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体裁与风格(三)
《文心雕龙·总术》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此乃自其分而言之。自其合而言之,则无论有韵与否,皆谓之文。
人类先有诗,后有散文,任何国家民族皆然,故《文赋》先言诗。诗发达最早,而文学最早发达是“缘情”。(陆机《叹逝赋》:“哀缘情而来宅。”)树生枝长叶甚久,而当初只很小—粒种子。
“诗缘情而绮靡”,“绮靡”,李善注谓“精妙”之意,此二字颇可商量。余以为“绮靡”,绮,美也(谢朓[13]《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余霞散成绮”句);靡,柔也。凡缘情之作,无不美、无不柔者。诗是软性的,而在诗史上,诗是由软性发展成为硬性,由缘情而变为理智。宋诗是理智,硬性。文由硬性变为软性。六朝文是绮靡,软性。所以有人说,明末小品文是文学新运动,复古,复六朝之古。(明末有几部书盛行——《世说新语》《水经注》《三国志注》。)
“赋体物而浏亮”,“体物”,体,体会,体裁;“浏亮”,清明、鲜明。诗感人,故须绮靡;赋体物,故须鲜明。诗不绮靡,不能使人发生同情;赋不浏亮,不能使人如见其物。
赋在《汉志》分为若干种,其中一种为辞赋,骋辞之赋,即所说汉赋也。如《长杨》《羽猎》《两京》等赋,此汉赋正宗。至于司马相如《长门》《大人》等赋,似非汉赋正宗(相如好处不知何在,一篇《长门赋》写得稀糟)。汉一班学者文人皆无情感,汉赋正宗是体物浏亮。六朝赋是抒情之赋,如江淹[14]《别赋》《恨赋》,乃汉人所不肯为。
汉人以后赋分两派:一北一南;一古典一革新;一体物一缘情。如木华(字玄虚)[15]《海赋》、郭璞[16]《江赋》、左思[17]《三都赋》(《三都》全仿《两京》),此为北派,古典、体物;南派是革新的、缘情的,用写诗之法写赋,如《别赋》《恨赋》。
就文体言之,诗为柔,文为刚。(阳刚、阴柔,桐城派之说[18],其实即理智与感情。)而有人以写文之法写诗;又有人以写诗之法写文,如《洛阳伽蓝记》《水经注》。同是纪事,《洛阳伽蓝记》与《世说》便不能比;“史”“汉”亦一柔一刚。此言诗为柔、文为刚,乃大较之言。亦如男女二性,在许多女人身上,带有几分男性;有的男人身上带几分女性。“赋体物而浏亮”,而六朝赋亦有缘情绮靡之作;“诗缘情而绮靡”,然老杜纪事诗与退之诗皆有体物浏亮之作。
“碑披文以相质”,碑,始于汉,所以纪鬼神之功德。墓碑,人;庙碑,神,皆为叙德之作。既曰叙德,必有实在可叙,故曰“披文”“相质”。“相”之为言助也。披文相质并非文质相半,质是主,文以相之。“诔缠绵而凄怆”,诔,乃对死者之悼词,故曰“缠绵”“凄怆”。碑,理智、硬性;诔,缘情,软性。
“铭博约而温润”,李善注:
博约,谓事博而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
此说不当。“博约”,谓由博而反约也。凡铭文刻于物上,“铭”,名物也,如镜铭、盘铭,故须博约。“博”,意义之广;“约”,文字之简,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引《盘铭》)。人若一辈子这样干下去,有休息时候、有停止时候么?无论世变如何,这三句话永远打不破、行不完。“温润”,是可亲可爱之意。因铭除名物外多含教训之意,教训易成为干燥,故须温润。
“箴顿挫而清壮”,“箴”,以讥刺得失。铭,为物而作;箴,为事而作。箴往往比铭还硬,箴篇幅短,故要曲折有力。“顿挫”“清壮”才有力,才可以动人。因为劝诫之言须有力始能动人。箴,所以规既往而戒将来。五臣注:
箴所以刺前事之失者,故须抑折前人之心,使文清理壮也。顿挫,犹抑折也。
后人作文用字太不假思索,什么叫“文清理壮”?“抑”、制,“折”、伏?其实,“顿挫”是说文字之顿挫,“顿”之为言断(停止之处亦曰顿,如天子游幸所止曰驻顿),“挫”之为言折。但顿挫不能说“断折”,说“曲折”庶近之矣。“顿挫”二字口说甚难,但须自己真懂。
文章有最以顿挫见长者,当推“史”“汉”,看似一气,但无一字一语不曲折,绝不平直。吾人作文患不通顺,一通顺又太平直,也不行。白乐天诗其平如砥,其直如矢,其清如水,可惜清而不壮。老杜一字一转,或者不清,可绝对壮。不怕不懂货,就怕货比货。近代语体文没劲,便因无顿挫,否则便因不通顺。鲁迅先生一字一转,一句一转,没有一个转处不是活蹦的。
禅家有所谓“万法唯心”,“心生、神生、法生,心灭、神灭、法灭”。尤其我们治文学的更是如此,一切创作皆然。如各小说所写,根本无此事,就算有此事,也亏他小说家写呀!否则《史记》“巨鹿之战”只须写“项羽大破秦军于巨鹿”一句,这不能说不是史,但不是文。一个题目写出后,其间变化开合真是心生法生、心灭法灭。自然主义客观写实法是科学的,但何以此一派亦仅是此少数作家?即以纯粹科学家如爱迪生(Edison),何以亦只有一人?便也仍因他们是心生法生,我们是心灭法灭。否则,文若有“法”,岂非成印板文章?天下无印板文章。故“万法唯心”。我们说老杜、鲁迅的诗文有顿挫,我们知道了,但何以我们写时不能成为老杜的诗、鲁迅的文?便因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的心。所以文学中有所谓派,这太险。开山祖师,成;至于其弟子,既非祖师之心,而还要仿其形,外表很是,而内容满不是。祖师是心生法生,弟子是心灭法灭,挂羊头卖狗肉。(但这样说岂非禅学?)
熊十力[19]有“新唯识论”,余此所讲自谓为“新唯心论”。“新唯心论”其一是怀疑,怀疑自己;再便是禅家“万法唯心”。以前唯心论讲得太玄,知者无从知,行也无从行,结果成为渺茫、空洞。余所讲“有此心始有此文”,也快渺茫、空洞了,但余所说有科学的、唯物的根基。人心是以生活做根基,过此生活便有此心。如男性旦角,在台上不仅形变为女性,且心亦变为女性之心,完全失掉固有本性,这便因其舞台上女性生活使然。生活这是唯物的、科学的,所以我们要在生活一方面扩大。要有书斋生活、文学修养,这只可养成技术;但生活一点没有,拿“顿挫”表现什么?拿“清壮”表现什么?如“屠龙”[20],本事不错,但是上什么地方屠啊?宋之江西派[21]真是有屠龙术,技术在老杜之上,但是老杜有的宰,他们宰什么?割鸡焉用牛刀,你甭这么说,你的屠龙技连鸡也宰不了。少个东西,少个什么?生活不硬。余之“新唯心论”有点近于心理学之行为派。最早之心理学是反省派,其后演进为行为派。行为派由观察统计而来,余之论与之相似。老杜之诗、鲁迅之文,他的思想与生活打成一片,他的思想上有了曲折顿挫,他的诗文自然曲折顿挫。有的文人原来思想就简单空洞,你叫他顿挫什么?曲折什么?自然写出来便一顺边了。如小孩子写文章,怎么顿挫的起来?
既如此说,便不用讲《文赋》了?但还要讲,不得不尔,一方面给同学定一理想标准(目标),一方面给一个印证。目标是知,印证是知行合一。创作经验愈多,愈觉得魏文帝[22]《论文》及陆机《文赋》的话对。
“颂优游以彬蔚”,五臣注:
颂以歌功颂德,故须优游纵逸而华盛也。彬蔚,华盛貌。
其言大体对。
佛经上有一种“颂”是说理的,那是外来的,或称“颂子”,与“偈”相似而又不同。偈语是断定,颂子是阐明。中国之颂则为歌功颂德之作,自“三百篇”即然。
五臣拿“华盛”讲“彬蔚”可以,拿“纵逸”讲“优游”不可。文学不可纵逸。
人类时时想自由,可是时时对自己加束缚。人生如此,文学亦然,纵逸不能有。创作要大胆,但大胆亦要有限制,绝非胡来。文明、文化在打破限制,但旧的方打破,新的就成立了,重重打破,重重成立。人生如此,文学表现人生,故亦如此。我们时常要打破旧形式,但新形式就又成立了;成立一新形式,便有一新限制。现在旧的东西实已灭亡,谁的创作能出一种文的风格、人的人格来?“八家”[23]虽不成,而各有其风格,代表其人格。“桐城”便不行,都是一样,文无风格,且看不出其人格。这便因既无开山祖师之风格,又无新的风格,乃成挂羊头卖狗肉之形式。
余以为“优游”是自在,由自在便生出雍容(大雅)。如演戏登台,经验多便自在;但熟极而流,便成为纵逸,那便糟了。自在绝非胡来,要守规矩,但规矩一点儿也不能限制他。这是大作家的长处、优点。近代文学如小说、戏曲、诗歌,各有其限制。戏曲绝不可与小说相似,那不成。新文学限制或不如旧古典文学之严,但不是没限制。写的戏曲像小说、像诗,也还得是戏曲,因为它自有它的限制。有限制但还要自在才成,必自在才能“华盛”,因为必自在才能“玩儿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