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陶公之“调和”
陶公懂人生,爱谈老子,明白主客(反客为主)。
陶公调和。什么是调和?我们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我们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坏。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协。鹅卵石之光圆,非天生,是在水中被水冲激又与石互相摩擦而成。现在世上之老世故、机灵鬼,皆如此,他没有个性思想了,这是可怕的,这并不是调和。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
陶渊明与老杜不同。
佛教反对“昏散”。“昏散”这两字实在可怕。“昏”,一点灵明之气也没有了;“散”,一点集中也没有了。身体劳动可治精神昏散。老杜身体也许比陶渊明还健康,但他力量绝不如陶渊明集中。如打拳之人,力量并不比常人大,但他能集中。我们精神、力量也许不太大,但要能集中便大了。老杜即便不“昏”,也是“散”了。
“去昏散病,绝断常坑。”——佛教话头。佛教所谓“话头”便是“格言”,唯句法与我们常用的不同。
去“昏”方有聪明,去“散”方能集中。
与“断”相对的是“常”,此与句中“断常”之“常”不同,乃长久之意,“断常”之“常”乃“俗”之意。世俗的情感是传统的,传统的便不是真的,自己没有真知灼见,只是人云亦云,故须“断”。自己运用自己思想,便是“非常”。故学道之人要“去昏散病,绝断常坑”。
陶诗之不好读,即因其人之不好懂。陶渊明懂人生,爱谈老子,明白主客。图为现代傅抱石《渊明沽酒图》。
道心、诗心、文心是一个,都不能“断”,一“断”便完了。《论语》所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造次(造次便是仓促)、颠沛必于是,岂非“常”“长久”“恒”,那便“非断”。
陶渊明对这八个字算做到了。[3]但佛家如此是要成佛做祖,而陶公之如此并非要成佛做祖,是想做人。其实要想做一个像样的、不含糊的人,便须如此。
现代人有健康的吗?余自以为是病态。人若常和疯人在一起便疯了,所以精神病院的看护要常换。在现在的世界、国家、社会,我们身心都有点不正常。
某人说:“没事别骂街,有什么用呢?”这话倒对。青年之慷慨激昂、标奇立异是没用的,而且伤脑筋,不卫生,结果除非自杀。想找新鲜事,绝不会新鲜——晚上出太阳,不也就成白天了?太奇了,还怎么和别人一起生活?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减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这两句讲得很多,今借以为前说之证。
世界是大的,事情是多的,我们又不是大天才,只要找点小工作尽力去做,便也对得起这世界了。担粪的人不挑水,挑水的人不担粪,专心自己工作,这便是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挑水的便好好挑水,担粪的便好好担粪,不但视为职业,而且视为天职。一件事便要做到理想地步,决不贪多再做别的。吃饭尚要一口口吃,何况别的!
中国诗一说便是病态的,写爱情简直把爱情糟蹋了。外国人写爱情写得很神圣,或很严肃,或很平常。陶公诗可以把它讲神圣了,讲严肃了,但绝非平常。余所讲,是余头脑中之印象。
陶渊明把别的都搁下了,都算了,但这正是不搁下,不算了。陶诗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别人都不正常——标奇立异,感慨牢骚。陶公不如此。无论从纵的历史还是从横的社会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骚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杀,便是夭亡,或是疯狂。痛哭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还能做什么?陶渊明不为此无益之事。
人生精力有限、时间不多,要腾出工夫做些有益之事。“不作无益害有益”(《尚书·旅獒》),是俗话,也是真话。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陶公实际积极进取,唯在享受上只“容膝”而已。
儒家说“天”,真好。佛家所谓“三十三天”是帝释[4],太平常,不及儒家所谓“天”。《孟子·万章上》云: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天(天理),或用为名词,或用为形容词,其意一也,一方面包含科学家所谓自然,一方面包含宗教所谓上帝。
中国说“乐天知命”(《易传·系辞传》),这是好的,这便是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现在国家破碎,该做的太多了,但能都做吗?最好只抓住一样,这就行了,便是所谓不含糊的人。陶渊明想做县官就做,不想做就去,这便是陶公之伟大处,便是他不含糊之处。
陶公,乐天知命。乐天知命固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若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儿功夫,且要一点儿力量。
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是破坏诗之美。如: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
(陈简斋《晚晴》)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此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我们所要的不是Wah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烦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则感到颓丧。于此不得不说老杜伟大,其表现有在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某种民族差精神。诗人乃自然,不可全归罪于诗人):
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此与“枯木无枝不受寒”(陈简斋《十月》)不同。曹操有诗云: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杜盖曾最受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而已,至“哀鸣思战斗”简直待不住了,真是发皇。而古人诗多含蓄。诗人不能想办法,诗人之不行,其命定如此,诗人是又不能又不行。老杜“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曹操,临死还给人想办法;诸葛亮,死人替活人想办法。做领导不难,难于得人;得人不难,难于知人;知人不难,难于任人。王敦虽奸臣,意志甚强,不论事迹,精神可佩服。特殊人有特殊办法,非吾辈凡夫所可取法。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5]所写是陶之烦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采菊东篱下”(《饮酒二十首》其五),是陶之功行圆满,好而不敢举,不敢说真懂。“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愿为全人类做事是对,而从何做起?先要自己的事尽力去做,就是替全世界做事了。此是渊明积极精神,且有确实办法。故:
曹,英雄中的诗人;
杜,诗人中的英雄;
陶,诗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吾辈凡夫多是既不能为曹之英雄,又不如陶之有操守、有作为。)
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陈简斋学问有,而近于佛,非儒家精神。
自《闲情赋》可看出陶用功、蜕化痕迹。
诗人夸大之妄语,乃学道所忌,佛教有“持不妄语戒”。诗人觉得不如此说不美,不动听。此为自来诗人之大病,即老杜亦有时未能免此,如: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陶公没有这个,他之饮酒实不得已,未见爱之深也。而且陶公做不到的不说,说的都做到了,这一点便了不得。一般人都是说了不做,陶渊明是言顾行、行顾言。陶公并非有心言行相顾,而是自然相顾。一般人是一上来先有心去做,后来便成为自然。
要好的人便时常感到自己说的办不到,因此而痛苦。
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杜诗: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绝句漫兴九首》其四)
此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来了。“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老杜这两句有力。但如太白: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将进酒》)
便只是直着脖子嚷。诗人老离不开酒,尤其李白,老说酒,说的有点厌气了。(余爱喝酒,可是怕酒腻子,酒腻子还打酒官司。这有什么了不得!)陶渊明饮酒实不得已。
一个人无论怎样调和,即使是圣、是佛,也有其烦恼。佛是烦恼,耶稣是苦痛。他不烦恼、苦痛,便不慈悲了。
一个大思想家、宗教家之伟大,都有其苦痛,而与常人不同者,便是他不借外力来打破。或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么?”曰:“有。”曰:“如何免得?”曰:“用免作么?”[6]这真厉害。
平常人总想免。
人对烦恼苦痛,可分三等:
第一等人,不去苦痛,不免烦恼,“不断烦恼而入菩提”(《维摩诘经》)。烦恼是人的境界,菩提是佛的境界,唯佛能之。烦恼、苦痛在这种人身上,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力量、动机。释迦、基督、孔子皆然。孔子说“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吾衰也久矣”(《论语·述而》),其实他不“已”、不“衰”,他不认输,临死还干呢!而孔子身上还有个“凡”与我们接近,释迦、基督太伟大,令人可怕。孔子还说“已”、说“衰”,而释迦、基督便不说。
第二等人,能借外来事物减少或免除苦痛烦恼。如波特来尔(Baudelaire)[7]有一篇散文诗《你醉吧》,不只是酒,或景致,或道德,或诗,不论什么,总之是醉。中国说“醉心”于什么,这便是波特来尔所谓“醉”。
第三等人,终天生活于痛苦烦恼中,整个被这种洪流所淹没。佛说“苦海”,真是苦海;说“奈何”,真是奈何。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种人真是“无明”。
诗人不是宗教家,很难不断烦恼入菩提;而又非凡人,苦恼实不可免。于是要减免、要解除,所以多逃之于酒。杜诗若按实际讲,便是他把现在所有精力一并集中。基督说,这杯虽是苦酒,但也喝下去了。[8]
诗人、哲人是郑重生活的人,他们追求的是美,而得到的也许是丑;所追求的是完整,而得到的也许是破碎;所求是调和,所得也许是矛盾。人既非佛,如何能“二六时[9]中杂念不生”!陶诗亦然。
余劝同学如在实际生活或思想上得不到调和,则须注意“变化”。人要对付实际生活,所说“变化”,就是要“转”它而不为所“转”,如赵州和尚所言“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10]。或问曰:“我尝闻人言赵州桥,但来此只见略彴。”赵州曰:“你只认得赵州桥,不认得略彴。”问之,曰:“赵州桥度驴度马,略彴度人。”[11]赵州和尚不但能说、能想,而且能行,此人言语犀利,见道甚明,自谓“老僧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
我辈生活是“被十二时辰使”,心为物使,不能使物。心杀境则圣,境杀心则凡。一个诗人该是不“被十二时辰使”,而要“使得十二时”。譬如“变化”,我们就活在“变化”中,但我们要“使”它,不可为它所“使”,不要成为“变化”的奴隶。但这只有造时势之英雄或能如此。而吾辈为庸人(常人),圣贤仙佛,非常人也。仙佛不说,要做一个造时势的英雄,但世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这次大战也只是几个人支持着。真是可怕,世界只掌握在圣贤、仙佛、造时势的英雄此三类人手中,吾辈既非此等人,如何能不为“变化”所使?而诗人能之。
诗人观察变化、描写变化。生活变化甚至摧残了我们的生命,但我们仍要看你怎样把它压倒,怎样把它摧残。孔子周游列国归而作《春秋》,亦此本领。当你能看它,能写它时,就是你心做得它主时;若不能做它的主,便不能看、不能写了。故要正眼看得它,做得它主。人写兴奋感情只能写概念,便因没正眼去看,故不能描写。
吾人不能“二六时中不生杂念”,故亦不能得到调和,而且若一人先得到调和,恐怕倒可怕了。老杜也没有调和,他是变化。陶亦然。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孟郊《烈女操》)
“井水”只能是“古井”,若为河,水流,自力起波;风来,外力起波。井水,无自力、外力,但若有人打水呢?古井,没人打。“二六时中不生杂念”,这是个什么人?处的是什么境界?柳子厚游记有一篇写某小潭山川泉林之美,而结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小石潭记》)。这种境界真是可怕,你待得住么?(韩、柳无论诗文皆可抗衡,韩以奇伟胜,而精微处不及柳,韩之修养不够。柳也躁,但他倒霉,躁不起来了。)我们在事业上不是英雄,我们在社会上不能做圣贤,在某种境界不能做仙佛。我们凡人也是悲哀。
余自以为讲得不明白,但提出问题使人自己去想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