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中庸》结论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此《中庸》第一章之首三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结论。
古人写文开门见山。古文写法有:代数写法,由未知已知;几何写法,由已知已知。孟子常用前法,用包围法;古人多是后法。《中庸》如轰炸,上去便一炮。
中国人好言天。
孔子曰:
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论语》中言“天”之处甚多,然与公教所说“天”不同。公教所说“天”指上帝,至尊无上,是唯一的,这一点公教所讲最具体、最严肃。佛将天分为三十三天,常言诸天;亦曰天帝,多数与公教不同;或曰帝释。故佛所谓天,既不及公教之严,亦不及其唯一。中国所谓“天”,亦唯一,而不及公教之严肃;儒所谓“天”,亦至尊无上。子曰:
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然不及公教严肃,故是哲学而非宗教,所以为儒家而非儒教。
儒家所谓“天”,要非人力所能转移、参与者,“莫之为而为者,天也”(《孟子·万章上》)。凡自然而然,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统曰天命。如谓之为上帝意旨则严肃矣,成为宗教的。今所谓天命,颇似近世科学家所谓自然律(law of nature)。
成年以后,后天习惯与先天之性颇不易分。人往下疼,不往上疼,“功成者退”。人类进化在第二代的好坏,若不如此,人类灭绝久矣。凡有生之物皆如此。
“天命之谓性。”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花花者在此。
“性”,,形声字,若依右文说[28]则不然,“生”亦有意。《易传》云:
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传》)
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即全在此“生”。《中庸》所言“性”,与公教所谓“灵魂”不同,与佛教所谓“明心见性”之“性”亦不同。公教不承认植物有灵魂;而在儒家,植物有性,柳宗元[29]《种树郭橐驼传》即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佛家所谓明心见性之性,“自性圆明,本无欠缺”(《圆觉经》),在智(圣)不增,在愚(凡)不减,圆满光明。儒家“受命于天”与佛教“自性圆明”不同,佛说人人可以成佛,不假外求。公教在认识上帝,佛教在认识自己。余于此,借用柳宗元之语曰“是二者,余未信之”(《小石城山记》)。
《论语》子曰: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
朱注:“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此注等于不注,且不是孔门家法,孔门是显宗,朱子是秘宗了。“天命”,本能;既曰天命是本能,何畏之?“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孔夫子心是很热烈,而说得很安详。“畏”字何等有力,“知”字何等有分寸!《论语·尧曰》又言: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此所谓“命”,盖即天命,并非二物,说法者是当机立断,听法者是直下承当。
《论语》云: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
孔子与人以显(具体事物),故“罕言”命,命太抽象,实则很重视命与仁。“罕言”是慎重之意,非禁止之词。
《宪问》篇孔子有言: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圣人不能离道,道不能离圣人,道之行废,皆与命有关。今所谓“命”字与夫子所用,理有深浅,意无同异。现在所谓认命,近于消极;孔夫子所谓命,近于积极。“道之将废”是不可,是命也;而老夫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是积极。(今人是不尽人力而听天命。)故曰: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天助自助者,“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是“不怨天,不尤人”。知命,然后心平气和,然后能努力;否则,虽努力是无明,是客气,不是真力。真力生于真知,欲得真力,必须真知。“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此孔子自述其治学、为人用功之态度。人与学发生关系而成道。天可助,人可助,若天、人不助,不怨不尤。“下学而上达”,夫子是渐而非顿,由低及高,由浅及深,“低处着手,高处着眼”(下学而上达)。
然孔子所谓“命”与《中庸》之“天命”,乃截然二事。佛家禅宗说“自性圆明,本无欠缺”(《圆觉经》),即天命。“天命之谓性”,与孔子所谓“命”不同,孔子所谓命甚严肃,乃至高无上之主宰,莫之高而高,莫之致而至,凡人力所不能达者皆谓之命。《中庸》“天命之谓性”,非此意。《楞严经》有云:
妙觉明心,清净本然。
“妙觉明”三字与“清净本然”四字,皆是讲心的,此方是《中庸》“天命之谓性”之“天命”。故中庸是儒家思想,而非孔门思想,光此一句可知。孔子所谓“天命”,只是天命,或简称“天”,或“命”,不能再加别字;而《中庸》曰“天命之谓性”。
“性”,《论语》有云: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夫子言性“不可得而闻”,可见孔子不言性。宋儒好言性,岂孔子家法?性——隐微,无法讲。
“率性之谓道。”
“率”,《小戴礼记》郑氏注:“循也。”朱子注同。“率由旧章”(《诗经·大雅·假乐》)之“率由”,即此意。循,依也;“率”,由也。“由是而之焉之谓道”(韩愈《原道》),然此非性善不可。然孔子未言性善,“相近”是有区别,故“率性之谓道”,亦非孔子家法。
孔子亦讲道,如“士志于道”(《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唯不常言天道耳。道,“念兹在兹”(《尚书·大禹谟》)。孔门重道,而夫子所谓道究为何物?何谓道?
《论语·学而》篇记有子之言: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道”“本”二字,后成一名词,佛家、道家均用,元曲有“清闲真道本”句(马致远《陈抟高卧》)。“本立而道生”,“立”字、“生”字好,生于其所不得不生。“其为仁之本与”,“仁”即人。“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佛说“因缘”,“因”即生机,儒家所谓“本”即“因”。宋儒讲义理是秘宗,孔子是显宗,易知易行。
《论语·里仁》篇: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门高弟“子”字多在下,如曾子;较次者“子”字在上,如子路。“有子之言似夫子”(《礼记·檀弓上》),曾子乃后进,年轻,孔子曰“参也鲁”(《论语·先进》)。有子闻、知似孔子,盖行稍差;曾子盖闻、知、行得夫子之道最多,有子、曾子之言当能得夫子意。要说言中之物、孔门之法,专在“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直下承当,息息相通,心心相印。
佛传法,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心心相印,用不着说;虽不说而有象征表现,故有拈花、微笑。于此,言语道尽,言语之道尽。“吾道一以贯之”,尚非言语道尽,“并却咽喉唇舌,道将一句来”(百丈大智禅师语)[30]。“吾道一以贯之”六字,千回百转,道此一句,较拈花微笑似显,实一样秘。“一”究为何物?“一”即拈花,“唯”即微笑。“子出”,真好,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如佛传法后之涅槃。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其如禅宗所谓“今日事不获已,一场败阙”(呆庵普庄禅师语)[31]。所谓“忠恕”,中心谓忠,如心谓恕;尽其在己曰忠,对人曰恕;知有我谓之忠,知有人谓之恕。曰忠,恕在其中;曰恕,忠在其中,天下岂有不忠之恕,不恕之忠?居心是静,行事为动,在日用居心行事,无时无地不合忠恕,则无时无地不合道。犹少“末后一句”[32]在——“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孝弟”“忠恕”非二事,本是“孝弟”,道归于“一”,“一”即忠恕。《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老吾老”“幼吾幼”,是孝弟;“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是恕。科学一加一是二,哲学一加一往往仍是一,孝弟忠恕是一,万殊归于一本。天下岂有不能忠恕而孝弟者,又岂有不能孝弟而有心忠恕者?上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得之。
“率性之谓道。”
“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与佛教“本自具足”[33]不同。
“率性之谓道”,是秘,是中庸,非孔门。
“率”即《诗经》“率由旧章”(《大雅·假乐》)之“率”,“率由”即由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即率性,即顺自然律。西洋哲学在征服自然;中国哲学在顺应自然,即率性。“率性之谓道”,顺本性生存、发展者也。
何以“率性之谓道”?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告子上》)
告子主性恶,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无善无恶(可善可恶)。孔子“性相近,习相远”之说,荀子与之相近。孟子主性善,乃奖励说;告子主性恶,乃警戒说,其用心未可厚非,而说理未尝圆满。
“义犹桮、棬”,义中有仁。从修辞上看,“义犹桮、棬”是联举。(Parallel sentence,骈句,排句,偶句。)联举有时是单举,如“中庸”;单举有时是联举,如“义犹桮、棬也”,乃为修辞整齐。
“顺杞、柳之性”,“顺”即“率”字义,率,循、由、依。“戕贼”杞、柳之性,“率”即不戕贼、违害。
孟子云: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孟子·告子上》)
自然,便非戕贼;比为杞、柳,则有戕贼。“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国语·周语下》),奔跑下坡路,依孟子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则当为“从善如崩”矣。外国怀疑派谓:若人性是善,则不必圣贤鼓励人为善了。故《中庸》“率性之谓道”,足见乃孟子之说,而非孔子之说。“率性之谓道”,即任其自然为道,太玄。
人可分三阶段:(1)初生,自然;(2)少壮,重染(见《大乘起信论》);(3)衰老(或也许是少壮),还原(克复,克己复礼)。克己,在去其重染之气;复者,还也,如“七日来复”(《易经·复》)。第三时期无论少壮、衰老,此期皆为克复期,在智不增,在愚不减,恢复本来面目。重染非本来,重染愈甚,克复愈难;而克复之后,见道愈最真,愉快亦愈大。佛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孟子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孟子·离娄下》),人虽恶而要能真回心向善,比原来善人还诚。
某人问一大师:“何谓道?”大师曰:“平常心是道。”[34]平常心若与道分为二,则非道矣。平常心是道,日用法是道。有子拈出“孝弟”二字,曾子拈出“忠恕”二字,即平常心。《论语》之道乃忠恕孝弟,孝弟忠恕如何下手?人人可为。《中庸》则曰“率性之谓道”,所谓“率性”则神秘,“率性之谓道”,如何致力?如何下手?道家所谓道,自然,率性;佛教所谓道,自性,率性,此皆非孔门家法。
道,韩愈[35]谓: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原道》)
如言用功,是虚位,如何用功?用何功?“率性之谓道”是虚位;孝弟忠恕是定名,容易行。禅宗说悟道,儒教说行道。“悟”是白搭,说饭不中饿人吃;“道”是无从下手。若下手,孔子儒教是方便法门。
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孟子·滕文公下》)
于道:(1)闻,(2)知,(3)行。闻、知、行,三者为一,不可分。闻后便行,知行合一;若不能行,仍为不闻不知。
《论语》载: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进》)
《论语》有“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学而》)句,旧本“乐”字下有“道”字,与下“好礼”对。然此不必然,所乐是道不必言,所闻是道,“道”字亦可略。因症与药,凡大师说道皆有此等处。于子路则曰“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路猛于行而略于知,故孔子为是言。
(1)性(天命),(2)道(率性),(3)教(修道)。
“修道之谓教。”
郑注:“修,治也,治而广之,人仿效之,是曰教。”言简而当。“治而广之”一句,尽其在我。治者,修治之意;广者,发挥广大之意。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幼吾幼”,是治;“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是广之。
朱注:“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言多而无当。孟子云:“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孟子·滕文公上》)朱子言岂非“比而同之”,不如郑注之“治而广之,人仿效之,是曰教”。
“修道之谓教”,此处所谓“教”,盖有二义:教诲、政教。
“教”之二义:
(一)教诲(教育)义。孔子“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孟子·尽心上》)。教诲与仿效是一非二,西洋重在方法,中国以身作则,教育不是给人方法,是给人榜样。“修道之谓教”,没仿效,而修学与教学中有仿效。
(二)政教义。政教今谓政治。教,须自己先会;治,己不正而正人;教,无为而治。儒家政治思想皆与教相连,今乃以法治。儒家政治思想与教育思想同,教育不是给人方法,政治亦不是给人规则、法律。
然“教”字当还有“教化”之意味。“教化”由“教诲”与“政教”合成,办教育亦须以身作则,以身作则是化。
《论语·颜渊》篇载: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此精神真伟大,此所谓“教”不是怕,是从心里不好意思,故中国儒家言政必曰“政教”。“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岂非仿效之?此种政治学太理想。《论语·子路》篇又云: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可见政治并非机械的支配。近代政治多为机械的支配或消极的防闭。教民不是机械的支配、消极的防闭,而是人格的感化,以一人精神、人格感化全国,真是积极精神,政治与教育打成一片,皆是以身作则。而孔子之学说是圣人,不是宗教。耶稣、释迦不言政治,不能抓住政权之心;孔子之教与政有关,不是宗教。
孔子所谓教育有二:一修道,一行道。穷而在下,则聚徒讲道(教,修道);达而在上,则得君行道。可见,儒教在借政治推行其道,否则事倍功半;借政治之力,则事半功倍。夫子周游,原想以政教推行,而失败了,遂归而教诲。教,须先修道。
对“天命之谓性”三句,今作一譬喻:
“天命之谓性”,如钢铁,具坚利性。钢铁不可用人为,是天生具坚利性。
“率性之谓道”,乃制钢铁成刀剑,是因坚利性。若为铅,则不能为刀剑,根本无坚利之天性。“天命之谓性”,身性所关,然后因之加以磨炼。
“修道之谓教”,是用刀剑割刺,是用坚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