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我的第二故乡:巴勒斯坦前驻华大使穆斯塔法·萨法日尼口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家乡和青少年时代

孔寒冰:北京大学1949年后不仅培养了很多优秀的中国学生,还培养了很多很多非常优秀的外国留学生。所以,前几年我去了罗马尼亚,在布加勒斯特采访了罗明先生一家。1950年,罗明先生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萨安娜以及另外三名罗马尼亚青年来华留学。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在中国和罗马尼亚的关系上,在国际事务中,在罗马尼亚的社会发展方面,在汉语传播领域都做了很多工作。根据对他们的访谈,我写了一系列文章并出版了《寒冰访罗明》一书。北京大学国际合作部的领导和学校的有关领导看了这本书之后,都认为这个创意特别好,希望将访谈对象进一步扩大,做成一个国际校友访谈系列,因为这是北大独有的资源。为了迎接北京大学建校120周年,访谈国际校友已经被列为学校的规划项目。对您的访谈就是这个项目的一部分。

在国际校友中,您可能是离我最近的。我之所以这样说,第一是因为您在北京工作,咱们的空间距离很近。第二是因为您是北京大学国际政治专业第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研究生,而我是国际共运专业第一位答辩的博士研究生。您答辩是在1990年,当时我们学院还叫国际政治系,只有国际政治和国际共运两个专业。在国际政治专业,您是第一个进行博士论文答辩的,第一个中国博士生是1991年答辩的。在国际共运专业,我是第一个答辩的,时间是1992年。我旁听了您的博士论文答辩会,对当时的情景还有比较深的印象。所以,从理论上讲,咱们还算是师兄弟呢,有一种比较特殊的亲近感。

我们做的这套国际校友访谈将以系列丛书的形式出版。受访的都是北京大学的国际校友,而且都是非常优秀的校友。但是,他们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就您而言,我想请您谈的除了您在北大的经历之外,还有您在发展中国和巴勒斯坦的关系中所起的作用,您在巴勒斯坦内政外交中所作出的贡献,并用您个人经历过的许多细节来说明这些。当然,在后期整理我们的访谈的时候,我也会参照您以前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著作。它们可以进一步丰富我们的访谈,也可以作为重要的补充。当然,如果您觉得哪些内容会对您造成影响,或者出于政治或国际关系方面的原因不方便说,您省略不讲也没关系。

我想先请您介绍一下自己的家乡和童年。您出生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萨法日尼:我是海法人,海法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由于1948年第一次阿以战争,我和一些家人被迫移民到了约旦河西岸的土克里木市,并在那儿度过了我的童年,一直到小学毕业。现在仍生活在海法的亲戚和150多万生活在以色列的阿拉伯人一样,拿的都是以色列身份证。从中您可以看出我们巴勒斯坦人的处境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苦,巴勒斯坦问题持续了半个多世纪还没有得到公正合理的解决。这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少年时拍的,另一张是我与父母的合影。

孔寒冰:约旦河西岸就是现在巴勒斯坦的一个地区,而海法是以色列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您说您的家在海法,但成长于约旦河西岸,这是怎么回事?

萨法日尼:孔教授,中国朋友常说以史为鉴,没有任何人可以扭曲历史,但我必须要说明几点,您也完全可以根据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地理文献来证实如下事实。

阿拉伯半岛是阿拉伯人的故乡、摇篮和文明的发源地,公元前3500年,由于各种原因,例如半岛气候干旱、沙漠遍布、自然条件极为严酷,以及各部落间的长期冲突等都导致阿拉伯人(其中包括迦南人)被迫向现在的埃及、伊拉克、约旦、叙利亚、巴勒斯坦等地区移民,而当时的迦南人主要居住在现在的巴勒斯坦地区,所以说迦南人是第一个到这一地区定居的民族,他们是这个地区最早的原住民,这里就是他们的故乡。

此后,也就是从公元前3000年到20世纪初,整个这一地区,包括迦南地区连续受到外来侵略者和各个帝国的长期统治,先后有拜占庭帝国、波斯帝国、希腊帝国、罗马帝国、拿破仑帝国、奥斯曼帝国等,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国打败奥斯曼帝国并统治了整个地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公元前1200年,希伯来人(犹太人)通过埃及的西奈半岛入侵迦南地区的一小部分区域,在杰里科市建立了犹太国家,70年后又分裂成两个国家,即犹太国和以色列国。以色列犹太国在历史上延续了不到100年,就被入侵整个地区的罗马帝国占领。从那时起犹太人和当地原住民就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说,希伯来人和其他外来侵略者一样也曾经入侵了巴勒斯坦的领土,占领了一段时间后又离开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及其支持者试图歪曲这段历史,但历史事实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就是事实。

后来,英国打败了奥斯曼帝国,统治了包括巴勒斯坦在内的整个地区。1917年11月2日,英国外长发布所谓的“贝尔福宣言”,代表英国政府传达“英皇陛下政府赞成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民族之家,会尽力促成此目标的实现,并已得到了内阁的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联合国成立,1947年11月29日通过了第181号决议(也就是分治决议),在总面积2.7万平方公里的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建立两个国家,即阿拉伯国和犹太国。根据分治决议的蓝图,阿拉伯国国土为11203平方公里,约占当时巴勒斯坦总面积的43%;犹太国国土为14942平方公里,约占巴勒斯坦总面积的57%。决议还规定,成立耶路撒冷市国际特别政权,由联合国来管理。

在英国支持下,1948年以色列武装组织向阿拉伯巴勒斯坦发动了第一次阿以战争,以色列不仅占领了上述联合国决议中分给它的巴勒斯坦总面积的57%,还侵占了其他地区,包括西耶路撒冷,所占面积相当于巴勒斯坦总面积的68%以上。就这样,我们美丽的海法变成了以色列的一个市。很多巴勒斯坦人移民到周边国家,如约旦、叙利亚、黎巴嫩等。我们家的部分亲戚从海法移民到约旦河西岸。从我们离开家园成为难民起就一直期盼着能重回家园,但是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孔寒冰:您还能记得小时候经历的一些事情吗?

萨法日尼:当然记得。我写过一本书,其中有一段写的就是第一次中东战争和第三次中东战争的情况。1967年,以色列向阿拉伯国家发动第三次中东战争,这次战争持续了6天。以色列占领了埃及控制的加沙地带和西奈半岛、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旧城和叙利亚的戈兰高地。数百万阿拉伯平民逃离家园沦为难民。就是在这次战争之后,我们家又移民到了约旦。我的家人再次被迫分离,有的在老家海法,有的在约旦河西岸,有的在约旦。

在我小时候,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1948年的阿以战争造成了我的家庭成员天各一方。我记得我们和留在海法的亲人经常通过阿拉伯广播电台的节目互致问候。这个节目每周一次,被迫分散了的家庭都很关注这个节目,每年都会通过这个节目和远方的亲人约定时间在耶路撒冷古城和西城边界见面,一般见面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

我还记得1959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冬日里,我们兄弟姐妹6人跟着父母,从约旦河西岸萨法人村出发,前往耶路撒冷那个固定的地方去看望我的姐姐。每当这时便有很多巴勒斯坦人从各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见他们的亲人。他们一大早就要赶去耶路撒冷,有的从海法来,有的从别的地方来,各地的都有,所有人都聚在这个地方,中间被铁丝网隔开。到了铁丝网边上,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每个人都在呼喊着他们亲人的名字,人很多也很混乱。我只听到爸爸大声呼喊我姐姐“海莉玛”的名字,目睹的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我当时很诧异,姐姐为什么会在铁丝网的那一边,巴勒斯坦的问题是怎么回事,这些疑问对我以后参加法塔赫抵抗运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孔寒冰:您家移民时,为什么有的人离开海法,而有的人就没有走呢?

萨法日尼:是的,不是我全家都离开了海法。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放弃自己的家产。但是,犹太武装组织在英国统治者的支持下把大批的西欧犹太人移送到巴勒斯坦。他们不断地进攻、侵犯巴勒斯坦居民,对老百姓进行了多次大屠杀,在历史上也很著名。例如1948年4月9日的德尔亚辛大屠杀、1953年10月14日的凯比亚大屠杀等等。前一次的屠杀发生在耶路撒冷附近的德尔亚辛村,当时的犹太复国主义右翼恐怖组织打死了一百多名巴勒斯坦村民,包括妇女老人和儿童。凯比亚是约旦河西岸的一个村庄,以色列军人的这次袭击造成六十多名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死亡。至于为什么有人没有离开海法,原因也很简单。我们的家在海法,我们的土地在海法,我们的财产在海法,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守护和照看。

孔寒冰:我知道法塔赫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的简称,是亚西尔・阿拉法特1959年创立的,也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中最大的派别。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参加法塔赫抵抗运动的?

萨法日尼:在高中时期我就知道法塔赫这个名字了。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后几个月,我就正式地加入了阿拉法特所领导的法塔赫的抵抗部队。从那时起,我就没机会和家人联系了。从1967年末分开,直到80年代我才和家人重新见面。但从这以后,随着中东局势的发展,我与家人见面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其中,我记忆最深的是2000年与姐姐的第二次见面。

2000年4月15—16日,江泽民主席对巴勒斯坦进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参观访问。利用这次回巴勒斯坦的机会,特别是趁着陪同江主席访问耶路撒冷的间隙,我与在海法的姐姐取得了电话联系。我姐姐对我说:“你来海法吧,来我们老家这边看看。”我对她说:“我怎么过去呢?”姐姐让我等一下,她们的车半个小时后就到。所以,我坐上了她们开来的车,因为是以色列的车牌,不到一个小时便顺利地到了海法。我好久没有见过我姐姐了,上一次见她就是刚才我说的爸爸带我们去的那次,那是很久以前了。见到姐姐之后,她告诉我,爸爸以前是一个农民,还有一个肉铺。之后她就带我去了父亲的故居谢赫镇,又见到了在那里的亲人。现在故居和肉铺当然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把原址指给我看看,描述了当时的情形,让我挺伤感,也挺遗憾的。当我坐在亲人中间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次回乡探亲的经历使我兴奋得流下了眼泪,我和亲人们整整相聚了三天三夜。他们邀请我到著名的塔巴利亚湖边烧烤野餐,真是令我难以忘记的日子。所以我感谢中国给我这么好的机会,相隔40年后能再次与亲人见面。我与姐姐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中国,在我的第二故乡北京。2013年我邀请了海法的姐姐和姐夫来北京参加我女儿金达莱的婚礼,他们在北京待了三个月。

我已经老了,姐姐比我还年长几岁,不知道今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但是,我相信并抱有希望,只要国际社会共同参与推动巴以和谈,和平解决争端,我们就一定会再次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