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菡萏满地,云动涟漪
西去取经的队伍中有唐僧,有白马,也有行者,只是少了降妖除魔的孙猴子和好吃懒做的猪八戒。实实在在地发生于公元627年的玄奘法师西行,一旦进入文学作品中,就想象力泛滥成《西游记》里上天入地的神话。“发自长安,西渡流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望人骨以标行路耳。”
隋末唐初,佛学各派对成佛的依据步骤以及世界的本原问题争论不已。玄奘为求真谛,从繁华的国都长安一路西行偷越国境,小心翼翼地踏着滚烫的流沙跋涉前进。举目四顾,唯有望不到边际的黄,仿佛要将人吞噬一般。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上间或出现森森白骨,这是先行者的遗骸,也作为路标给后来人指明了方向。玄奘法师回途中,穿过了帕米尔高原。经过17年的艰难跋涉,他携带回了自印度取得的六百多部佛经、佛像和佛骨舍利。
公元645年,玄奘抵达长安,当他从穿行过朱雀街赴弘福寺时,沿途几十里全是瞻仰法师风采的百姓,香花铺地,诵经之声交织。唐代佛教跟政治生活的关系密切。在唐代,佛教与城市生活总是并行不悖,在佛教思想的影响下,唐王朝虽然奔放却并不堕落。
未了生死事,随缘度春秋。玄奘也好,鉴真也好,中国古代僧人在寻求内心解脱的同时,多是采用了苦旅的方式。他们在行走中,不是为了用分别心去观察每一次的不同。他们虽然清晰地觉察到了外界万物的种种不同,但并不去分别。我常常会想,我们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旅行方式跟僧人的云游到底有什么不同。最后终于明白,虽然我们有起点有终点,但我们内心仍然处于一种茫然无所依的状态。当我们用分别心去品味世界的千姿百态时,其实是在流失我们的精神家园。而他们,虽然是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但他们的心却始终安住在那里,不动不摇,更不会去刻意分辨。
现在的大慈恩寺属于开放式公园,是利用原唐大恩寺的西塔院旧址建起来的。大雁塔上也安装了各色的照明设备,一到夜间,灯火通明。璀璨的光打在大雁塔和塔前广场上,真有“花市灯如昼”的感觉,只是不知道那词人是否等到了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儿。
大慈恩寺的前身是20世纪80年代建成开放的春晓园,由早先的3个公园组成。(张旭晨 摄)
唐代的乐游原和曲江池是长安主要的游览景观。始建于隋代的无漏寺便坐落在曲江池畔的长安城晋昌坊,到了唐太宗贞观年间,近百年的风雨侵蚀加上战乱祸及,毫无悬念地成了一片残砖败瓦。太宗文德皇后,也就是唐高宗的生母逝世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治思念母亲,一时间悲痛不已,决意要为报母恩修建一所寺院。于是命所司于京城内“挟带林泉,务尽形胜”的旧废寺,选出一所重新翻盖,奉为文德圣皇后愿寺。无漏寺因地理位置独特,南望秦岭,北对大明宫含元殿,东南与曲江相望,西南和杏园毗邻,再加上寺前有清澈的黄渠流过而被选中,实在是天赐的一处所在。它仿照大明宫和佛陀在印度的讲法场所“祗树给孤独园”设计,占据了晋昌坊半坊之地。玄奘大师归国后,先在弘福寺译经三年。贞观十二年大慈恩寺建成后,玄奘法师就在大慈恩寺主持寺务、翻译经典,因此大慈恩寺也被称为是唯识宗的祖庭。寺内还专门建有供玄奘大师译经的翻经院,并集合了几十余名僧人一起翻译出了唯识宗的大部分经典。
按照史料记载,寺院建成之后,“重楼复殿,云阁洞房”,由太宗皇帝李世民赐名,从此更为“大慈恩寺”,这所原本沉默多年的废址,也藉此拥有了皇家寺院的煊赫身份。我宿在唐华宾馆,古色古香的园林式建筑,恰是大慈恩寺的旁边,步行几分钟即达。于是黎明即起,在这个独特的时间里,一探胜景。也许冬日的清晨还是太冷,并没有什么游人选择在这个时间出行。只有晨练的几位老人身着旧式长衫,缓慢地打着太极拳。老人们身边是仿唐式的石质路灯,脚下是早已遗忘掉时间的石板路,比那些老人经历的时光还要多得多。若是它们可以开口讲话,记忆中的故事估计会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个季节的西安,天空还是有点雾蒙蒙的,差强人意的采光,连带得拍出来的照片都一片灰暗。远处一个戴着雷锋帽的环卫工人推车走来,头顶的橘红色从一片黯淡中跳脱出来。这独特的时空交错感,也只有在千年古都西安才能体悟到吧。
我跟朋友边走边看,她已经来过这里多次,显然对纵横的小路极为熟稔。近大门处,便是玄奘法师的塑像。他正与几个弟子翻阅着经卷,指向经卷的手指又仿佛正在向他们指点出译文里的不当之处。对这位法师,我是崇敬的,不然也不会想到要沿着他的脚步一路西行。而我又是惶恐的,在他面前,所有的理由都会成为借口。
在大慈恩寺的西北部,便是大雁塔了。在清晨的薄雾中,大雁塔显得那么缥缈空灵,仿佛那厚重的底座都无法抵抗它飞升的欲望。唐永徽三年(652),玄奘担心随着时间推移,人力保管不当会造成经本散失,又考虑到防火这一层,于是想要在大慈恩寺建造一座石质佛塔来供奉佛经。当时在位的高宗觉得建石塔在技术水平可能有些问题,便建议用砖塔代替。于是玄奘法师与寺内众僧便在大慈恩寺的西塔院仿照西域的“堵波”样式建造了五层的砖塔,包括相轮、露盘在内总高180尺。层层中心皆有舍利,总共加起来有一万余粒,仅在最上层为石造,用来珍藏经像及佛骨舍利。但是这种结构的砖塔因为基础不够牢靠,过了还不到50年,就已经有坍塌的迹象了。武则天登基后,将其按照中原的木造楼阁重新营建,并在里面设置了可供登临怀古的楼梯。
入夜,大雁塔在灯火阑珊处,却蓦然有遗世独立的寂静佛国之感。(张旭晨 摄)
从武后时代开始,作为皇家恩赐,新科进士在曲江杏园宴罢后,都可以登临大雁塔一览皇城风光。能够得到雁塔题名的荣耀,也成为士子们“十年辛苦无人问,一曲成名天下知”的标志。到了近代,有资格题名的也就不仅仅限于进士了,甚或普通人,只要交纳一笔钱财,便可将名字刻入石碑。只是这种自欺欺人的行径能带来多大的满足感,在我看来,实在是无从得知。增加了大雁塔的慈恩寺,最终成为长安三大译经场之一及中国法相唯识宗的祖庭。
大慈恩寺山门有三间,分别象征着“无作门”、“无相门”、“空门”,是为三解脱。脚下是烧制的仿唐青砖,形制各异,间或杂有小块的六角形、梅花形等样子。路两旁是草坪苍松,带有冬季北方特有的青黑色。道路左右为方座歇山式钟鼓二楼,西鼓东钟,暮鼓晨钟。东侧钟楼内大钟为明代嘉靖二十七年铸造的“雁塔晨钟”,西侧暮鼓则是近世所造。先前大殿的东北、西北各有一小门,可以直达西北面的大雁塔,东北角为般若门,西北角为维摩门。“般若”意为通过智慧到达涅的彼岸;“维摩”则是佛教中一位修行精进的在家居士。从两门中走出,直抵大雁塔,象征意义极为明晰——通过修行和智慧到达“无我寂静”的佛国。如今两门已然消失,变成了绕殿而过的通道。法堂西山墙上还留有拆除的痕迹,被风雨侵蚀的木质门楣沉默如故。那斑斑的裂痕是时光刻下的文字,只待有缘人前去阅读。
树上的叶子早已脱落,枝头上却挂满了火红的小灯笼,一打眼看去竟像是开满了鲜花似的。那样大片大片热烈的红,跳跃在枝头间,彰显着不可言说的生命力量。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上,倒映出树的苍劲和“花”的柔美。而那水中的影像比原物更神似挂在我书房的一幅中国花鸟画。枝干是用中锋劈开画面的空白,“花”则是画家随意又不随便的挥洒。冯骥才在一篇文章中说,“绘画比起文学更多变数。因为吸水性极强的宣纸与含着或浓或淡水墨的毛笔接触时,充满了意外与偶然。在控制之中显露光彩,在控制之外却会现出神奇。”
是的,我的大脑还记得,只是我的心早已遗忘了。直到在这里,记忆才又重新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