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创作总说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曲有微情”,“曲”,委屈详尽;“曲有”,无所不有。“情”在写之前,为创作的动机;写出后,为作品的内容。
“或言拙而喻巧”,庄、孟二子,此等处最多,非真拙,盖因其理过精深,故文字不免晦涩,故须喻巧。深人无浅语,就好像笨,实非笨,是我们太浮浅。
“或理朴而辞轻”,可用胡适之先生论文深入浅出之言为注。于此不愿以宋儒语录为代表,宋儒语录模仿禅宗语录。禅宗有几位大师语录很好。不读,我们也能成很好文章;若读之,欲能得为文之助,相当费劲。如:
那树上自生的木杓,你也须自去作个转变始得。(《宛陵录》黄檗希运语)[72]
又如:
问他自家屋里事,十个倒有五双不知。(《大慧语录》大慧宗杲禅师语)[73]
只会说长道短,对别人了如指掌,洞若观火。此语真是理朴词轻,宋人语录便没这劲。这才真是大师说话,这才真是大师对弟子说话。
“或袭故而弥新”,这真难,只有鲁迅先生偶尔有之。
“或沿浊而更清”,难以举例。《红楼梦》中头等阶级人不算,其二三等使女言语中往往有之,如春燕说“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74]。
“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二句是就读者言。
“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赴”,五臣本作“趁”;“节”,旧戏里所说家伙眼儿。
“赴节以投袂”,很难到此地步,而文学创作非到此不可,不做到如此,都是无罪扛枷,都不能如丘吉尔(Churchill)[75]所说使创作成为娱乐;如此地步,方能知法守法,神明于法。即佛家所谓戒、定、慧,到慧才皆大欢喜,大自在,到此功行圆满。鲁迅有时自己别扭自己,此亦他伟大处之一。他自己说写文章如挤牛奶,但有时真得大自在,如写阿Q偷萝卜。“八家”中韩、柳很少到此境界;反之,欧阳、大苏倒往往有此境界。欧浮浅,如《醉翁亭记》,有什么可取?若有一点可取,便是“赴节以投袂”。如此之文,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只是内容太空。余自谓读文颇得力于欧阳修,欧文确有其好处,但不愿劝同学读,恐成守株待兔、刻舟求剑。东坡尺牍[76]、笔记[77]亦往往有此境界。
“是盖轮扁所不得言”(轮扁,斫轮老手)——陆氏此文此一节,盖亦到此境界。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普辞条与文律”,“普”,总也;“文律”,文字、声音、修辞、文体、文章美。
“识前修之所淑”,“前修”,以前作家。
“或受于拙目”,“”,五臣作“嗤”,笑也。
我们读书、作文、做人,不可不知惭愧,但还得自信。自信,不是自是(自是,不对也觉得对);知惭愧,不是气馁。“受于拙目”,难道因别人笑就不这么做了?非有自信不可。何以能自信?因我“识前修之所淑”。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敷”,花。(花、华,古读发。敷,不,。)“琼敷”“玉藻”,好的材料。愈用而愈出,举手投足、耳闻目见,皆可入文章,都是好材料。生活太丰富,真没生活过,自然不知其味,如猪八戒吞人参果。
“病昌言之难属”,“昌言”,犹言佳言、美词;“属”,连也。
“故踸踔于短垣”,“踸踔”,踯躅、踟躇、踟跦。
“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叩缶”之音“取笑乎鸣玉”。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阴,壮士多苦心。
(陆士衡《猛虎行》)
陆乃抒情诗人,而诗不甚佳,余幼时即喜此四句,后读过他全集,但仍只喜此四句。(《陆士衡诗注》,济南齐鲁大学教授郝立权[78]著。)陆氏不论写什么,总是抒情的情调,但怪的是他写不到诗里去,反能写到文里来。他有抒情诗人天才,但写诗时总不能运转自如,他的诗情都用到文里去了。如此可知他写《文赋》中间一段是多么苦痛,因中间一段写文体修辞,都是客观的,抒情诗人都是主观的,写客观不易。创作经验是主观的,所以使上本事了。说时内容固然到家,而文章美也表现得好(这不论古今中外,白话文也如此)。陆氏文甚至比诗还抒情诗味。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若夫应感之会”,“会”,名词,机会也。“感”——内,感非偶然;刺激——外;“应感”——内外会。
“通塞之纪”,“通”,灵感来;“塞”,灵感不来;“纪”,纲纪(名词),条理、路子。
“去不可止”,“去”,离开。去平,是离开北平;离北平去天津,该说去平赴津。
“藏若景灭”,“景”,古影字。
“方天机之骏利”,“骏利”,快。
“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思”如“风发”,“言”如“泉流”,真是福人之受。一切福都是不可告人的。受父母之爱好及安慰,如何告人?
“纷葳蕤以遝”,“遝”,众多。“纷”之一字形容“葳蕤”“遝”二词。
“唯毫素之所拟”,“毫”,笔;“素”,纸,还不仅是纸,白绢叫绢素。
“思风发于胸臆”,是写前;“言泉流于唇齿”,是写时;“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是成文以后。
“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写灵感若不来。“志往神留”,这苦痛真难,“志往”是苦想;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神留”。
“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揽”,采取,《离骚》作“搴”:“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而此地作“采取”解,不正;但若依五臣本作“观览”之“览”,更不正。“揽”,高诱谓是“集中”。原为“采取”,引申作“集中”解。“营”,五臣注:“谓心府中也。”按:府,即腑字。“营魂”,犹言心魂;“探”,探求追索;“赜”,深;“顿”,蓄。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是把灵感来与不来二者总写。“竭情多悔”,灵感不来时,“竭情”,费尽心力;“多悔”,自不满意。灵感来时,“率意”,随意写;“寡尤”,没错处。
“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兹物”,盖指文。
“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五臣本下有一“也”字。灵感怎么来、怎么不来,陆士衡没说。
某苏联作家说灵感是精力的富裕。对此语,当用禅家语录:“虽然尽力道,只道得一半。”(杨岐方会禅师语)[79]陆士衡全归之于玄,人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太玄。苏作家所说实在,但只说了一半,余又于“精力富裕”上加心情之暇豫,庶近之矣。不仅写风花雪月,就是写慷慨激昂,也要有暇豫。写枪林弹雨、炮火连天,也要心情暇豫。《西线无战事》[80]写老士兵都麻木了,而心是安闲的。此一方面修养,一方面锻炼,从今下手,未为晚也。
知难不畏难。初生犊儿不怕虎,固不成;长出犄角反怕狼,也不成。写两日灵感不来不学了,固不成;乱想乱来,油腔滑调,更糟。要知难不畏难。
“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调子实已定了,但调子太陡。《水浒传》“野猪林”末尾写鲁智深倒拖着禅杖走了,金圣叹批:“如一座怪峰,劈插而起,及其尽也,迤逦而渐弛矣。”(第八回)此所说文势也。提高是文势,渐弛也是文势。陡处停顿也有,但太险,写不好就糟;“迤逦渐弛”较保险。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伊兹文之为用,故众理之所因”,“因”,依也,一切哲理皆假文以传。
“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超空间,超时间。
“配霑润于云雨”是夸大,但还是好,是抒情诗。就作者是“象变化乎鬼神”,对人是“配霑润于云雨”。
“被金石而德广”——形;“流管弦而日新”——声。形——不灭;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