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渐盈⑧
我和秋月说好待会儿在琴行见,便抛下她火速跑开了。
到书店不是为了买书看书。游览在文具区,搜索着货架上的物品。笔类、纸类、笔记本、文件夹……逛完了整个区,没发现自己想要的。打着离开的准备时,某个册子上的十六分音符拖住了我的脚跟。我拿起本子一看,果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仅剩的几本埋藏在众多笔记本之中,不细心很难注意到。有黑色、褐色、银灰色、淡黄色四种颜色的封皮,在银灰色和淡黄色间,我选择了淡黄色的五线谱本。只因与金色相近的它更能代表满月。
买到手后,我赶着投胎的速度踩单车轧马路。午休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午好哦陈臻。”
“啊,啊——”
我驼着背上楼,没空理睬旁边的刘阿姨。
听到Dream那首熟悉的曲子,我感到非常安心。
“你干什么去了?”,秋月的声音很冷冽。
我暗地里勾起邪魅一笑,将身后的五线谱本送到她的眼前,将视线覆盖,但并没有影响她弹奏。
“这是什么?”
我蹲下来打开谱本的第一页,里面是标标准准的五线四间,加上标题位、速度和拍号栏位。我举起展示给她看。
“把你脑中的那段旋律记录下来吧。”
我把谱本交给她,预计着秋月答应我或让我颜面扫尽两种结果。
“你这是……”
“记录下来,有什么用吗?”
“肯定会有用的。”
听了建议,秋月勉强答应了,开始在琴键上复奏。
乐谱记录与午休时间同时结束。内容不多,只写了三行,旋律动听但却复杂,头尾不相接,要做成一首曲不是件易事。
以往放学都是我主动跟上秋月的。今天她一个人走了,我还留在教室,再一次成为“关灯使者”。
“耶!你今天怎么没和人家一起走啊?”
“记得关灯喔。”
我会为秋月创作一首只属于她的曲子,借此打入秋月的心。我一回家就与信泓取得联系,请求他的帮助。
将构思一天的旋律与秋月脑中的旋律组合起来,较为契合。但我总觉得整体的曲风不适合她,不适合“秋”和“月”,不适合她这个人。把哼唱的录音发给信泓,五线谱本上的乐谱和作曲要求也给他发了过去,但愿他能有好的建议。
我跟母亲谈起了人生和未来。包括我打算做什么、该怎么做、会有什么好处等等,通通告诉了她。但她似乎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就跟我说”,但是,您真的听我说了吗?结果是我滔滔不绝,仅仅是把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口水全都浪费,换来一次次对自信心的打击。如今我试着说出来,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交换对方的想法,希望得到你力所能及的支持或帮助。
我的行为是可笑的。说了便是说了,也不知是跟谁诉说,就当是在自言自语吧。
我与母亲吵起架,双方都不退让,气锐丝毫不减,我总是逻辑清晰地拿事实压倒她,她又总是偷换概念地拿主观反驳我。一旦激动到某个程度,我开始失控。其实,如果硬要说是谁的错,要么谁都错了,要么谁都没错。我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说着自己眼中的事实,阐尽自己的委屈,表露着自己的伤痛。我们互相伤害,高傲地看待对方,不肯低头。
早上起来,信泓有好几条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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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怎么会扒钢琴谱哦
可能效果不是很好
另外你那个谱子节奏太复杂了,想不出来
我把乐谱抄下来就去上学了。
语文早读课,秋月一次次从我身旁经过,一次次敲打我的桌角,一次次用眼神暗示我读书。她可能以为我在跟她对着干,因为平常我就不会读书。
上午的课,两位老师分别抽问我两次,我使劲摇头拒答。中午放学,所有人都走了,秋月坐在她的方位上向我扭头。
她这是……在等我?
我们离开学校,良久后她又提出奇怪的问题:“老鼠是靠什么打洞的?”,我口齿紧闭,凝视前方,一声不吭。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老鼠?
似乎她一边走还一边强制连通我的大脑在埋汰我:“你有毛病吗?为什么不理我?”
她问,“曲子…怎么样了?”,我照样没理她。
目送秋月与我分开后,我前往琴行。路上她只说了那么几句话,要是因此惹她生气导致她没能来琴行,那就是我的罪过。
我只好读取简谱缓慢地按下琴键,像婴儿学走路一样步履蹒跚。视线在曲谱和琴键间切换,跟抄作业似的。如若是秋月的话,只需过目就能流畅且错误率极低地弹奏出来。在同龄人当中,她真是奇才,可为什么,她没有依此建立自己的自信呢?
十几分钟,我将曲谱过了一遍,对于这首曲子,我可以用一个字去评价它:
——烂!
我从没听过这么烂的曲子。弹得不流畅是我的问题,但至少我在判别一首曲子的好坏上没有毛病。不怎么会扒钢琴谱,确实不是谦虚,说的是实话。我自认为构思的旋律还算不错,到了信泓手上,它变成了另一首曲子!严重怀疑他拿摇滚电吉他往钢琴谱上套。
秋月携带的气场使我的天空一下子灰暗,我让开钢琴到窗边。她首先弹一遍Shimmer,接着弹的Dream、《琴之翼》、clair de lune都死死踩住延音踏板,钢琴发出的沉重轰响把原本清脆的曲子彻底换了风格。
是我的无言让她心情不悦吗?
临走时,秋月问,“为什么不说话?”,锐利的声线,寒气逼人。
我终于张开嘴,咽了口唾沫,“没什么。”
“你的声音……”
她的脚这才放开了踏板。
“声带有些充血吧……应该。”
“怎么……你?”
“跟我妈吵架了。”
秋月脸色更加阴沉,但没有指责我,我突然感到了庆幸。
“我不知道你跟你母亲之间的关系。”
她转向钢琴,“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了,愿你们都能好起来。”
回到家,我卧在床上,外放伤感的音乐,试图解开心中搅起的锁链。音乐切换到Larmes,我的思考也转移了方向。
到厨房准备好秤、碗和食材,学着夏暮传授给我的方法和经验。
取出50克黄油室温融化,我等不了所以用微波炉掂量着加热一下。黄油软化后用打蛋器打到蓬松状,期间加入糖粉。不用白砂糖的原因是这样烤出来不易变形。
分次加入鸡蛋液,等到黄油和蛋液完全融合后再接下一次,打至颜色稍浅、细腻顺滑、体积膨胀为止。然后再加入过筛的150克面粉,30克奶粉,拌匀。将面团放到一个平面擀至大约1毫米的厚度,上面撒点白芝麻,再稍微把芝麻擀得牢固。最后用模具切分薄饼,放到铺上油纸的烤盘。烤箱上下火160度预热5分钟,烤个十来分钟。又香又脆的小饼干就出炉了!
将喜讯拍照发给夏暮,受到一番番惊叹和赞赏。
这是你做的?
是不是找代工了?!
第一次就这么成功,不错不错,快感谢师傅!
深夜里,鱼龙混杂的心情让我又忍不住坐起来打开灯,翻出那张封存了不知多少天的纸。
——我做了个决定。
清早起床,感觉身体像叶片般轻飘,似乎轻轻一跃就能飞出窗外,到对面挺拔的松木顶上。从床上站起那刻就能感受到一股自然的轻盈,一股忘我的舒爽。毕竟,我从未做过如此清澈透明的梦。
我踩碎灰烬,走出家门。
周日是休假,我解决完早餐在十点来到琴行。
“呀陈臻,早上也来练琴啊。”
刘阿姨还是一如既往地招呼着我,我仍然一如既往地不知道回应什么。
“不,不完全是吧。”
我把五线谱本翻给刘阿姨看。
刘阿姨简单过目了一遍便识破道,“这是你自己写的曲子吗?”
“并不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啊,你说。”
“这只是整首曲子的一小部分,完整的我用哼唱的方式录下来了。因为身边实在找不到会作谱的人,所以,想请你帮忙。”
“哦~”,刘阿姨合上谱本,“哦”字意味深长。
“不过作谱的话,秋月肯定也会吧。”
“我知道。”
我将录音发过去,并说:“如果能悄悄地完成就好了。”
“哼哼。”,刘阿姨温和一笑。我猜这笑不是对我,而是对秋月。
推开门,我就在琴行门外的转角处撞上信泓。我们互相说了句好巧,他喜出望外,又似乎很诧异我在这里练琴。问了我回归音乐的起因和经过,他拍了拍身后的吉他,说要去上课。
“你不是很强了吗,还上什么课?”
“就算是教授他就不学习了吗?”
“是是是!”
就在双方都没话题我准备走开时,信泓将我擒住。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的乐队。
我绕开重点,先是问了他乐队的名字和组成,给自己留下缓冲时间。
“叫什么名字?”
“夜枭乐队。”
夜宵,乐队?我想了想,如果说这个名字好听,但又不知道好在哪里,说它不好听又找不到批评的点。
“好low的名字。”
“算了吧,我已经有乐队了。”
信泓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他乐队的成员,以及什么时候组成的,叫什么名字。
塞上耳机,躺在公园又硬又窄的长椅,多亏公园的恬静和阴凉,我能沉下心思考脑中的事。信泓提起乐队,才加深了我的挂念。七月比赛达成的目的一定是她重要的愿望。可如果她又无法登上赛场的话……肯定很遗憾吧。乐队的事情我始终惦记着,本打算等时机成熟再圆这个心愿。现在,我已经等不及了。
手机停留在与秋月的聊天界面。我就这样举在脸上,就这么一直举着,呆滞着。
很尴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几乎不会向任何人主动发信息。哪怕秋月是中子,我是质子,之间的强相互作用力都不会促使我这样做。有时候,更多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操纵着我。
晚上七点,我走在去往霞江三桥的路上。一天没回琴行练琴,秋月有没有照常去我也不得知。
刘阿姨发来消息说曲谱明天就能完成,我高兴坏了,差点在行人面前蹦哒起来。
以各种人类能想到的方式在桥上混到了十点,一个遇见我很多次的路人对我摆出看见乞丐般的表情。
最近很少能在霞江三桥和秋月见面了。事实和以往的经历告诉我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称心如意,往往不尽人意才是常态。重要的事总会出许多岔子,一些预期中的东西也总会偏离原轨。糟糕的生活不是让你逃避事实,而是让你直面现实。
我一边让自己陷入失望的恶性循环,一边敲打着坏死的身躯让自己秉持信念。这些都不如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得直接。
手机停留在与秋月的聊天界面。我就这样举在眼前,就这么一直举着,凝视着。
三两分钟后,我收起手机,离开桥面。视线扫到对面的烂尾楼我就想起四月底的雨夜。那晚的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记得砸在脸上酥麻,打在身上瘙痒,落在心头滋润。水滴就像坠毁在屋檐积尘上洗刷我心间的尘埃。也是在那晚,我亲眼所见雨中升起的明月。
在踏入黑暗之前,惨白的光下秋月乍现在我眼前。两手插进衣兜,高挺的身姿,牢固的目光笔直地瞪向我,仿佛知道我会出现在此处,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面对她,我已经练就出一种沉着冷静。她不会抢先打招呼,不会阿谀奉承,只要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就会同时间静止般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对方充分思索后的话语。
“晚好。”
“晚好。”
我不懂为什么其他人能轻易地组织出自然又迎合的话在不经意间惊动我,而我只能慌张地,纠结又果断地说出那句用烂的台词——“好巧啊”。
对秋月,我却能说出从未在现实使用过的——“晚好”。
“你今天去练琴了吗?”
“没有。”
桥头最边上的一颗路灯,在光的将尽处,秋月站在那儿,隐隐约约,好似蒙上一层黑暗纤维。她向前倾,昏白的光便落在脸上,感觉就像银白的月色倒映在清澈的水里,环形山和陨石坑都清晰可见。
“我也没有。”
秋月往桥上移动,身上的黑暗被光粒一点一点剥离,原先缠绕她的黑雾也不见了踪影。我跟上她的步伐,同步着走到那个固定的位置,桥的正中央。
昂首向天空凝望,青灰之中淡黄的光斑,那是月亮藏匿不慎留下的踪迹,也是她强耀光辉的证明。
“这里的星光很惨淡。”秋月说。
“毕竟是城市。”
被血红涂染的星空,想必很多人都已习惯,霓虹绚烂的包围下能肉眼看见六等星都算极限了。有人说星光太过遥远,城市的光才能触手可及,是啊,几千上万年前的光能不遥远吗?至于我为什么向往它们,也许是引力,也许是我有一双捕获过去之光的眼睛。
“我想再见一次近在眼前的银河。”,秋月对自己说,也可能是对我说。
再见一次。虽不知道她在哪儿见过,如果可以,我也想去亲眼见证。不,不是想。
“不能想,一定要。”我告诉她。
“那么美好的东西看不了多遗憾啊。”
说到此处,我从口袋中拖出精心包装好的饼干。我递到她的眼下,她接过后,我走向护栏。
“你这样一味地付出……得不到回报的。”
秋月的发言封住我的嘴,她双手捧起饼干盒谛视着,语气与夜的幽凉融为一体。
“不需要回报。”,我甚至有些伤感。
“可需要回应明明是你说的。”
不变的声线,我竟判断不出是风还是她。
想不到自己是如此的矛盾,我做了个深呼吸,微笑道:“回应当然已经得到了,付出是相对的。”
“比值现在是1:1,很公平不是吗?”
秋月似懂非懂。
……
“我们组个乐队吧。”
近三分钟的沉默后,我对她说。
“我……们?”
“嗯。”
“就两个人……?”
“就两个人。”
我为她接下来的回应紧张,于是大胆察看她的一举一动。
秋月只是简简单单的自然而然的开心地笑了笑:“那能叫什么乐队啊?”
“我还要拉弦乐的,弹吉他的,还有键盘手、鼓手。”,仰望我身后的天空畅谈着理想中的乐队。
“怎么,二人组合不帅吗?”
秋月撑在护栏的双手忽然变得松垮,张开的嘴合拢紧闭,脸就如荡漾波纹的水面渐渐平静了一般,“你认真的?”
“千真万确。”
她的嘴部再次微张,轻吐出的气息像是松了口气。
“那你想好名字了吗?”
“你来起吧。”
我将主导权交给她,这是她多年以来的愿望。
“我不会。”
“你知道的,我又没有想象力。”
“可是……”
“你来吧。”
她眯起眼睛抿笑,那笑容有魔力。
“你来吧。”
“你确定?”
“嗯。”
“真的要我来取吗?”
“嗯。”
“会很怪的。”
“嗯。你来吧。”
秋月保持脸上的微笑,一刻也没有间断。挂着笑容的她,反而更令我心痛。
“那让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