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进之

康进之，元前期杂剧作家，棣州（今山东惠民）人。生平事迹俱不可考。作有水浒题材杂剧二种，今存《李逵负荆》是元代水浒戏的代表作。

李逵负荆[1]

第一折

（冲末扮宋江，同外扮吴学究，净扮鲁智深，领卒子上。宋江诗云）涧水潺潺绕寨门，野花斜插渗青巾。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某[2]，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3]者是也。曾为郓州郓城县把笔司吏[4]，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迭配江州牢城[5]。路经这梁山过，遇见晁盖哥哥，救某上山。后来哥哥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推某为首领。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6]的小偻㑩，威镇山东，令行河北。某喜的是两个节令：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如今遇这清明三月三，放众弟兄下山，上坟祭扫。三日已了，都要上山，若违令者，必当斩首。（诗云）俺威令谁人不怕，只放你三日严假；若违了半个时辰，上山来决无干罢。（下）（老王林上）（云）曲律竿头悬草稕[7]，绿杨影里拨琵琶。高阳公子[8]休空过，不比寻常卖酒家。老汉姓王名林，在这杏花庄居住，开着一个小酒务儿[9]，做些生意。嫡亲的三口儿家属：婆婆[10]早年亡化过了，止有一个女孩儿，年长十八岁，唤做满堂娇，未曾许聘他人。俺这里靠着这梁山较近，但是山上头领，都在俺家买酒吃。今日烧的旋锅儿[11]热着，看有甚么人来。（净扮宋刚，丑扮鲁智恩上）（宋刚云）柴又不贵，米又不贵。两个油嘴，正是一对。某乃宋刚，这个兄弟叫做鲁智恩。俺与这梁山泊较近，俺两个则是假名托姓，我便认做宋江，兄弟便认做鲁智深。来到这杏花庄老王林家，买一钟酒吃。（见王林科，云）老王林，有酒么？（王林云）哥哥，有酒有酒，家里请坐。（宋刚云）打五百长钱[12]酒来。老王林，你认得我两人么？（王林云）我老汉眼花，不认的哥哥们。（宋刚云）俺便是宋江，这个兄弟便是鲁智深。俺那山上头领，多有来你这里打搅，若有欺负你的，你上梁山来告我，我与你做主。（王林云）你山上头领，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并没有这事。只是老汉不认的太仆[13]，休怪休怪。早知太仆来到，只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老汉在这里，多亏了头领哥哥，照顾老汉。（做递酒科，云）太仆，请满饮此杯。（宋刚饮科）（王林云）再将酒来。（鲁智恩饮酒科，云）哥哥，好酒。（宋刚云）老王，你家里还有甚么人？（王林云）老汉家中并无甚么人，有个女孩儿，唤做满堂娇，年长一十八岁，未曾许聘他人。老汉别无甚么孝顺，着孩儿出来，与太仆递钟酒儿，也表老汉一点心。（宋刚云）既是闺女，不要他出来罢。（鲁智恩云）哥哥怕甚么？着他出来。（王林云）满堂娇孩儿，你出来。（旦儿扮满堂娇，云）父亲唤我做甚么？（王林云）孩儿，你不知道，如今有梁山上宋公明，亲身在此，你出来递他一钟儿酒。（旦儿云）父亲，则怕不中么？（王林云）不妨事。（旦儿做见科）（宋刚云）我一生怕闻脂粉气，靠后些！（王林云）孩儿，与二位太仆递一钟儿酒。（旦做递酒科）（宋刚云）我也递老王一钟酒。（做与王林酒科）（宋刚云）你这老人家，这衣服怎么破了？把我这红绢褡膊[14]与你补这破处。（老王林接衣科）（鲁智恩云）你还不知道，才此这杯酒是肯酒[15]，这褡膊是红定[16]，把你这女孩儿与俺宋公明哥哥做压寨夫人[17]。只借你女孩儿去三日，第四日便送来还你。俺回山去也。（领旦下）（王林云）老汉眼睛一对，臂膊一双，只看着这个女孩儿，似这般可怎么了也！（做哭科）（正末扮李逵做带醉上，云）吃酒不醉，不如醒也。俺，梁山泊上山儿李逵的便是。人见我生得黑，起个绰号，叫俺做黑旋风。奉宋公明哥哥将令，放俺三日假限，踏青[18]赏玩。不免下山，去老王林家，再买几壶酒，吃个烂醉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19]，（云）俺问王留道，那里有酒？那厮不说便走，俺喝道，走那里去？被俺赶上，一把揪住张口毛[20]，恰待要打，那王留道，休打休打，爹爹，有。（唱）王留道，兀那里人家有。

【混江龙】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21]，远近沙鸥。

（云）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唱）

【醉中天】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云）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啖[22]啊啖啊，啖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唱）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23]。（云）俺绰起[24]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唱）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25]。（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唱）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云）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唱）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26]。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竿头。

（云）兀那王林，有酒么？不则这般白吃你的，与你一抄[27]碎金子，与你做酒钱。（王林做揣科，云）要他那碎金子做甚么？（正末笑科，云）他口里说不要，可揣在怀里。老王，将酒来。（王林云）有酒，有酒。（做筛酒[28]科）（正末云）我吃这酒在肚里，则是翻也翻的；不吃，更待干罢[29]。（唱）

【油葫芦】往常时“酒债寻常行处有”[30]，十欠着九。（带云）老王也，（唱）则你这杏花庄压尽他谢家楼[31]。你与我便熟油般造下春醅酒[32]，你与我花羔般[33]煮下肥羊肉。一壁厢肉又熟，一壁厢酒正[34]，抵多少锦封[35]未拆香先透，我则待乘兴饮两三瓯[36]。

【天下乐】可正是一盏能消万种愁。（云）老王也，咱吃了这酒呵，（唱）把烦恼都也波丢，都丢在脑背后，这些时吃一个没了休[37]。（带云）我醉了呵，（唱）遮莫[38]我倒在路边，遮莫我卧在瓮头。（做吐科，云）老王俫[39]，（唱）直醉的来在这搭里[40]呕。

（云）老王，这酒寒，快旋[41]热酒来。（王林云）老汉知道。（做换酒科，哭云）我那满堂娇儿也！（正末云）快酾[42]热酒来。（王林又哭云）我那满堂娇儿也！（正末云）老王，我不曾与你酒钱来？你怎么这般烦恼？（王林云）哥哥，不干你事，我自有撇不下的烦恼哩，你则吃酒。（正末唱）

【赏花时】咱两个每日尊前语话投，今日呵，为甚么将咱佯不瞅[43]？（王林云）你不知道，我自嫁我的女孩儿，为此着恼。（正末唱）哎！你个呆老子，畅好是忒搜[44]。（云）比似[45]你这般烦恼，休嫁他不的。（王林哭科，云）哎哟！我那满堂娇儿也！（正末唱）你何不养着他，到苍颜皓首？（云）你晓得世上有三不留么？（王林云）哥，是那三不留？（正末云）蚕老不中留，人老不中留，（唱）呆老子，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云）我问你，那女孩儿嫁了个甚么人？（王林云）哥，我那女孩儿嫁人，我怎么烦恼？则是悔气，被一个贼汉夺将去了。（正末做打科，云）你道是贼汉，是我夺了你女孩儿来？（唱）

【金盏儿】我这里猛睁眸[46]，他那里巧舌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但半星儿虚谬，恼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将你那草团瓢[47]烧成为腐炭，盛酒瓮摔做碎瓷瓯。（带云）绰起俺两把板斧来，（唱）砍折你那蟠根桑枣树，活杀你那阔角水黄牛。

（云）兀那老王，你说的是，万事皆休；说的不是，我不道的[48]饶你哩。（王林云）太仆停嗔息怒，听老汉慢慢的说与你听。有两个人来吃酒，他说：我一个是宋江，一个是鲁智深。老汉便道：正是梁山泊上太仆，我无甚孝顺，我只一个十八岁女孩儿，叫做满堂娇，着他出来拜见，与太仆递一杯儿酒，也表老汉的一点心。我叫出我那女孩儿来，与那宋江、鲁智深递了三杯酒，那宋江也回递了我三钟酒，他又把红褡膊揣在我怀里。那鲁智深说：这三钟酒是肯酒，这红褡膊是红定；俺宋江哥哥有一百八个头领，单只少一个人哩。你将这十八岁的满堂娇，与俺哥哥做个压寨夫人，则今日好日辰，俺两个便上梁山泊去也。许我三日之后，便送女孩儿来家。他两个说罢，就将女孩儿领去了。老汉偌大年纪，眼睛一对，臂膊一双，则觑着我那女孩儿。他平白地把我女孩儿强抢将去，哥，教我怎么不烦恼？（正末云）有甚么见证？（王林云）有红绢褡膊，便是见证。（正末云）我待不信来，那个士大夫有这东西？老王，你做下一瓮好酒，宰下一个好牛犊儿，只等三日之后，我轻轻的把着手儿，送将你那满堂娇孩儿来家，你意下如何？（王林云）哥，你若送将我那女孩儿来家，老汉莫要说一瓮酒，一个牛犊儿，便杀身也报答大恩不尽。（正末唱）

【赚煞】管着你目下见仇人，则不要口似无梁斗[49]，一句句言如劈竹。（带云）宋江俫，（唱）不争[50]你这一度风流，倒出了一度丑。誓今番泼水难收。到那里问缘由，怎敢便信口胡诌？则要你肚囊里揣着状本[51]熟。不要你将无来作有，则要你依前来依后[52]。（云）我如今回去，见俺宋公明，数说他这罪过，就着他辞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小偻㑩，同着鲁智深，一径离了山寨，到你庄上。那时节，我若叫你出来，你可休似乌龟一般缩了头，再也不肯出来。（王林云）老汉若不见他，万事休论，我若见了他，我认的他两个，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来，我怎么肯不出见他？（正末云）老王，兀的不是俺宋江哥哥？他道没也。老儿，俺斗[53]你耍哩。（唱）你可也休翻做了镴枪头[54]。（下）

（王林云）李逵哥哥去了，我也收拾过铺面，专等三日之后，送满堂娇孩儿来家。满堂娇孩儿，则被你痛杀我也！（下）

[1]《李逵负荆》全名为《梁山泊李逵负荆》。写歹徒假冒梁山头领宋江、鲁智深之名强抢民女，李逵误信为真，回山大闹聚义堂。真相查清后，李逵负荆请罪，并擒获歹徒。[2]某：自称，相当于“我”。[3]呼保义：宋元时称善于奔走办事的人为“保义”，“呼”是嘉奖褒义词，似有呼之即来之意。[4]郓州郓城县：今山东省郓城县。把笔司吏：掌管刑狱文书的小吏，俗称刀笔吏。[5]迭配：即递配，把被处流刑的犯人押解到指定地点。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牢城：监狱。[6]半垓来：垓，数目单位，古以万万为垓。半垓，极言数目之多。来，表示概数。[7]曲律：弯曲。草稕（zhùn）：用草绑扎成的圆圈或草团，系在竹竿上挂在门首，是酒店的标识。[8]高阳公子：《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载，汉高祖刘邦初起兵时，陈留高阳乡（在今河南省杞县西南）人郦食其（lì yì jī丽义基）去求见。刘邦因为他是儒生，推托不见。郦食其高叫道：“吾高阳酒徒，非儒人也。”遂得入见。后因以高阳酒徒或高阳公子指称嗜酒豪饮的人。[9]酒务儿：酒店。宋代规定酒是专卖品，设酒务官管理，因称酒店为酒务。[10]婆婆：这里指妻子。[11]旋（xuàn渲）锅儿：即旋子，温酒用的器具。多用铜、锡制成，圆筒形。[12]长钱：古时铜钱用绳穿串计数，以八十或九十个钱穿成一串当一百的为短钱，足够一百个钱的则称长钱。[13]太仆：本是古代官名，职掌车马和畜牧等事。后用为对绿林好汉的敬称。[14]褡膊（dābó搭搏）：一种中间开口而两端可装钱物的长方口袋，通常束在衣外作腰巾，也可搭在肩上。[15]肯酒：订婚酒。表示女方允亲。[16]红定：订婚时男方送给女方的聘礼酒物担子上要扎红绸，叫作“缴担红”，即红定。[17]压寨夫人：山寨头领的妻子。[18]踏青：旧俗，清明节前后到郊外扫墓或游玩，叫踏青。[19]王留：元曲中习用的泛名，犹今张三、李四之类。[20]张口毛：指胡须。[21]社燕：社，即社日，古代祭祀土地神之日，分春秋两祭，一般在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燕子春社时来，秋社时去，故称社燕。[22]啖（dàn淡）：吃。[23]轻薄桃花逐水流：杜甫《绝句漫兴五首》其五的诗句。[24]绰（chāo抄）起：抄起，抓起。绰，通“抄”。[25]粉衬的这胭脂透：指桃花的颜色白里透红。[26]迤逗（tuōdòu拖豆）：挑逗，勾引。[27]抄：古量名，十撮为一抄。这里是约数。[28]筛酒：斟酒。[29]更待干罢：岂肯罢休。[30]酒债寻常行处有：杜甫《曲江二首》其二的诗句。意为平常所去的地方都赊欠了酒钱。[31]谢家楼：也称谢公楼，唐代有名的酒楼，为纪念南朝诗人谢朓（或说谢灵运）而建，在今福建省长汀县。唐张九龄《题谢公楼》诗云：“谢公楼上好醇酒，三百青蚨买一斗。”[32]熟油般：像熟油一样浓腻、芬芳。春醅（pēi胚）酒：即春酒，冬季酿制，及春而成，故称。醅，酿熟而未过滤的酒。[33]花羔般：像乳羔肉一样鲜嫩。[34]（chōu抽）：用竹篾编成的滤酒器具。这里作动词用，滤酒。[35]抵：胜过。锦封：酒坛封闭得很考究。指陈酒。[36]瓯（ōu欧）：盛酒的器皿。[37]没了休：没个完。[38]遮莫：莫非，怎么。[39]俫：语尾助词，如同“哩”。[40]这搭里：这边，这地方。[41]旋：这里用作动词，指用旋锅儿将酒温热。[42]酾（shāi筛）：斟酒。[43]佯不瞅：假装不理睬。[44]（chōu抽）搜：固执。[45]比似：既然，与其。[46]眸：眼珠子。[47]草团瓢：草房。[48]不道的：不会，不见得。[49]口似无梁斗：闭口不言的意思。无梁斗，“不提”的隐语。斗上无提梁则无法提起来，故云。[50]不争：这里是只为的意思。[51]状本：告状的词呈，即状纸。[52]依前来依后：意思是对质时所说的话要和现在所讲的一致。[53]斗：逗。[54]镴（là腊）枪头：镴是铅锡合金，做成的枪头色泽如银而不锐利。比喻中看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