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纲·魏晋南北朝 隋唐五代文学(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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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始西晋文学

第一节 嵇康 阮籍

一 嵇 康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国铚(今安徽濉溪西南)人。他生活在魏末,当时,司马氏当权,正准备夺取帝位。司马氏集团代表豪门世族的利益,标榜“名教”,要“以孝治天下”,并将不孝的罪名加诸异己,大肆杀戮。这样,“名教”遂成为司马氏篡位的工具,成为遮掩其政治阴谋的招牌。

嵇康激烈地反抗司马氏的残暴统治,痛恨虚伪的“名教”,并给以辛辣的讽刺。他抨击司马氏“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太师箴》)。他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要打破两汉以来传统礼教的束缚,过一种符合自然原则、符合“人性”的生活。

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直接妨碍了司马氏的统治,终于被司马氏杀害。《晋书·嵇康传》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锺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云:“吕安罹事,康诣狱以明之。锺会庭论康曰:‘……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临刑前有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弗许。

然而,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嵇康不可能彻底反对封建礼教。他主张“君静于上,臣顺于下”(《声无哀乐论》),可见封建的君臣关系他是维护的。他有一篇《家诫》,是给他未满十岁的儿子看的。在《家诫》中他教儿子做人要小心谨慎;对上司要恭敬,又不能太亲密,长官送人出门时,不要留在后面,以免有告密的嫌疑;见人争论,要赶快躲开,免得得罪人;别人劝你饮酒,即便不想饮,也要和和气气地拿着杯子敷衍一下。总之,和他自己的为人完全不同。对此,鲁迅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嵇康长于散文,他的文章以思想新颖、文字泼辣为特点,《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其代表作。在这篇文章里,他表示拒绝做司马氏的官,他说自己从小便不涉经学,情意傲散,与礼相背。“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又说自己对人伦之礼、朝廷之法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宣布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矛头显然是指向司马氏的。文章嬉笑怒骂,锋利深刻,很有力量。

嵇康存诗六十六首,四言能脱出《诗经》藩篱,直抒胸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曰:“四言中饶隽语,以全不似三百篇故佳。”王夫之《古诗评选》曰:“非强学三百篇也。”何焯《文选评》曰:“四言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语,此叔夜所以高于潘、陆也。”《赠秀才入军》十八首,内容是想象嵇喜在军中的生活,但那种洒脱的情趣却是属于嵇康的。其十四:“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尤为人所传诵。四言《幽愤诗》、五言《答二郭》三首也是他的名篇。

嵇诗风格,刘勰曰“清峻”(《文心雕龙·明诗》),锺嵘曰“峻切”(《诗品》)。这同他的性格是一致的。

二 阮 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开封)人,阮瑀子。曾任步兵校尉,故称阮步兵。他与嵇康同样反对司马氏,也同样以“自然”与“名教”相对抗。《晋书·阮籍传》载:“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但他也和嵇康一样,并不是真正的要废弃“名教”,其子阮浑想学他的放达,阮籍说:“仲容(阮咸,籍侄)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任诞》)

不过阮籍在“自然”与“名教”的矛盾中持调和态度。他似乎把一切都看穿了,抱着虚无主义和厌世主义的态度。鲁迅说:“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他对司马氏的反抗不如嵇康激烈。《晋书·阮籍传》说:“本有济世之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又说:“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可见他对司马氏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因此免于杀害。

阮籍外表放达,其内心却是十分寂寞、痛苦和愤懑的,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就是这种复杂心情的表现。《咏怀》诗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内容:

(一)表现自己的孤独苦闷。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末尾两句便是全部《咏怀诗》的基调。其十七: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首诗写独坐无人、出门无人、登高无人;所见鸟为孤鸟,兽乃离兽,栖惶无主之情溢于纸上。在这种局面之中,阮籍进而感到壮志、理想都成了泡影。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珮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以佳人比喻理想,心虽悦之而无由交接。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

(二)揭发政治的黑暗。有的诗怨恨曹魏统治集团荒淫腐朽,并指出其必定灭亡的命运,如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有的诗又斥责司马氏的残暴,惋惜曹魏统治者的衰败。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把司马氏比作秋风、严霜,把曹魏比作憔悴的桃李,表现了当时恐怖的政治局面,以及避祸全身的思想。

(三)揭露礼法之士的虚伪。如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阮籍写《咏怀诗》不敢明白地表露心迹,多用比兴手法,或以自然事物象征,或以历史、神话暗示,形成隐约曲折的艺术风格。《诗品》说:“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李善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注)《咏怀诗》继承了《诗经·小雅》《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人的传统,在运用五言诗抒情和讽喻方面有较高的成就,给处于黑暗统治下的进步作家开拓了一条写作政治抒情诗的道路。同时也使五言诗完全脱离了模仿乐府的阶段,对五言诗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莫不受到它的影响。不过阮籍有的诗过于隐晦,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阮籍的散文,特别是著名的《大人先生传》,也像他的诗一样,表现了愤世嫉俗、反抗礼教的思想。但也同样有虚无主义、厌世主义的消极成分。在这篇散文中,他借理想人物大人先生,辛辣地讽刺了礼法之士,把他们比作裤裆里的虱子:“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邱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文字。《大人先生传》中又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一语道破君臣礼法的本质,笔锋辛辣尖锐。

第二节 陆机和太康诗人

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前后,天下重归一统,社会相对稳定,士人出于政治抱负汇集于洛阳,客观上推动了文学集团的形成和文学创作的兴盛,是西晋文坛比较繁荣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坛成员以世族文人为主,他们的文学创作体现出两种倾向:一是模拟古人的风气大盛,二是追求辞藻华美和对偶工整。总之,诗歌的社会政治内容淡薄了,转而追求形式技巧的进步,并且形成了繁缛的诗风。正如刘勰所说:“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明诗》)“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文心雕龙·情采》)实际上,“繁缛”并非后人对太康诗风的总结,而是当时人在创作过程中明确提出的。如陆机《文赋》曰:“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可见这种诗风是他们主动选择,并且在创作实践中确立的,它表现在语言趋于华丽、描写趋于繁复、句式趋于骈偶等方面。虽然太康诗歌创作的成就不及建安、正始时期,但它是诗歌(尤其是五言诗)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拟古与追求形式技巧进步这两种倾向,晋初的傅玄、张华已开其端,但傅玄有一部分乐府尚有汉乐府遗风。张华的情诗语浅情深,亦不乏佳作。到陆机、潘岳时,则更着力于诗歌形式、技巧的发展,并且使“繁缛”诗风最终定型。因此《宋书·谢灵运传论》论潘、陆曰:“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

陆机(261—303),字士衡,是东吴的世族大地主,吴亡后到洛阳,成为当时最著名的作家。

他的诗很讲究辞藻和对偶,是繁缛诗风的代表,锺嵘《诗品》将其列为上品,称其“才高词赡,举体华美”;刘熙载《艺概》曰:“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于前,他何论焉?”不过,同时代的文士与后代的总集或文学批评著作也对其颇有批评之语。如张华讽刺陆机说:“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刘孝标注引《文章传》)刘勰说他“缀辞尤繁”(《文心雕龙·熔裁》),沈德潜说他“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古诗源》卷七),又说他是梁陈诗风之滥觞。这些都是很中肯的批评。陈祚明则批评陆机“亦步亦趋”“性情不出”(《采菽堂古诗选》卷一〇),也是切中要害的。他的《拟古诗》十二首,是模仿《古诗十九首》之作。其中《拟明月何皎皎》一首写游子的感情比较真切: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此外,《赴洛道中作》也是较好的作品,其二: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潘岳(247—300),也是西晋文坛的代表人物。晋惠帝时,有号称“二十四友”的文人集团,依附于权贵贾谧,他是“二十四友”的首领。在西晋时,潘岳与陆机并称“潘陆”,然而自东晋李充《翰林论》至明胡应麟《诗薮》,议者普遍认为其才浅于陆机,故锺嵘《诗品》虽将其与陆机同列于上品,却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岳之诗以清绮为特色,陈祚明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笔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乐府古诗含蕴不尽之妙耳。”(《采菽堂古诗选》卷一一)《悼亡诗》三首,感情比较真挚,是他的名作。

太康诗人除陆、潘外,还有张华和张协。张华的诗追求排偶和妍丽,对当时文风颇有影响。但《情诗》五首语浅情深,比较朴实。他的乐府诗如《轻薄篇》等,每每能针砭时弊,揭露世族的腐朽。张协的诗内容虽不深刻,但比较广泛,感情真切,语言清新。《杂诗》十首是其代表作,“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均不失为佳句。

第三节 左思 刘琨 郭璞

一 左 思

左思是西晋最有成就的诗人。

左思(生卒年不可确考),字太冲,临淄(今山东临淄)人。他出身寒门,父左熹(此据《左棻墓志》,《晋书》误作左雍)起于小吏,妹左棻也自称生于“蓬户”(见《离思赋》)。晋武帝时棻以才名被选入宫,全家移居洛阳,左思官秘书郎。惠帝时,预贾谧“二十四友”之列,并曾为他讲《汉书》,后隐居不仕。

左思现存诗十四首,《咏史》八首是其代表作。自东汉班固以来,《咏史》诗大都是叙述史实,一诗专咏一人一事。左思的《咏史》却是借古人古事以抒写自己的怀抱和不平。“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张玉穀《古诗赏析》)而且一诗不必专咏一人一事。所以《咏史》八首,实际上是一组政治抒情诗。

这组诗主要是反映寒门知识分子与世族门阀的矛盾。其一、其三写他自己的志向是“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希望施展才能报效国家。他羡慕鲁仲连那样的人物,“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但在门阀社会里,他的志向是不能实现的。其二、其七、其八就是为此鸣不平。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诗人指出沉下僚的人并非没有才能,只是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被重用。蹑高位的人并非真有才能,只是靠祖上的权势而占据了高位。首四句以松、草为喻,形象地揭示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合理现象。

其四、其五、其六表现了诗人对世族的蔑视。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先以京城权贵的豪华,对比扬雄的寂寥;再以扬雄的不朽,暗示权贵的速朽。含义很深刻,嘲讽的意味也很明显。

感情最激昂的是第五首和第六首。其五: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诗的前半极力写京城宫室的辉煌壮丽,越是这样写,就越显出鄙弃富贵隐居高蹈的可贵。诗人虽然是“被褐出阊阖”,穷困不堪,无以立足,但他的气概却是高傲的,只有“千仞冈”“万里流”这样的形象才配得上他。

其六写得更直率痛快: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这首诗具有反抗门阀世族的积极意义。

关于左思诗歌的艺术特色,《诗品》说得很确切:“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他的诗多引史实,故曰“典”。借古讽今,发泄了对社会的不满,故曰“怨”。而借古讽今又能做到深刻恰当,故曰“精切”。他的诗起到讽谕的作用,故曰“得讽谕之致”。《诗品》还指出“其源出于公幹(刘桢)”,又有“左思风力”之称,可见他是继承了建安风骨的。

《咏史》之外,他的《招隐》《娇女诗》《三都赋》都是名作。

二 刘 琨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东北)人。他出身世族,早年生活豪奢放纵。石崇在金谷园中聚集宾客,日以赋诗,刘琨是常客。

西晋永嘉初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后又任大将军等职,在北方抗战多年,后因军事失利,投奔幽州刺史段匹,为段杀害。

刘琨由于投入抵抗侵略的战斗,思想感情起了变化。他在《答卢谌书》中说:“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生活和思想的变化,必然引起创作的变化。他早年的诗已佚,现存三首都是后期的作品,这些作品表现了爱国感情,风格慷慨悲壮。锺嵘说:“自有清拔之气。”(《诗品》)刘勰说:“刘琨雅壮而多风,……亦遇之于时势也。”(《文心雕龙·才略》)

《扶风歌》是永嘉元年(307)刘琨赴任并州刺史时所作。他在九月末出发,募得千余人,边战边进,备尝辛苦,最后才到达并州治所晋阳(今太原附近)。这首诗便是抒写途中经历和自己的激愤忧虑之情: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搅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成书倬云评此诗曰:“苍苍莽莽,一气直达。”(《多岁堂古诗存》卷四)道出了它的特点。

《答卢谌》和《重赠卢谌》是刘琨被段匹所拘时写的,“托意非常,摅畅出愤”(《晋书·刘琨传》)。《重赠卢谌》末尾说:“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诗人的感情是十分沉痛的。刘琨以其深厚的思想感情和雄峻的风格,使晋代虚弱的诗风为之一振。

西晋末年、东晋初年,诗坛上比较重要的诗人是郭璞。西晋末年已经出现了以诗的形式讨论玄理的玄言诗,《诗品序》曰:“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有些评论者认为,郭璞的诗歌也属于此类,如刘宋时的檀道鸾称“故郭璞之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见《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然而,郭璞的诗风与玄言诗有着根本差别,而这是由他的立身行事所决定的。

三 郭 璞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在两晋之交以卜筮知名,《晋书·郭璞传》多载其占验之事。然而本传所载郭璞数篇上疏中,屡见“夫寅畏者所以飨福,怠傲者所以招患,此自然之符应,不可不察也”,“明罚敕法,以肃理官,克厌天心,慰塞人事,兆庶幸甚,祯祥必臻矣”之语,是借阴阳术数行劝谏之实。而他因“才高位卑”而作的《客傲》中则称“鹪鹩不可与论云翼,井蛙难与量海鳌”,可见,郭璞的性格中带有强烈的积极入世、兼济天下的精神,以至于被刘熙载称为“亮节之士”(《艺概·诗概》),他的行事之道是更类似于儒家的。

郭璞的诗歌代表作是《游仙诗》十九首(依《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游仙诗》的数目)。其内容与风格均与玄言诗迥然有别。在内容上,《游仙诗》并无“理过其辞”的论说玄理。虽然多写隐逸,但也并非道家的遁世,而是有所寄托。锺嵘对《游仙诗》的评价是“词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这一评价比檀道鸾之语准确得多。表达其“坎咏怀”的,除了锺嵘所举的“奈何虎豹姿”“戢翼栖榛梗”外,又如其四、其五二首:

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圭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不论是以游仙来“坎咏怀”的写法,俊逸华美的风格,具有形象性的描写,还是诗中“登仙抚龙驷”“足蹈阊阖开”之类“飘飘而凌云”(《文心雕龙·才略》)的意象,郭璞的《游仙诗》都可以上溯至曹植,乃至屈原的“游仙”类作品,如屈原《远游》、曹植《游仙诗》《远游篇》等。朱乾《乐府正义》卷一二曰:“游仙诸诗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大抵骚人才士不得志于时,藉此以写胸中之牢落,故君子有取焉。”对这一类作品的源流归纳得甚为准确。而郭璞“文体相辉,彪炳可玩”(《诗品》)的诗歌作品,使两晋之交寡淡成风的诗坛为之一振,可谓是当之无愧的“中兴第一”(《诗品》)。

东晋前期至中期的诗坛,仍由玄言诗占据主导地位。此时的代表人物是孙绰、许询,锺嵘《诗品》曰:“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还出现了兰亭唱和这一影响深远的文学集会活动。玄言诗对后世的山水诗、说理诗等诗歌类型的出现有直接的作用,而世家大族在对其子弟的教育中重视文学才能的培养,也客观上导致了晋宋之交的一系列世族大诗人的出现。不过,从艺术性来讲,玄言诗的价值并不高,因此《诗品》将孙、许等人均列于下品。给诗坛带来新的内容和风格的,是东晋末年的大诗人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