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思过的张献忠——文昌宫记行
文昌君是谁?
2010年7月17日,在绵阳富乐山宾馆讲完课之后,朋友说,饭后出发,今晚住大庙。我似懂非懂,以为大庙不过是一个地名,跟着大家就上路了。
沿108国道北上,过梓潼县城不远,在一段上坡路的右侧看见一座飞檐斗阁、红墙灰瓦的古建筑。
门前石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七曲山大庙”。
横匾高悬,大书两个金字——“帝乡”,好大口气!
不过,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朝皇帝出自于梓潼。正在疑惑,只听得一阵鞭炮声,在院墙内升起一股硝烟。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紧接着又是一阵鞭炮、一股硝烟。朋友笑道:“高考刚刚发榜,这几天都是来还愿的,过几天还要热闹。要知道,这里可是文曲星的祖庭啊!”
弄了半天,此帝非人间的皇帝,却比皇帝还牛!文昌帝君的老家,当然可以称“帝乡”。只要稍通文墨的读书人都知道文曲星:天上的教育部长,主管考试。《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一旦中举立刻被当作文曲星下界,身价暴涨。四大菩萨和弥勒佛都有各自的祖庭,文曲星当然也该有。
大庙门前的布局极为奇特。跨出门槛就是公路,西高东低。几乎可以肯定,先有庙,后修路,否则,绝不会在庙前连插根旗杆、放个石狮子的空地都没有。看起来,近代修路的工程师缺乏文物保护意识。假若多绕点路,就有可能保留下大庙的历史原貌。
大庙南北纵深有限。正殿、桂香殿、天尊殿,沿着台阶步步升高,紧凑得让人感到几分压抑。由于大庙背后就是郁郁葱葱的青山,逼得其他殿堂只好在浓郁的柏树荫中左一间,右一殿,依山傍势,向两侧发展。显然,初期的文昌庙绝无今日的规模,否则,怎么也得找块比较开阔的地方,将中轴线拉长一些。
有关文昌君最权威的记载见于《明史》的《礼志》,“梓潼帝君者,记云:神姓张,名亚子,居蜀七曲山,仕晋战殁,人为立庙”。据考证,张亚子,羌族,阵亡于东晋宁康二年(374年)。当地人感念其忠勇,设祠纪念,久而久之,成为梓潼地方的守护神。无论天南地北,地方性的保护神很多,可是,很少有哪个神能够像张亚子这样在死后飞黄腾达。
大约张亚子阵亡五百年后,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杀进长安,唐玄宗仓皇逃难,入蜀途经七曲山,追封张亚子为左丞相。
公元875年,末代帝王唐僖宗被黄巢撵出长安。逃跑路线和120年前他的先祖一样,沿川陕大道入蜀。过七曲山时,唐僖宗加封张亚子为济顺王,并把自己的佩剑挂在大庙之上。他希望张亚子作为梓潼地方的神灵能在危急之中帮他一把。
宋朝的道士把张亚子拉进了道教神仙谱。宋真宗(998-1022)崇信道教,封张亚子为“英显武烈王”。
宋光宗(1190-1194)加封张亚子为“忠文仁武孝德圣烈王”。
宋理宗(1225-1265)再加封为“神文圣武孝德忠仁王”,在圣旨中明确授予张亚子主宰文运科举的职能。人们不禁奇怪,宋理宗是不是吃错了药,乱点鸳鸯谱,任命一个羌族武将担任教育部长?且不说老子、孔子、孟子等先贤圣人,就是孔夫子门徒三千,怎么会找不到一个人来管教育?
仅仅50年后,元仁宗延佑三年(1316年)敕封张亚子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世称文昌帝君。张亚子去世一千年后登上了帝君之位。和张亚子的经历类似的只有关羽。关公和张亚子几乎同时在宋朝被封为王。不过,关羽晋升帝位比张亚子晚了270年,直到明万历年间(1590年)关羽才被晋升为“协天护国忠义帝”。
明清年间,未见朝廷对张亚子有何封赠,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文昌君已经从一个梓潼地方的小神变成了横跨道教、佛教和儒家三界的神灵。
道教引经据典证明他就是原始天尊的弟子“大圣大慈九天开化梓潼帝君”,送给张亚子的圣号长达254个字。近来,有人以背诵圆周率为荣,可以一口气背下来小数点后几十位。莫名其妙,背诵那么多位数有什么用?与其如此,还不如请他们来背诵文昌君的圣号,背诵的字数越多,文昌君越喜欢,没准一高兴就能保佑他考上大学。
佛教不甘示弱,说张亚子是“证果定慧王菩萨”,“释迦梵证如来位”。乖乖,成菩萨了。
儒家就别提了。天下读书人哪个不知道主管文运、功名、利禄的文昌帝君?
不管你信不信,张亚子,一个少数民族出身的武将在天上掌管全国文化教育,而且还是终身制,没有任期届满、鞠躬下台这一说。
外行怎么能够领导内行?主管文化教育,当然要有学问。绝对不能小看张亚子的学问,他著作等身,文昌经典系列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劝善,例如,《文昌帝君阴骘文》,强调对人和善,乐于助人。还有《省心录》《大洞仙经》等,教诲人们要和谐发展。
第二类是鼓励学习,例如,《梓潼化书》《清河内传》《救劫宝经》《劝学文》等,教导人们要尊师重道。在《文昌帝君功过律》中告诉人们要敬惜字纸。
第三类属于养生,例如,《治瘟宝箓》《紫阳宝箓》《化书》等,谈治病救人,养心强体。在七曲山还有一座瘟祖殿,供奉的瘟祖据说是张亚子的化身,收瘟摄毒,包治百病。
神仙世界就是人间的镜像。在1500年漫长的时间里,民间、皇家和文人共同造出了文昌帝君。
在最初的500年中,梓潼百姓请张亚子保护地方,建祠膜拜。民间造神,源远流长,反映了远古以来人们对自然的畏惧和对超自然力的崇拜。凡是自身解决不了的矛盾就交给神。就是没有神也要造出一个神来,在精神上才有所依托。
在第二个500年中,主要是皇家给张亚子封官晋爵,抬上帝王宝座。皇家造神的目的很明确,维护政权。特别是在君王落难之际特别希望得到超自然力的佑护。从唐僖宗、宋徽宗一直到困守南京的洪秀全,打了败仗,穷途末路,胡思乱想,请鬼兵来帮忙。反正无论封死人什么爵位都不必花费金钱,更不担心这些鬼神谋反篡位。
文昌帝君的第三个500年,主要是文人在造神。张亚子的著作接连问世,成为主管文化教育的最高权威。张亚子的著作是从哪里来的?古往今来,总有一些人抄袭剽窃,沽名钓誉,可是当年替文昌帝君操刀执笔的文人很是大公无私。他们使用“天启”、“降笔”等多种方式替文昌帝君著书立说,自己宁肯藏在幕后当无名英雄。写书的人心里明白,托梦一说可以骗骗别人却很难骗自己。明明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跟文昌帝君何干?
神格之争
张亚子和关羽,一文一武,两位帝君,声名显赫。不过,和关羽不同,文昌帝君的神格曾经引发多次争议。关羽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武功卓绝,神勇异常。《三国志》有他传。经过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渲染之后,家喻户晓。崇拜关公,就是崇拜忠义,从来没有人挑战关公武圣的地位。可是,历来文人相轻,叫读书人崇拜张亚子,难度不小。在隋唐之前,史书上根本找不到张亚子的记录。张亚子的著作多数属于道经,在儒家经典中极少露面。尽管他的著作数量很多,但是缺少著作年代,没有文献索引,内容杂乱,不成系统。
在明朝永乐年间,霍州学政曹端发难:“梓潼主斯文,孔子更主何事?”
明孝宗的礼部尚书周洪谟说:“梓潼显灵于蜀,庙食其地为宜。文昌六星与之无涉,宜敕罢免;其祠在天下学校者,俱令拆毁。”也就是说,礼部尚书认为文昌帝君的职守和礼教不合,不承认张亚子在学术界的地位,让他回梓潼去当地方神,别进学校的大门。
朝廷主管大臣已经把案子断得斩钉截铁,如果你是张亚子的辩护律师,该说些什么好?
天下还真有能人。有位翰林学士王鏊站出来反对,他说:“文昌,先天之孔子;孔子,后天之文昌也。”如此辩护,玄之又玄,水平高,真高。让人无话可说。
清代康熙年间,理学家颜元指出:“文昌帝君,司天下士子科名贵贱以欺弄文人,可谓妖矣。”此言一出,马上遭到一群文昌帝君信徒的驳斥,他们列举了文昌帝君的许多圣迹,证明文昌帝君有洗心、励志的功德。这些圣迹来无踪,去无影,如何检验考核?从康熙争论到雍正,众说纷纭,最终,朝廷礼部下令:“文昌之神不见经传,诚为淫祀,行文禁止。”
按说,政府明令禁止,文昌宫理应拆毁,文昌经典理应销声匿迹,可是文昌文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依然在民间流行。对于读书人来说,自隋朝开始的科举制度是他们进入上层社会的主要阶梯。按照惯例,考生自称是主考官的门生弟子。文昌帝君在元代(1316年)正式成为主管科举之神。元、明之后科举出身的士大夫都是文昌帝君的学生,怎么可以不拜老祖宗?读书人的梦想是考取功名,只要文昌帝君和科举联系在一起,他们就一定崇拜掌管着录取大权的文昌帝君。如果整个群体都在顶礼膜拜,即使有人不以为然也改变不了潮流。
到了乾隆年间,有位大学士朱珪刻写、编撰多种文昌经籍,直接奉献给皇上。乾隆下谕:“文昌帝君主持文运”,“允宜列入祀典”。这场争论持续了几百年,最后,由乾隆皇帝拍板定案:文昌帝君作为主管文化教育的神灵列入朝廷“中祀”,仅次于祭祀天地社稷的“大祀”。从此,文昌宫越来越多,数量甚至超过了孔庙。
其实,拜孔子和拜文昌帝君并不矛盾。如果按照职能来区分,孔夫子是老师,张亚子是主管招生的教育局局长。如今,家长们最清楚,什么时候要给老师送礼,什么时候要拜访教育局局长。孔子和文昌帝君,哪个放在前头是检验学风的一个标准。
正是因为人间有需要,人们以张亚子为原型创造了文曲星。借神灵名义写文章,最好选择一位完全没有文章的神灵。否则,必须模仿他的文体、文风,弄不好就会穿帮。张亚子完全符合造神的条件。他是一个少数民族的武将,谁都不知道他生前是否写过文章。在民间造神过程中,无论是谁都可以自称梦见了文曲星,领取最新指示,颁布于世。佛教的经典多数是从外部翻译过来,道教先天不足,缺乏足够的经典和佛教抗衡。只要有人声称发现了文曲星的最新指示,马上照单全收。道教协会真的应该好好整理一下道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天聋地哑与考试弊案
若要识别佛教庙宇中供奉的神灵,多少有些困难。大雄宝殿上端坐的是横三世还是竖三世,是卢舍那佛还是弥勒佛,一般人还真的分不清楚。可是,识别文昌帝君特别容易,因为他带的两个随从非常特别,左天聋,右地哑。天聋持玉玺盒,表示治政;地哑持铁如意,表示治兵。按理说,文昌帝君重用聋哑人,残疾人协会应当给予表彰。其实,文昌帝君此举出于工作需要,和优待残障人士并没有多大关联。文昌帝君主持科举考试,考卷必须保密,录取名单在没有公布之前,也要保密,自然不能录用多嘴多舌的人。用聋子、哑巴做随从,说明古代考试制度很重视公平、严谨。
考场作弊,由来已久。在北京雍和宫对面的国子监中保留了当年考场的模型。考生进入考场要搜身,严禁夹带任何小抄,严禁内外沟通。制度之严,远远超过当今考场。即便如此,还不时揭发出考场弊案。在清朝爆发顺治丁酉科,康熙辛卯科、咸丰戊午科三大考场弊案。主考官暗中卖题,内外勾结,营私舞弊。案发之后,不仅作弊者要杀头,连主管大学士、一品大员都要受到株连,被砍头、充军。
近年来,考场舞弊的报道层出不穷,利用手机、高科技来舞弊屡见不鲜。可是被揭发之后,可曾听说过枪毙了哪个教育局局长?别说杀头判刑,连撤职查办的官员都寥若晨星。如此法纪松懈,难怪学风腐败,无法无天。
神仙与凡人不同,他们的坐骑也非常奇特。文殊菩萨骑青狮,普贤菩萨骑白象,观音站在南海龙鱼背上。文昌帝君的坐骑叫白特神兽,远看是一匹白马,近看,马头、骡身、驴尾、牛蹄,四不像。白特可不简单,不仅行走如飞,还很有学问,懂得各派学说,也许是天天在文曲星身边,不学自通。最重要的是,白特不会说话,从不泄露考题。据说,它可以驮着文昌帝君从殿后的“风洞”轻易地往返长安。
我很好奇,探问风洞是怎么回事?导游小姑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我教书所在的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有座北美最大的风洞实验室。风洞有30多米长。如果要盖高层建筑或者要制造新型飞行器一定要先做风洞试验。用人工模拟出各种风流,用电脑记录在风压下的各种参数。香港的中银大厦等建筑就是在这个实验室做的风洞试验。我的同事们很以这个风洞实验室自豪。国内代表团来访时,我不知道领路参观了多少次。来到七曲山,我才知道,中国人早就有了风洞,而且这个风洞实验室的长度有好几百里,从梓潼一直到长安,绝对是世界第一。从七曲山进去,呼的一声,就到了长安。
魁星踢斗,独占鳌头
在阵阵鞭炮声中,我们参拜了文曲星大殿。文昌帝君正襟端坐,接受各方香火。香烟缭绕,庄严肃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文昌帝君面前香火如此兴旺,远胜于其他神祇。每年高考之前,许多家长和学生不远百里、千里,赶到大庙来烧香,求文昌帝君保佑。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一定要来还愿,放上几挂鞭炮。为了防火,在文昌宫大门右侧用青砖围起个小院子,地面上堆积的鞭炮纸屑足有一尺厚。
另一殿中供奉关公。关羽是三国人士,张亚子生活在晋代,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大略可以视为同时代人。两人在宋代先后封王,随后张亚子在元代封帝,关羽在明代也登上帝位。
关公殿侧有个小舞台,横幅上写着“七曲山大庙文昌洞经乐团”。可惜不是演奏的时候,无缘聆听。据说,云南丽江的纳西古乐和梓潼的洞经同出一源。
绕过洞经舞台,有走廊通往供奉魁星的百尺楼。走廊两侧挂满了一面面锦旗,甚为热闹。“感谢文昌帝君,有求必应,佑子成才”,“文曲高照”,“朱笔点英才”,等等。落款不仅有信徒姓名,还注明考取的校名,有上海交通大学、西南财经大学等。我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是否被盖在众多的锦旗后面,不得而知。看起来,文昌君有分工,他老人家主持全局,把招生的任务交给了魁星。
有人说魁星就是文曲星,也就是文昌帝君,恐怕不对。理由是:魁星生日为农历七月初七,文昌君生日为二月初三。此外,文昌君白面长髯,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模样。可是魁星长得尖嘴猴腮,青面獠牙,蓝睛赤发,奇丑无比。
魁星右手高举朱笔,点中谁,谁就榜上有名,没点到的,名落孙山。他左手执“富贵花”,插在谁头上,名利双收。从正面看,好像魁星只有一条腿,实际上魁星采金鸡独立式,右脚踩在鳌头上,叫作独立鳌头,左脚后翘,叫作魁星踢斗。汉字讲究象形,魁字不就是一个鬼,伸出腿来踢个斗吗?
导游小姐说:“看仔细了,在魁星右膝盖上有个方孔金钱。”
我问:“这有什么用?”
导游小姐撇了下嘴,不屑回答。
同行者说:“那还不明白,搂上魁星大腿,可就要发大财了。”
难怪在魁星座前,香火特别兴旺。浑身上下有这么多的好处,魁星再丑也有人爱。
有人问:“如果给魁星烧香有用,大家都来进香,状元只有一个,叫魁星如何录取?”
“谁烧得多,就取谁。”同伴们打趣说。
“那还考个什么?公平吗?”有人抱怨。
有人傻乎乎地问:“假若给魁星烧了香,却没考上,怎么办?会不会向魁星索赔?”
“合同呐?拿合同来,收一赔十。就怕魁星懒得和你签合同。”
众人大笑。抬头看看,魁星好像也笑了。
科举考试从隋朝一直延续到光绪年间。废除科举之后开始推行现代考试制度。考试给予所有人一个平等的机会。只有公平竞争才能挑选人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怕是在穷乡僻壤,只要参加考试,就有机会脱颖而出。即使考试制度有一万种弊病,却万万不能没有考试。
在“文化大革命”中破天荒地废除了考试,异想天开地推行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据说考试是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工具,结果,开后门成风,鱼龙混杂,怨声载道,乱成一团。如果各级官员都变成魁星,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没了章程,还不乱套了?
面壁思过的张献忠
据统计,全国至今还有文昌宫300座,在台湾就有20余处。梓潼大庙是文昌宫祖庭,自然地位崇高。和所有的文昌宫不同,在这里有一个面壁思过的张献忠。
明末农民大起义,陕西定边人张献忠和李自成一起参加高迎祥的义军。高迎祥战死后独立成军。和李自成分分合合,几度接近火拼。李自成兵强马壮,打下北京,推翻了明朝。张献忠自知斗不过李自成,带兵南下,转战进入四川。1644年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他跑到梓潼,见大庙中的主神叫张亚子,很高兴,“你姓张,咱家也姓张,咱家与你联了宗吧!”张献忠尊张亚子为“始祖高皇帝”。把七曲山文昌宫认作家庙,称太庙,塑像于风洞楼。
仅仅两年之后,1646年,清肃王豪格带兵平定四川,张献忠败亡。
明史记载:“献忠,黄面长身虎颔,人号黄虎,性狡谲,嗜杀。”钦定的明史和民间传说都认定张献忠杀人如麻。我查了一下,在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七”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张献忠入川之后“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张献忠屠杀数字被夸大得离谱了。万历年间(1578年)蜀中人口只有310万。明末全国人口还不到一亿。在这里,“六万万”也许是“六十万”之误。明史由大学者张廷玉主编,康熙、乾隆皇帝都做过批示。怎么会犯这等低级的错误?
究竟张献忠有没有在四川大量屠杀平民百姓?
人们就这个问题争来争去,大致上有三派。
第一派是“无产阶级革命派”。凡是农民起义就是正确的。即使杀人也是革命的需要。张献忠是农民起义领袖,不可能屠杀百姓,即使杀了,那也是镇压阶级敌人。
第二派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们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推断,若有屠杀必定是清朝鞑子干的。张献忠压根儿就没杀。都是清朝统治者造谣、嫁祸于人。这种说法在逻辑上有问题。如果是清兵干的,为什么嘉定、扬州有记录,唯独四川没有?
第三派认为张献忠屠蜀确有其事,不过数量没有那么多。不管杀多杀少,屠杀百姓总是不对的。
从史料来看,四川确实在那个时期人口骤减,以至于以后要动员移民,湖广填四川。
看起来张献忠在四川确实大开杀戒。姚雪垠的小说《李自成》把张献忠写成仅次于李自成的二号革命英雄。连姚雪垠也说“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丁,除杀死的以外,大约还有两三万人被砍断右手。刑场上的断手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究竟张献忠杀了多少人,说不清楚,具体数字并不重要。海牙国际法庭断然不会受理几百年前的案子。历代农民起义很多,但是枉杀无辜的并不多。唐末的黄巢、明末的张献忠等杀人如麻,臭名昭著,替他平反,没有任何意义。歌颂屠户,可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屠刀会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也许张献忠大屠杀放过了梓潼,毕竟他的“家庙”在这里。倘若如此,当地百姓说不定对他有几分感激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蜀中百姓还真的被张献忠杀怕了。张献忠死了,依然是凶神恶煞。供奉他的塑像,能够驱邪。拆掉他的塑像,说不定会招来什么大祸。谁都不敢碰。张献忠把这里当作供奉祖宗的“太庙”,当地老百姓尽可能维持原状,只不过把横匾上“太庙”的太字挖掉一个点,从此叫作大庙。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98年。1742年,来了一位绵州知州安洪德,他看见张献忠的塑像,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个猪狗不食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砸了!”
1988年“全国第二次农民战争史学术讨论会”在绵阳、梓潼召开。人们讨论要不要恢复张献忠的塑像。按照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既然是农民起义的领袖,那就是好人。亲不亲,阶级分。可是,张献忠屠川的史实又该如何解释?讨论来,讨论去,没有讨论出个结果。还是梓潼旅游部门的人聪明,张献忠是历史名人,和梓潼有关,不妨请他出来做个广告,扩大景区的影响。不过考虑到他错误的严重性,不适于正大光明地接受祭奠,安排在偏殿背后,叫他面壁思过。
来文昌宫的人可别忘了探望一下张献忠。绝无仅有,天下无双。
雷公庙、紫云斋
据说,梓潼七曲山最初是雷神庙。文曲星张亚子来了之后,雷公搬到山顶去了。
登顶,站在雷公庙前,极目远眺,南边是富饶的天府盆地,往北看,郁郁葱葱,群山巍峨,山间仿佛飘动着一根蜿蜒的腰带,那就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雷神尖嘴、圆眼、披发,背插双翼,形象凶恶。在多神文化中,民众并没有非常确定的选择。见神就烧香,见佛就磕头。可以不信,不能不敬。所以,许多人敬鬼神而远之。就是心中不信也不说,省得惹麻烦。
雷神庙的茶水极好。在斜阳余晖中慢慢品来,别有一番情趣。
七曲山文化底蕴深厚,处处有典故传说。宋高宗在绍兴十年(1140年)下旨修建梓潼神庙,敕封庙额为灵应祠。夜宿七曲山庄的紫云斋。楼前有块石碑记载道:“文昌灵应祠建在紫云岩,此屋正好建于紫云岩下,浓荫绿裹,紫气东来,云雾缭绕,到此犹入仙境一般。”
紫云斋外屋的书架上有本书,《中华文昌文化》,1996年在这里召开了一次文昌文化国家研讨会,此书乃会议论文集。中华文明五千载,博大精深。进入21世纪之后,各地纷纷设定了国家级、省级、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传承什么,如何传承下去成了一个问题。
捧卷阅读,不觉夜深。
2011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