宗教信仰(谢灵运[32]是虔诚佛教徒,知识很多),但他以工作克服痛苦,是有心无力,陶身体不好。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杂诗八首》其八)
别的田园诗人是站在旁观地位,而陶是自己干,所以说“代耕本非望”。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田园居五首》其三),也还是象征多而写实少,那么他是骗人么?不是,不是,他做事向来认真。就算这是象征,他也确过此种生活,否则他写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眼?不但陶诗,任何人诗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种字眼,必是于此种生活熟悉。
或谓陶乃田园诗人、躬耕诗人。
中国第一个写田园的诗人当推陶渊明。这一方面是革新,一方面是复古(“三百篇”中有写田园之诗)。余以田园诗人之称归之陶,尚不因此,另有两点原因:
其一是身经。自己下手,不是旁观,与唐之储光羲[33]、王维[34]、韦应物[35]等人不同,彼等虽亦写田园,而不承认其为田园诗人。虽有许多文人只是旁观者,而旁观亦有多种:一种旁观是冷酷的裁判,判断力甚强。中国无此种诗人,鲁迅先生似之,而他有时热得厉害。一种是热烈的欣赏。前者是要发现人类的罪恶,后者是要赞扬人类的美德;前者对黑暗,后者对光明。又一种是如实的记录。此点与近代写实派颇相似。这三种在文学家中都是好的。陶渊明不属于前三种,而是写自己本身经验,不只是技能上的、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灵上的,故非旁观者。王、韦等人写田园,则是不切实,油滑。
其二是理想。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明明说草、说锄、说月,都是物,而其写物,是所以明心。
所谓“心物一如”,心——内,精神;物——外,物质;如——真,真理。平常心与物总是不合,所谓不满意,皆由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大诗人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在这种情形下出来的是真正的力。外国诗人好写此种“力”,中国诗人好写“心物一如”之作,不是力,是趣。一是生之力,一是生之趣,然此生之力、生之趣与生之色彩非三个,乃一个。生之力与生之趣亦二而一,无力便无趣,唯在“心物一如”时多生“趣”,心、物矛盾时则生“力”。
“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是矛盾,是力,也是趣。由苦而得是力,由乐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坐致、坐享,都不好,真正的乐是由苦奋斗而得。
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陶渊明写田园是说农桑之事。西洋田园诗人华滋华斯(Wordsworth)[36],也只是欣赏田园之美。
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渊明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
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他则是说农耕之事。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他之躬耕是出于本心呢,还是出于“势”呢?这一点还不确定,倘若说是出于本心,但从他的作品、传记中看不出来,而其“势”非躬耕不可。他躬耕就算十分认真努力,他的身体也不许可。图为清朝黄慎《桃花源图》(局部)。
陶之躬耕是出于本心呢,还是出于“势”呢?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倘若说是出于本心,但从他的作品、传记中看不出来,而其“势”非躬耕不可。陶渊明躬耕就算十分认真努力,他的身体也不许可。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说:
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
陶渊明年寿若干,史无明证,颜延之[37]《陶徵士[38]诔并序》云年六十三;或曰以诗考之,当年七十六,总之年岁不太小。他辞官时年四十一,假定他躬耕从四十一起,《与子俨等疏》作时自谓“年过五十”,至少不及六十,那么当时他躬耕不过十余年便已自言不利:“渐就衰损。”(“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二句造句和“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一样好。)工作不成,故不得不逃之于自然与酒。而陶究竟与其他诗人不同,故拉出“前修”来——“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七首》其二),“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其七)。
“古诗十九首”有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青青陵上柏》)
天,先天;始,无始。
人的一生往往是事情未来前,胡思乱想;既来了,乱七八糟;已过了,悠悠忽忽。人生活最好不想。不想,一种是醉生梦死,行尸走肉,此为吾所不取;一种是拼命工作,而忘掉生活。
哲学家是生活中的艺术家,哲人最爱而且最喜欢解决生死问题。佛说吾辈凡人沉沦在生死海中。所谓解决生死、了生死(了,有二解:一是明白,一是解决),宗教是解决生死,吾辈不能,只有沉沦其中。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是诗人中的哲人。哲人观察人生的结果——“忽如远行客”。西洋有人说,在我活时没有死,在我死时没有活,不用怕。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在未死之前,是“如远行客”;走不动躺下了,完了。但没有到家呀!宗教讲的是到家,吾辈凡人不讲到家,只有走。如山中结伴旅客,遇瘴气,越走伴越少,但你不能管,只有走。人生没有完成,没有成熟,活到百岁若不死还有长进。到死为止,可并不是到死会成熟。
初以为中国人太不文学;后以为不哲学,也不然;今又以为不科学。对了,中国人不严肃,不科学。一个人吃东西、读书、做事,都不要弄得疲乏伤力,这不但妨碍人身体健康,而且也减少兴趣。
“忽如远行客”,理想是家,虽到不了,然而永远在追求,无论在全人类或个人都是如此。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
(陈简斋《晚晴》)
此四句用客观说明,而思想偏于消极,为什么说“如归云”不说“出山云”?没有“古诗十九首”有力。人生只有走,没有到家。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说明,是批评;是文学的,也是科学的,如化学之分析,还有是非喜怒之可言吗?[39]所以,有时哲人也和科学家一样,破坏完整而割裂分析之,只是表现说明一个“真”。水是H2O,这与你赞成不赞成、喜欢不喜欢没关系,它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