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国风》选萃
一 周南·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
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有关《汝坟》诗旨,《诗序》云:“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韩诗外传》[22]云:“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诗曰:‘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此之谓也。”以《韩诗外传》较近情理,当为乱世所作。
首章:“遵彼汝坟”,“坟”[23],毛传:“大防也。”《说文》[24]:“坟,墓也。”又:“坋,大防也。”毛诗盖以“坟”为“坋”,防者犹今言堤防之防。防、坊通。《礼记》言礼者“大为之坊”(《坊记》),坊、范双声。或曰:“坟”,即濆水也。余以为不然,“坟”盖即堤也。(从“贲”,皆有“大”义;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义。)
“惄如调饥”,“惄”,毛传:“饥意也。”郑笺:“思也。”《说文》“惄”下:“一曰忧也。”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方言》[25]:“愵,忧也。”“调”,毛传:“朝也。”《释文》[26]“本又作辋”。按:韩诗多今本,《说文》二徐本[27]注只作“朝”。
第三章:“鲂鱼赪尾”,《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之句。毛传云:“鱼劳则尾赤。”这未免望文生义。郑笺:“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时纣存。”余以为:“鲂鱼赪尾”,兴也,与下句义无关。
“王室如燬”,“燬”,毛传:“火也。”韩诗多今本,《说文》引俱作“”。《尔雅·释言》[28]:“燬,火也。”《说文》:“火,也。”按:火、燬、,一声之转。此句正是《论语》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郑笺:“辟此勤劳之处,或时得罪,父母甚近,当念之,以免于害,不能为疏远者计也。”然此与诗何关?或曰:父母谓文王也。尚合。
二 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如《汉广》,不可讲。
诗之美是最大真实,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意会不可言传。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文是表现美的,辞以明志。
孔子曰:
兴于诗。(《论语·泰伯》)
诗是感发。或曰:看花下泪,大煞风景。(李商隐《义山杂纂》)“看花下泪”,正有其不得不然者。“看花下泪”,与指其为“大煞风景”,都不对,亦都对,不可以客观批评。下泪不是为花开,正如饮酒也不是为花开呀!既可“看花饮酒”,何妨“看花下泪”!“孰知天下之正味”[29],此正董氏所谓“诗无达诂”。强人同己,乃大不通。饮酒、下泪,皆是花所给之“兴”。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二语,或曰指作诗,或曰指寻猫。[30]若谓之讲诗,则客观条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辞害意。
首章毛传于“麟趾”下曰:“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郑笺亦曰:“与礼相应。”第三章“麟角”下毛传则曰:“所以表其徳也。”郑笺则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然第二章之“麟定”,毛无传,郑无笺,不谓之词穷不可也。“定”,顶也。一本作“顁”。顶、颠,《诗》“有马白颠”(《秦风·车邻》)之“颠”,即“麟之定”之“定”。又如“题”字,亦“颠”字一声之转,有在前之意。
“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言子姓者,子之所生。”又:“子姓,谓众子孙也。”疑为俗所谓外孙也。此或为外孙,故从女。
作诗要能支配诗之声音,“振振公子”,真好,由声音可表现气象。后之诗狭小卑劣,不能如此。以声音表现气象,一必心中有此感觉,二能以音节表现,如此气象乃出。若感觉不是,则所找音节不对,气象也不是了。“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个都好。
《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之趾》,可见中国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所写不过男女爱悦、夫妇嫁娶、家庭子孙。
(1)身(2)家(3)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礼记·大学》),以家为中间枢纽,化家为国。
个人太小,不能成为力量。(法西斯知道这点,故令人集合于一主义下。)——“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尔纳语)、“最孤立者是最强者”(易卜生[Ibsen]《人民公敌》)。强尽管强,而不免失败。
“身”太单薄,“国”太玄虚,故须有“家”。在家中须有牺牲精神,集家成国。
三 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有关《豳风》,《汉书·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后稷,周之始祖;斄,即邰;豳,即邠。)隋文中子王通[31]之《中说》(又名《文中子》)云:“程元曰:‘敢问《豳风》何也?’子曰:‘变风也。’元曰:‘周公之际,亦有变风乎?’子曰:‘君臣相诮,其能正乎?成王终疑,则风遂变矣。非周公至诚,孰能卒之哉?’”
旧说风、雅有正、变之分。太平之世中正和平之音为正风;乱世之诗怨恨讽刺,而非温柔敦厚之音,为变风。旧说如此,而不太可信。班固但言《豳风》“言农桑衣食之本”,何变之有?文中子之言不可信。扬雄[32]仿《易经》作《太玄》,王通仿《论语》作《文中子》,皆无聊。胡适[33]说中国中古无思想家,有之则是佛家,是外来的。说王通是饭桶,真不冤枉他!文章要说得恰如其分,不可为其美言、甘言所惑。班固说话老实极了,好引《诗》而真能了解,既不夸张又不穿凿。
“风”,本地人民之风俗,其生活与性情、习惯有关。故滨海者多灵敏,故靠山者多保守厚重。我们自“风”可看出其当地生活影响于人民之性情、习惯。
《豳风·七月》八章,章十一句。
有关《七月》诗旨,《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周公摄政,成王疑之,人之谗曰“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所谓“遭变”也。而以诗看并无此意,《诗序》说不可信。
《豳风·七月》是农事诗。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这首诗真是一篇杰作。唯有这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所以难写成诗;它又是非个人的;它还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它更写出中国民族的乐天性,它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图为《豳风·七月》诗意画。
《七月》是农事诗。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无神经中枢,无中心、重心、轴心,所以事推行不动。中国如海蜇,割下一块照样活。
《七月》首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毛传:“火,大火也。流,下也。”服虔[34]曰:“大火,心也。”大火,星名。夏,当南方中心;秋,则向西,故曰大火西流。“九月授衣”,“授衣”,与之衣,或曰使之治衣。后说为长。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一之日”,毛传:“一之日,十之余也。一之日,周正月也。”“二之日”,毛传:“殷正月也。”朱子《诗集传》曰:“一之日,谓斗建子,一阳之月。二之日,谓斗建丑,二阳之月也。变月言日,言是月之日也。”夏、商、周之历法:夏历(今阴历),正月建寅;殷(商)正,夏之十一月,建丑;周正,夏之十二月,建子。一阳之月,夏至一阴生,冬至一阳生。冬至在夏正十月,故十月谓小阳月。冬至谓之长至,夏至谓之短至,皆简称至日。此诗所说“七月”“九月”,乃夏历;至“一之日”“二之日”,乃用周正。(孔子,周人,主张夏之时。)故《七月》凡言“月”,皆夏正;凡言“某之日”,皆周正。
“一之日觱发”,“觱发”,毛传:“风寒也。”《说文》作“”,马瑞辰[35]以为本字。余以为凡“”之音,皆有盛意。如《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正茂盛发扬之意。兼士[36]先生不承认本字与假借字,如“嘅叹”之“嘅”或写作“槩”“概”,乃假借。对“觱发”二字,兼士先生以为不然。盖古者有音无字,故随便写,故言冷冽曰“”,言草木盛则曰“蔽芾”。“蔽芾”,古轻重唇通,《水浒》“剥”亦此音之转。
“二之日栗烈”,“栗烈”,《广韵》[37]:“凓冽,寒风。”《玉篇》[38]:“凓冽,寒貌。”《玉篇》《广韵》之释诗故作“凓冽”。今以“凓冽”为本字,其实此二字盖后起字。现在人认字多本末倒置。如“账”原为“帐”,“舖”原为“铺”,“赈”原为“振”。
“三之日于耜”,“于耜”,毛传:“始修耒耜也。”朱子《诗集传》:“于,往也。耜,田器也。于耜,言往修田器也。”余以为:“于”,非“始”亦非“往”;“于”,从事之意,干也、作也、治也。耒耜,柄曰耒,齿曰耜。(耙,把也、搔也。)
“四之日举趾”,“举趾”,毛传谓“举足而耕”,即开始工作之意。“馌”,毛传:“馈也。”郑笺:“饷、馈也。”“南亩”,向阳之地,南北为陇受阳。
“田畯至喜”,“田畯”,田大夫,管农事。“喜”,朱注如字。郑笺:“喜读为。,酒食也。”
宋哲宗朝有宗子为打油:“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泼听琵梧凤,馒抛接建章。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或问诗意,答曰:“始见三蜘蛛织网子檐间,又见二雀斗于两厢廊。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方吃泼饭,闻邻家琵琶作《凤栖梧》,食馒头未毕,阍人报建安章秀才上谒。迎客既归,见内门上画钟馗击小鬼。故云:‘打死又何妨。’”(邢居实《拊掌录》)郑笺便如此,文法不完全。
《七月》首章前半言衣,后半言食。言衣“显说”——“九月授衣”“无衣无褐”;言食“隐说”。在作者或原无意于“显说”“隐说”,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是“不得已”,且为发自内心非自外来。在作者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在读者要行其所行,止其所止。在作者之行止与天才、修养、情意有关。(1)天才。太白与老杜天才不同,李之不能为杜,亦犹杜之不能为李。佛说经常举狮象代表力,但狮是狮的力,象是象的力,不能说象强于狮或狮强于象。各有各的力量,亦犹人各有各的天才。(2)修养。天才是先天的,是基本;修养是后天的,是预备。(3)情意。此乃动机。如伐树,一须有力——天才;二须有斧斤——修养、预备;然还须有情意。有此三者,便是班固所谓“不得已”(《汉书·艺文志》)。然在读者更要看出其行、其止,《七月》首章何以一“显说”、一“隐说”?
次章:
“春日载阳”,“载”,始也。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懿”,厚也,引申为深。“懿筐”,深筐。《周南·卷耳》“不盈顷筐”,“顷筐”,浅筐也。“爰求柔桑”,“爰”,句首语词。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蘩”,白蒿。陆农师佃[39]曰:“今覆蚕种尚用蒿。”因陈、香蒿、白蒿盖即此类。
“殆及公子同归”,“公子”,朱子《诗集传》:“豳公子也。”其实公子即男子尊称,如今之先生、汉魏之王孙。“归”,“之子于归”(《周南·桃夭》)之“归”。在“三百篇”中看出已有重男轻女之势。上古是女性中心,故姓从女,如姬、姚、姒。两性经过长久斗争,男性得胜。可见有的社会乃女性中心,其所谓得胜乃经济权在谁手里,便谁得胜。故男女平等必先经济平等。“三百篇”所处时代,已为男性中心社会。如,女子出嫁曰“归”,因为“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然女子不以父母之家为家,而以夫家为家,故曰“归”。
《七月》首章言农事——食,次章言桑蚕——衣。
三章:
“八月萑苇”,“萑苇”,荻草与芦苇,苇穗圆,荻穗如鸟翎。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蚕月”,南宋严粲[40]《诗缉》引程子[41]曰:“当蚕长之月也。计岁气之早晚,不可指定几月也。”
“猗彼女桑”,“猗”,赞美之词。余以为:“猗”,叹词。(嘆与歎不同。歎,悲歎;嘆,嘆美。)“猗欤休哉”,即今口语“好哇”。“猗彼女桑”,对于此句,毛传:“角而束之曰猗。”朱子曰:“取叶存条曰猗。”不通。采桑无取叶存条之说,朱注非。郝懿行[42]之妻王照圆[43](郝作有《诗问》,王问郝答。《郝氏遗书》内有王照圆辑《梦书》,亦不完备),曾作《诗小纪》曰:“桑树芟荑弥茂。猗,言茂美也。女,言柔弱也。今浙中种桑皆小桑,其枝每岁皆经芟荑。”“女”,形容词,有柔小之意,如女墙、女萝。
由此看来,学确实要注意实地生活,使生活与书本打成一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古语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也可说:“一事不能,儒者之耻。”此事未必办得到,然而此心绝不可无。自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罗素[44]发明数理哲学,现在这些空谈家只是嚷嚷几个口号,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五四”前后,文坛上忽而倡大众化,忽而倡民族主义。鲁迅先生只是在旁冷笑,因为他们只会嚷嚷一顿,结果什么也做不出来。如写战争,我们根本没上过前线,只说大炮一响,血肉横飞。这是口号,不是文学。西班牙湮巴奈兹(Ibanez)[45]《启示录的四骑士》写德法战争,写炮声、子弹飞走声,真好,真是音乐的。若是文学只是床上架床[46],一点新的装不进去,那么文学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四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葽”,严氏《诗缉》曰:“远志也。”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萚”,落叶。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貉”,毛暖,然为贱者之服。孔颖达疏:“礼无貉裘之文。”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同”,郑笺:“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俱出田也。”程子曰:“谓会聚共事也。”《论语》曰:“宗庙之事,如会同。”(《先进》)即今所谓通力合作。“载缵武功”,“载”,句首语词,始,哉。
五章: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斯螽”,蝗之类。《诗缉》:“蚱蜢也。”“莎鸡”,《诗缉》引陆农师(佃)说以为络纬。络纬又名络丝娘,又名棺材头,乃象形。古谚云:“络纬鸣,懒妇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似有诗意,可是实在真吵人。天下没有不能写成诗的,只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穹”,毛传:“穷。”“窒”,毛传:“塞也。”马瑞辰谓“穹”训“治”,“窒”训“实”。“穹”似今所谓根治、彻底清除。“墐”,以泥涂之,犹今以纸糊之。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曰为”,语词,或单用“曰”,如毛诗“曰归曰归”(《小雅·采薇》)等于《论语》“归欤归欤”(《公冶长》)。曰,句首语词。《尚书》语词有“粤若”,又作“聿”。《魏书》有“岁聿云暮”(《乐志》),“聿云”犹“粤若”“曰为”(“曰为”重,“聿云”轻),“聿云”,句中语词,其实“岁聿云暮”即“曰为改岁”。而“聿云”“曰为”不能通用。文法是依句子推出来的,而句子不是依文法造的。
六章: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郁”,毛传训“棣属”;“薁”,严氏谓“薁”即“郁”。非是。“葵”,南北朝贾思勰[47]《齐民要术》谓“有紫葵、白葵二种”,然则非今习见之向日葵也。《左传·成公十七年》:“葵犹能卫其足。”旧注以为葵花向日,故能卫足。(不可解。)其所谓葵绝非今日向日葵。杜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示从孙济》)“放手”犹言信手之意。老杜所言葵乃宿根植物,而非今所谓向日葵。“菽”,豆也。菽乳,豆浆。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剥”,毛传:“击也。”陆德明《释文》:“普卜切。”毛盖以“剥”为“扑”之假。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介”,郑笺:“助也。”“眉寿”,毛传:“豪眉也。”“豪”,盖即“毫”。毫,后起字。(毫厘、豪釐,同。豪、釐,原皆为动物名。)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毛诗作“瓠”,后谓之葫芦。(吾人每于一字声与韵之间加来母。)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叔”,毛传:“拾也。”《说文》:“从又尗声。”叔、收、拾,一声之转,或作“掓”。“采荼薪樗”,“樗”,臭椿也。
七章:
乡语云,宁做十年道,不做一年场。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筑”,以杵击之。今俗语“揍”,盖即“筑”之转。“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孟子·告子下》)“禾稼”,总称;单称“禾”,谷也。(谷子,小米。)“纳禾稼”,“耕”“种”“获”“舂”“纳”,至“纳”一年之农事完了。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重”,先种后熟;“穋”,后种先熟。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我稼既同”,“同”,《诗缉》曰:“聚也。”有功成之意。“上入执宫功”,“上”,毛传:“入为上,出为下。”(如上城下乡。)“宫功”,郑笺:“上入都邑之宅,治宫中之事矣。于是时男之野功毕。”(“野功”,野,农田;功,农事。)朱注:“宫,邑居之宅也。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按古者通谓民室为宫,因谓民室中事为宫事。《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蚕,执养宫事’,《昏礼》‘戒女词曰,夙夜无违宫事’是也。《尔雅》:‘公,事也。’宫公即宫事也。……宋儒以‘宫公’为公室宫府之役,误也。正义本作‘执宫公’,今本作‘执宫功’者,从唐定本改也。公、功,古通用。《六月》诗‘以奏肤公’,即以奏大功也。《瞻卬》诗‘妇无公事’,即妇无功事也。功与公皆为事,定本不知公与功同义,故易之耳。”
清治毛诗者二家:一陈奂,专尊毛;一马瑞辰,兼采毛、郑,或独出新意。陈奂文字学亦深,唯稍嫌固执耳。欲治毛诗,应通古社会学。治文学亦该有科学脑筋,字字如铁板钉钉,句句如生铁铸成,丝毫不能放松。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于茅”,“于”,於,从事也。“索绹”,“索”,毛传:“绞也。”即搓也。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乘”,毛传:“升也。”郑笺:“治也。”“屋”,郑氏谓屋为野庐之屋,乃田中草舍也。(草团瓢[48],纪晓岚[49]谓当作团焦。)“亟其乘屋”,朱注:“亟升其屋而治之。盖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故也。”“其始播百谷”,郑笺:“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播”,布也。
八章: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冲冲”,毛传:“凿冰之意。”(意在事先。)朱子《诗集传》从之。严氏《诗缉》谓为“和也”。凿冰即凿冰,何“意”为?冲、和互训,如意志、智慧,可并举,可单举。讲“冲”为“和”,或谓其人和同心协力欤?按:“和”,当训为“人和”之“和”。“三之日纳于凌阴”,“纳”,“内”之后起字。纳,原当作“内”。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蚤”,早。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肃”,毛传:“缩也。”万物收缩故曰“肃霜”。“十月涤场”,即前章之“十月纳禾稼”。“涤”,扫光。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朋”,毛传:“两樽曰朋。”朋、比互训。“斯”,是。“朋酒斯飨”即“朋酒是飨”。“斯”“是”,语词,用于动词前。《尚书》“惟妇言是用”(《牧誓》),实即唯听妇言之意。“是用”,加重语气,如西洋助动词auxiliary verb。“曰”,语词,韩诗“曰”作“聿”,一声之转。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公堂”,毛传:“学校也。”朱子《诗集传》:“君之堂也。”公堂盖即共同聚会之所,公共场所。“称彼兕觥”,“称”,朱子《诗集传》:“举也。”然此外未见“称”作“举”解者。余以为:“称”即呼也。举酒而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疆”,境也,竟也。(境,后起字。)境、界、疆,一音之转。“万寿无疆”,韩诗作“受福无疆”,总之颂祷之词。
《诗经》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七月》一首,最“达”而且最“雅”。
诗有叙事、写景、抒情。
抒情诗最易写。《国风》中亦以抒情诗为多,无论其写得美丽或沉痛,美丽可感动人之感觉,沉痛可感动人之感情。
写景:大自然,风月、山水。(大自然原是美的。西湖美为洋楼所毁,大明湖朴实可爱亦毁于洋楼。人毁坏大自然之美。)写景亦可写得美丽沉痛,景中有情。
最难写的是叙事的诗,难于写得美,因少幻想。如白居易《长恨歌》,自开始至贵妃死都写得不好,勉强凑合,几不成诗。至“忽闻海上有仙山”才写得好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颇有老杜气概,而较老杜自在从容,因此是幻想,故易写。此外就是“传奇”的,也易写得好,如白居易《琵琶行》,虽无《长恨歌》之奇情壮采,而尚能动人,便因其为“传奇”的。(传奇,此乃翻译,实应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实的。)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传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点,即全为非真实的。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
唯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账本子,不是有韵散文。(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长恨歌》《琵琶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仍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不过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乱离生活。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集团性力量非常大。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于个人而非集团性的。《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长恨歌》只是杨玉环,《琵琶行》只是商人妇;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但很难写得好,最好是他们自己写。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余味不尽。写“集团”,难得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民族之乐天性。这是好是不好,很难说。如天真是好,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而坦白是浮浅。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乐天者爱和平,即便是阿Q也爱和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离娄上》),就因为不乐天。人不该这样生活。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说它的积极性,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到尾都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则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有第二章一章中音节柔和、调谐、优美,有女性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
《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故曰“兴”。第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二句,“赋”与“兴”兼而有之。且前既言“七月”,何以后又言“七月”,而中曰“蚕月”?盖亦“兴”也。
清代牛运震[50]《诗志》言《七月》:
此诗……平平常常,痴痴钝钝,自然充悦和厚,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
牛氏有志推作者之意,而以文学欣赏法去看,其志可嘉。然尚恨其时有经生气也(经生之见)。“充”,充满之意。诚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满则所表现自是“悦”。“充悦”,真好,毫无虚假。“充悦和厚,典则古雅”,中国旧美学之高处便在此。
写长一点的作品,必须一大段中分若干小段,分之则清清楚楚,合之则浑然无迹,天衣无缝。如《史记·项羽本纪》《逍遥游》。创作必要做到此地步。若一大段糊里糊涂,分不出小段,则你写时没法写,人读时也没法读。然若能分出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则异常完密。牛氏之言是,但牛氏未言其何以能如此,何以“一诗而备三体”且“一诗中藏无数小诗”(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无缝),此便因《七月》所写是团体,只写个人总差。《七月》人多、时多、事多,自易一诗内藏许多小诗。
四 豳风·鸱鸮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四章,章五句。
有关《鸱鸮》诗旨,郑笺有云:“鸱鸮言:已取我子者,幸无毁我巢。”郑氏读书虽多,而不了解古人文心。实则,《鸱鸮》一篇“特奇”(牛运震《诗志》),借用鸟语。诗人以鸟比人,且以自己比为一鸟。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承上“予手拮据”而言。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专一分力。但结果好了吗?“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而“予维音哓哓”,有什么用呢?(固然我们作诗并不求有什么用。)我们生在此大时代,但我们不能说他是痛苦还是幸福。如屈原被放,就世俗看是不幸,但就超世俗看来未始不是幸,否则没有《离骚》。再如老杜,值“天宝之乱”,困厄流离;老杜若非此乱,或无今日之若干伟作亦未可知。在生活上讲来,固是不幸,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民;但在诗上说,未始不是幸。但若条件够了,自己没本领,有材料不会作,也没办法。我们生此大时代,该有好作品出现了。以时考之,是其时实则至矣,“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人在少年气盛时总是“我来”,人在老年时代总希望“别人来”。余今日如隐士,初原不甘,但八年来惰性养成,无可奈何。在此时,希望不但要有扛枪杆的,还希望有扛笔杆的。
写诗写长篇,必写叙事诗不可,抒情诗还是短了好,如《豳风·鸱鸮》。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鸱鸮》四章,章五句。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即以拿破仑(Napoleon)盖世英雄,滑铁卢一战仍不免一败涂地。便因集团是大的,个人是小的。
《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不以是分大小。但一般理论皆以为集团的是伟大的,个人的是渺小的。集团文学并不见得对,而将来一定了不得。凡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个人主义的文学已至穷途末路。《七月》是我国上古团体的、实际的生活。我们尽管以新文学眼光去看中国旧诗《七月》,但仍自有其价值在。而《鸱鸮》也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实则《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两相等,若有畸轻畸重之见,则不免有所偏:偏个人者,以为《七月》琐碎、乱;偏集团者,以为《鸱鸮》无用,叫唤叫唤就完了。
伟大的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精神是永久活下去的。佛讲无生、舍身,《佛遗教经》则言,我死之后,汝等行之,如我在世。此即精神不死,精神在世。(中国无宗教,一切宗教皆外来,真可怜。)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假使活人不记得了,死人才是真死了。人如此,作品亦然。人为不朽之人,作品为不朽之作品。《七月》写乡村,现在农村生活虽无何改进,此诗是活下去的。《鸱鸮》则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我希望它朽,但它不朽!怎么样,“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希望不成,理想也不成。事实是如此。
《从五五宪草到国共合作》,此篇文章真好,虽然火候还差一点。余不懂政治学,但此人文章真写得好。“予维音哓哓”,但是嚷嚷有什么用!
五 豳风·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四章,章十二句。
《七月》是写农人,《鸱鸮》与现在情势多合,而《东山》恰好是战争后军队复员之作。周有“三监之乱”,故东征三监(武庚、管叔、蔡叔)及淮夷。
“我徂东山”之“我”,虽是个人,同时也是代表全体。《七月》纯乎集团,《鸱鸮》纯乎个人,《东山》写集团中有小我,小我中有集团。
《东山》首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慆慆”,毛传:“言久也。”按:“慆慆”,同“滔滔”。“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论语·微子》),《史记》引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悠悠”,久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往东去,好久没回来;回来时,“零雨其濛”,真好。“其”,盖即现在语文中之“那么”;“零雨其濛”,雨下得“那么”濛濛的。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曰”,语词。我从东归,非我归东。“我心西悲”,看似简单,而非常绕弯子。创作上作者作得绕弯子,那必让读者读得亦绕弯子。我从东边回来时,想起我西边家来,我悲哀了。如此绕弯子而一转过来了,此之谓“履险如夷,举重若轻”。在创作上,非有此劲不可。鲁迅先生还不能“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虽也过去了,也举起来了,但总觉得费力了。此是火候。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即“製”也。“裳衣”,上曰衣,下曰裳。裳衣,平居之服。“制彼裳衣”,言今可脱军装而着裳衣了。“勿士行枚”,“士”,毛传:“事。”动词,从事之意,干也。“勿士行枚”,即鲁语“不再干那个茧儿了”。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蠋”,桑虫也,盖即今毛毛虫之类。“蠋”原作“蜀”(),从虫。“烝在桑野”,“烝”,毛传:“窴也。”郑笺:“古者声,窴、填、尘同也。”马瑞辰曰:“烝与曾同音,为叠韵,烝当为曾之借字。曾,乃也。凡书言‘何曾’,犹何乃也。烝之义亦当为乃。”(《毛诗传笺通释》)乃,语辞。朱注:“烝,发语辞。”是也,句首语词。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敦”,毛无传,郑有笺,“敦敦然独宿于车下”,然等于不讲。朱注:“敦,独处不移之貌。”总之,“敦”为副词,形容车下独宿之貌。然此独宿车下者为何物?蠋欤?人欤?曰人,则始言我。此言“彼”,彼何指而言?若谓指兵士,当言“敦我”。除非谓作诗之人见蠋在桑野一条条的,众兵卧宿于地,貌与蠋同。而言独宿者,言无家室也。战争完了回家,首发失妻之感。
次章: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瓜篓也。毛传作“栝楼”。“亦施于宇”,“施”“延”“引”,一声之转,皆影母。“施于宇”,施于屋上也。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湿地所生之虫;“蟏蛸”,长脚蜘蛛。蟏蛸张网,故“在户”。
“町畽鹿场,熠燿宵行”,“畽”,《释文》本一作“疃”。今尚有此语。“町畽”,毛传:“鹿迹也。”此盖望文生义。“町畽鹿场”,“町畽”非所言“鹿场”也,乃形容“鹿场”。“熠燿宵行”,“熠燿”,毛传:“磷也。磷,萤火也。”非。“熠燿”形容“宵行”,“宵行”才是萤。“熠燿”,明也。且此篇第四章尚有“熠燿其羽”,“熠燿”绝不可释为“萤”。
“果臝”,叠韵;“亦施”,双声;“伊威”,叠韵;“蟏蛸”,叠韵;“町疃”,双声;“熠燿”,双声。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不”,他本又作“亦”;“不可畏也”,作“亦可畏也”。余以为“不”字好。这有什么可怕,那是我的家呀!——“伊可怀也”!“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诗句如《离骚》,叶韵外加一“也”字,其意味更长,感情更深。诗中杂言甚多“也”字,绝非凑韵,乃表达其情感。
《东山》共四章,每章前四句皆相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真好。第三章: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八个字,字形上笔画少,句子是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走。这是真正白话,真难写,真写得好。现在白话文一发展便走向古典派去了,便走入“自杀”之路,真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