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体裁与风格(一)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至“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一段为全篇核心: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此一段所言最具体。
文体是具体的,有目共见,自较理论具体。
就文学而言,“体有万殊”;就内容而言,“物无一量”。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四句,五臣注曰:“文体有变,故曰万殊;物类既众,故曰纷纭挥霍也;气色运动,难说其形状也。”此说似是而非。五臣将“纷纭挥霍”皆归之文体,余以为不然。“纷纭”,疑指文体;“挥霍”,疑指物象也。“挥霍”,李善[2]注:“疾貌。”是也。活的变动快,文体谈不到“疾”;物类是静的,物象是动的。
“体有万殊”数句,这是我们作文最艰难的工作,也是最要紧的工作。无论在研究或创作上皆然。我们现在要用已有的万殊之文体写无一量之物象。天地间形形色色,文人笔下没放过去;而有放过者何?“三小”——才小、力小、胆小。此若在才大、力大、胆大之作家写,天无不覆,地无不载。
在一创作时选定文体是要紧的。我们有了材料后,用什么体裁写?必要在此“万殊”文体中选一文体最适合者写之。十八般武艺,我只会使刀,那可以;若说创作,我只会写诗,什么我都写诗,那不行。老杜笔下是“物无一量”,可惜他只写诗。老杜若非才力不够,便因文体使用不恰当而失败。
同学读书要“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书,无所不读,但要有三两部得力的。文体也要多试验几种,第一是哪一种于我最合适,第二是哪一种最方便。此是试验自己,发现自己,多试验几种文体以发现自己天才。天才必须自己发现,天才的矿只有自己去开。同时多会几种文体,可选其最合适者去写。在“纷纭挥霍”中要运用自如,是最大成功。研究、欣赏、创作皆然。
“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二句,五臣注:
程,见;效,致;伎,巧;司,理;契,要;匠,宗也。
“见”“现”,古同;见,自见;现,使之见。“至”,自动;“致”,他动,使之至。《孙子兵法·虚实篇》:“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效伎”,收伎能之功效。“辞程才”,现于外者;“意司契”,支配者。“意司契”,就读者言是文章内容,就作者言是作者内心。“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简言之:没文体,没法写;没“意”,写什么?
“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二句,包前二句而言。“有无”“浅深”,指难易。中国常有二字连用而一义者,如利害、是非,此处“有无”“浅深”亦然。“让”,辞让也。“不让”,李善举“当仁不让”,义不同《论语》之“仁让谦”也。此说作者不当避难就易、避重就轻,这样在创作上也许省事,但创作绝无捷径、取巧、侥幸。
作文与做人同。《西厢记》中惠明和尚言:
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楔子)
惠明敢真也能真,这两句话真说得坦白。做人如此,作文亦然。《西厢》惠明所云可与《水浒》武松“专打天下硬汉”[3]互相发明。我们要避轻就重,避易就难。作文在辞、在意,皆当如此。有志于文者可以惠明此两句为座右铭。
凡一篇作品流传久远,必有点儿“真格的”,你费了事,读者绝不负你苦心。《水浒传》上说白秀英唱大鼓是“普天下伏侍看官”[4]的。此语甚痛心,而是甘苦有得之言。作文亦然。“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传》),你不骗人,别人也不负你。
姜夔[5]《白石道人诗说》云: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
简,简到不能再简。现在作文是人所易言,我多言之;人所难言,我不言之。这如何能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做人与作文同,学文与学道同。
余近有作《寄蜀中友人》[6]:
风雨同怜独归鹤,雪霜宜称后凋松。
蜀中山水甲天下,更为荔支作寓公。
此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自己检举,一一自首:“独归鹤”,老杜《野望》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句(老杜身上颇有贵族性,鹤立鸡群已苦,老杜言鹤立鸦群);“后凋松”,《论语》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之语;俗言“桂林山水甲天下”;苏东坡《食荔支二首》其二有“日啖荔支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句(荔支采下,一日变香,二日变味)。古人给我们留下好的遗产固然好,但我们不能安于此,安于此便是宣告我们的创造生命灭亡了。有人二十岁以后不复为诗,便是说他生命还有,而创作的生命完了,这是说根本不再创作的;还有的人虽仍写作,但创作生命已完了,如风瘫患者,虽生犹死。(说说世寿与僧腊,若一僧八十岁死,则其世寿八十,而僧腊仅五十。)
《西厢》惠明“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的话要记住,无论做人、作文,皆当如此。
小孩写什么都说“非常”,这是避难就易。因为他思想贫弱,字汇简单。人该避免用“非常”“特别”“十二万分”等等。
若于难者、重者,不能做,知难而退尚不失为明哲保身之士。社会上潮流真了不得,人处世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还是砥柱中流?都要有点力,否则即使顺流,亦能为浪打倒——不能取巧。
俗语曰,作伪是“心劳日拙”[7]。“日拙”,言眼下或可成功而久之必失败。其实“诚”最容易,而人都不肯做;作伪不易,而人爱作伪。作伪的人永远是刨坑埋自己,作伪愈久坑愈深。做人诚,人亦不会辜负你。佛品第一不打诳语,无论何种哲学、宗教皆然,犹之乎儒家之“白受采”[8]。诚,不打诳语,便是“白”;一切“采”是一切美德,而必先有“白”。而说来真怪,也许打诳语是人类本能。此为性恶说。悲观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9]说,人性恶,否则何用这么多圣贤劝人学好?(小孩子才会说话便爱骗人,且爱受骗,这是另一方面。)
总之,还是要“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