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晦月⑤
夏暮约我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可一向守时的她却比我晚到,她在门口收起伞,去前台点了杯意式,转眼便找到我的座位。
装束是简单的一身黑,头发还有些炸毛,最吸我注意的是她今天没有化妆,哪怕是一点粉底也没有打。素颜下的脸,除了有几颗粉刺,有些暗黄以外,总体来说还是精致的。
如果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都卸下妆容,夏暮的容貌也是可以跻身前列的。再就是她本身就携带的气质,又更能够为她加分。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秋月身边真的都是一群优秀的人。
“你来得很急吗?”我问。
“不急啊。我都比你迟,哪里急了。”
“主要是等公交车去了,你久等了吗?”
“倒没有。”
“今天你有点特别啊。”
“哦?哪里特别了?”
“我感觉,你要比之前好看许多。”
“你开玩笑。”
“没有。可能是这个新妆容比以前好看吧。”
“皇帝的新妆是吧?”
寒碜了几句,夏暮的意式七分糖就端上桌了。她将咖啡杯对准杯托中心,摆在自己胸口正前方,用勺子轻轻地搅动。头顶上的白光直直掉落在她身上,让我想起我们初认识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咖啡店。
“咱们第一次见就是在这家店吧。”
“哦,是啊。时间过得挺快。”
趁夏暮用勺子细细地品味咖啡,我又禁不住多愁善感地回想了我和她共同经历的一些事情。
很多时候我都在默默怀疑,怀疑她和秋月的关系。真的有那么执着的友情吗?但通过许久以来对夏暮的观察我发现,友谊原来可以那么单纯。
“最近过得好吗?”
夏暮耐心地端起杯子喝完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答道:
“挺好的啊。”
要我说,这一个月以来,她肯定想到秋月就犯愁。
“秋月的事情呢?”
问到这,夏暮放下抬起到唇边的勺子,顿了顿。
“我本来打算喝完这杯咖啡再讲,没想到这次是你先提起她。”
于是,夏暮选择以童年起读她和秋月之间的故事,同时她也提醒我她只说这一遍。
夏暮和秋月是最好的玩伴,至少在以前看来是这样。小时候她们在村里便是邻居,这是因为她的父亲夏至树和秋月的母亲夏彩珊是兄妹,所以说她和秋月其实还是有亲缘关系的。秋月是她的表姐,而她是秋月的表妹。
一大一小,两人的性格却是反着来的。往往是夏暮更像姐姐,秋月更像妹妹。秋月的性子也不是软弱,就只是敏感,慎重罢了。在谁面前都是可可爱爱,温温柔柔的,也不会大声说话,除非是玩疯了。去小卖部买东西,也是一点便宜都不敢占,“阿姨,你该收我五块的,因为我拿了十个冰棍。你看,这下面还有两个呢。”
夏暮欺负别人的时候,往往也是因为秋月。像妈妈给的夹心饼干被男孩们抢了,连秋月自己都不在乎,夏暮偏要去硬生生给抢回来。甚至,还得到了索赔。“对不起,饼干还给你们,还有果冻,你们拿去吧。”
夏暮生在一个很有威望的家庭,有她的保护,秋月很少受到别人的欺负。
而夏暮,也只有秋月才可以欺负她。
“喂!疼啊!”
秋月将夏暮扑倒,使劲地掐着夏暮的腰背,她只能抓紧沙发直喊痛。
“说好上午一起去城里的,你又骗我,又骗我。”
“痛死算了!”
当夏暮干了坏事,秋月又会化身妈妈般的唠叨婆子。
“扔垃圾桶里不好吗,干嘛到处扔,你不觉得这样别人会讨厌吗?明明地上这么干净哎。”
“马上捡起来!”
当然,她们也吵过架,不仅仅是唠叨的原因。
“夏暮!”
“你把我的钢笔弄坏了!”
“没有啊。”
“你还撒谎!”
放学后,她们在公园里写作业,夏暮最先写完,就借了她的钢笔来练字。事先秋月提醒她“不要弄坏了哦”,可一向粗心大意的夏暮果然没让她“失望”,钢笔从石桌掉到地上,夏暮还自作聪明解释是自己的笔摔了。
第二天上学,秋月发现向内弯折的钢笔尖,受不了这口气。
“弄坏了就弄坏了,还不承认!你怎么这么讨厌!这是妈妈送我的!”
“不就一支钢笔吗,我叫我妈给你买一个,赔你就是了。”
“我就是想让你承认错误,犯了错就要承认!”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认错!”
夏暮的争强好胜心是天生的,为了不让她更狂放,秋月便打磨着她的棱角,将自己温和的一面复制给了她。
秋月为人正直,虽然有时候会无理取闹,但谁又没有过呢,或许那只是想得到某些东西,却不好诉说罢了。
放长假时,夏暮的家里人每天都安排给她很多活干,秋月却时常嚷嚷着叫她别干了,要她陪自己练琴、剪纸、看书。可这些都是夏暮最觉枯燥乏味的,她体会不到秋月所言的那种极致的美好,也体会不到什么心灵的涤荡,她只想趁着并不多的闲暇时刻和乡邻的小伙伴们疯一场,打水枪、打乒乓球、钻溶洞、森林里捕小动物,这些才是属于她的快乐源泉。
如此,秋月就习得了无理取闹的技能,为的是将夏暮浪子的心栓住,最好是栓在自己的心上。
咖啡是夏暮润口的饮品,一边畅所欲言,一边小酌咖啡润下干燥的口腔。咖啡见底,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夏暮仰起头,对着嵌入明亮光源的天花板,快速闪动着睫毛。她这样眨眼,莫不是想将眼泪倒流回去吧。
“眼泪不用来流,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夏暮缓缓摆正脑袋,眼眸垂下去,又朝我抬起,印着微红,眼珠也剔透。她轻笑着说,要不是为了点面子,谁会去憋住泪水。
“其实……”
我一边酝酿,一边注视着夏暮背后点餐台内忙于制作的员工。
“秋月才算是我的音乐老师。”
“你之前不是说过秋月的母亲是她的明灯吗,我想我领会到了这种感觉。秋月正是我的明灯。”
“我钦佩她的,不止是音乐上的天赋,和技艺上的高超。”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到17岁仍然保持着这种纯真,她给我一种非常纯粹,特别干净的感觉。”
“所以她才那么吸引你是吗?”
……
我突然有一丝反驳的意愿在心间被加大剂量,但夏暮一句话,又令这意愿自我消灭。
“别逃避,如果你都不敢承认什么的话,也别期待有什么后续了,倒不如就这样结束算了。”
可是,要我承认什么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我只是觉得,好像远远不止我心中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
“嗯……”
就好像三言两语不能精准表达我的含意,苍白的语言难以为情感润色。
“你们不明不白暧昧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你们这样只是相互依赖而已,你们需要确立关系。”
夏暮道破了我和秋月之间所面临的真正困难,也是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何种关系?在这样的年纪。”
“还没懂吗。她需要的仅仅是陪伴。”
……仅仅是,陪伴?
“她缺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才是牢固的关系。”
当初我向母亲袒露说,我爱音乐。但热爱需要投资,这笔投资,我的家庭无法承担。我一边什么都不做,一边又极其渴望梦想成真。在踏入音乐之门的梦终于成真之后,我的缺点败露无疑。我对自己的能力深有自知之明,所以每次例照起来,我就不断打着退堂鼓,成全自己的离群索居的性格。
我很奇怪,一方面我自命清高,将低俗恶劣的人排斥在外;一方面又自卑胆怯,常常折服于能力不足。
我是绝对矛盾的个体,甚至于伤害了自己。
总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我和母亲吵架,母亲的强硬,又迫使我情绪冲动。本就心情糟糕,想着回到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能够安适许多,可没想到被不该有的变化打乱。书柜里原本整齐摆放的物件突然头尾颠倒,我找出那张叠好被压放的纸张,发现上面多出了几道褶皱,就知道,信息已经遭泄露。
我大可断言是谁做的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于是在门口直接用尖利的矛头展开攻击。可母亲对我脸上的严肃表现得毫无眼力劲,根本不会察言观色,她傻笑着,或许以为我也会随她一笑而过。但我继续将矛头向她刺去,她就气愤地回击,说“有什么不能看的”。
好像对她来说掌握着什么大权似的,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早已具备独立人格,这种侵犯性行为当然会令任何人都感到不适,更别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有着疏离感。我一想到纸上写给秋月的话泄露之后,泄露给母亲之后,我就感到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胀裂,肝火直达脚趾。
凭什么?凭什么对我的生活漠不关心,对我的隐私却能随心所欲?
我摔坏了电视机和光猫的遥控器,遥控器的塑料碎片在地板上炸裂得七零八落。当时心中还有些释然,想到以后听不到电视机发出的磨人的声音便有些高兴。
我们互相投掷着恶毒的语言,最后母亲被气哭了。我不怜悯她,反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因为平常她就对我的示好冷眼相看,甚至恶言相向。我从未在她那儿获取任何认可和鼓励,我知道她是委屈的,可我呢?既然都不愿意做出改变,那就纵容这恶性循环吧。
第二天早上,临走前我随手拨开桌盖,发现仍然有一碗褐色的酱油汁面,且还有些凝固,瞬间犯了恶心,同时,鼻子里又莫名有些酸涩。
路上我心里离奇地冒出懊悔。思索着昨晚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情合理,一边我认同秋月,那是力所能及的爱;一边我反感母亲,那是自私自利的爱。思索了一路,甚至一天,我还是没想明白,到底自己该站哪一边。
遥远且深邃。仿佛置身海上,又仿佛流落于无限蜿蜒的黑暗道路间。迷惘、无助,令人窒息。有时绚烂的光辉普照,有时混沌的黑暗席卷,还有无尽的抉择令人焦虑不安。我爬出阴湿的巢穴,在洞口探望上空的星辰起落和森林和海水的万籁俱寂。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是谁,该去到哪里。
乐声似如呼吸,时而舒缓,时而急促,路上的微光又如乐曲的灵魄,呼唤着黑暗中的迷途者。我长久居住在洞穴中,毒素随着湿气在我身体里积攒,令我颓废地难喘一口炽热的气息。而那零散的灯光,似乎引导我进行特殊的光合作用,使我于浑浊掩埋下破茧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