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文学作品,当然也包括我这种半吊子的自称文学作品的文学作品,都在描写时间流逝的时候表现出一种苍白的无力感。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列夫•托尔斯泰还是曹雪芹,都没办法跳克服他们自己笔下时间的乏力感。因为再怎么样,伟大的人也始终是人,而人,最少现在看来,就是跳脱不出时间的框架的。想象也好,过去也罢,悲观也行,乐观也成,反正,时间依旧往前一如既往的走着,它太无情。
老李头的生命如果以天为计量单位的话,我已经不用第二只手就能帮他倒计时了。
在得知了莎莎已婚的事实以后,我处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生活之中。比如前面所说的那种感觉自己无可救药,就是一个完全活在过去的废人的悲观感受。又比如,我总是没日没夜的做同样一个梦。之所以说是没日没夜,是因为我几乎患上了嗜睡症,只要眨眼的动作一慢下来就要打上一段时间的瞌睡,而只要我一打上瞌睡就会以迅雷之势进入梦乡。
我总是梦见,我又回到了童年时候住过的工人院坝。所谓院坝,就是由现代的居民楼围成的四合院样式的居住区。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且总是在天空是紫色的晚上。我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身躯当中,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院坝的中间,时而看看四周把我团团围住的花丛和石桌子石凳子,时而身子不动地三百六十度单独转着脑袋,像一个木偶,或者像一只猫头鹰,并不用担心脖子会被拧断,就肆无忌惮的疯狂旋转着自己被剃刀精心修剪过的小脑袋,为的是让整个世界都转起来。天旋地转。一切都在运动却又都显得十分缓慢。四座楼房把我紧紧地围在当中,像蟒蛇裹住猎物那样,要把我勒得眼球爆出。我晕头转向,却依旧在仔细地分辨着从我眼前掠过的每一个亮着灯光的房间。小张的爹正在卧室里赤身裸露的看着录像带里的两个男人大声吼叫;小李的娘不知道为什么要一边刷着碗筷一边淌眼泪;小强一家三口没有开灯,就端坐在空荡的房间里,腰杆挺直,瞳孔无神地盯着闪烁着雪花的电视屏幕,时而抬头看看挂在墙壁上的泛黄的时钟,等待着九点钟声一响就立马洗漱睡觉;王奶奶在干什么?她正在不紧不慢的穿上一件镂着玫瑰花图案的黑色内衣,她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她满是赘肉的后背。她一丝不苟,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食指去找着内衣搭扣的第一个银色小扣子,嘴里暗自念着一段不像中国话的咒语,一边轻轻地将银色的小口子搭进了只属于它的银色小凹槽里。在听见金属与金属轻轻撞击的细微声响之后,王奶奶如释重负地瘫倒在了凌乱的床上,点上一只红梅香烟,然后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哭泣…我就这么旋转啊旋转啊,一直转到天昏地暗,就趴在花坛上大声的呕吐,把污秽全给予了土壤里的花草,让它们不仅获得了营养又有了水分。我逐渐停止呕吐,抬起头,看见父亲正把脑袋探出六楼的窗户口,那是我家,他呼喊我的名字,又朝我招手。我就赶快跑回家去。进入狭窄又阴暗的楼道里,我大声呼叫,一面用力跺脚想要唤醒声控灯,可却无济于事,黑暗将永远黑暗。我就一路往上跑呀跑呀,可一直跑不到头,于是又折返往下,跑呀跑呀,也到不了头。在阴暗又狭窄的楼道里,我企图敲响邻居的房门,可也没人应我,就只能来来回回的跑来跑去,直到精疲力尽,就瘫软地坐在地上,发愣,慢慢地闭上眼睛,脑袋里全是王奶奶那件镂着玫瑰花图案的黑色内衣的模样和她那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肥硕的手指。我就眼皮子越来越沉呐越来越沉,就闭上眼睛。然后醒了过来。
就这么一个梦,来来回回不知道做了有多少遍,可每次一进入梦里时都好像初次遇见,怀着无限的好奇心又度过了整一个梦境,直到醒来之后才恍然大悟。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人费解的,因为梦毕竟是梦,跟现实还是有些距离的,还不至于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可有一件事情就似乎真的困扰到我了,相信您们也肯定可以猜测得到,是跟老李头有关。
我说这话,倒不是他又做出了什么神神叨叨的事情。他没有上房揭瓦,也没有再苦练武林秘籍,只是正正常常的每日到点犯病。而这次的问题,是出在了我的身上。我每日看他犯病,一到晚上就要整出一些幺蛾子来。可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从心底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对他是有同情,所以包容,但绝对谈不上认同。可自从我猜测自己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之后,便突然发现,我好像能够明白老李头的不平常举动了。当我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看见他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双臂伸直,吐着舌头,在房间里学着清朝僵尸的模样蹦哒。突然发现了我,就跳着过来用鼻子闻我身上的味道,当我不耐烦地嘟囔两句以后,他就猛地跳开,立马从僵尸变成了狗,趴在地上翘起后腿来朝我尿尿,在点睛之笔的那一机灵以后,又趴在到了地上,学着蛆的样子在我面前爬开爬去。这都没有什么,真正诡异的是,我望着眼前“形态各异”的老李头,内心中突然泛起了一股并非同情或者鄙夷的感情。怎么说呢?让我想想。认同!对!就是认同!我在一瞬之间开始明白老李头的行为是什么意思。就像是我看到有人喝水,就知道他是口渴了,见到有人尿尿,就知道他是内急了。我看见老李头开始扭起了秧歌,就明白他需要扭秧歌了。这可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因为我明明知道他是有神经病的,而我不是一个神经病,但我却能从心底里明白他的一举一动。实在让人不好受。我后来跟小黑说了这事,她可到好,二话不说,立马将我扭送到了精神科。害得我废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和精神科的医生证明了我自己不是一个精神病。
时间继续往前走,只是好像要比往日要走得慢上一些,我猜想这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快要死亡的缘故。就像人们常说的跳楼的人总会在短时间内回忆自己的一生,那我现在是在缓慢的赴死,也就会缓慢的回忆。要是按照这个理论的话,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为了赴死而生的,只是这个过程有几十年之久,回忆也就会愈发的缓慢了,直到不能被察觉的缓慢。
在这段慢慢变慢的时间里,一切都异常的安静。没有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没有身体上太大的痛苦,我也逐渐的习惯了弓腰驼背的走路,那个排气瓶也好像成了我身上的新长出来的器官,一切都显得平常。我就像一个已到暮年的老头,成天悠然的起床,缓缓的伸上一个动作不能太大的老腰,然后叫醒老李头,俩人悄摸摸地躲到医院走廊的尽头,一边咳嗽一边抽上一支富有仪式感的烟。其实医生一直在叫我戒烟,因为气胸本身就是气体交换的问题,但我还是不打算戒了。人都要嗝屁了,还怕气体不能交换了?破罐子破摔吧!
在护士查房之前,我和老李头会回到病房抓紧时间洗脸刷牙,一定要在小护士来之前去掉身上的烟味,不然又要被一通说教。在这之后,我就靠在窗户边,一边听着老李头吼两句黄梅戏还是啥的,一边看一下手里的《挪威的森林》或者手机上的新闻,然后不时回头问上老李头一句,“这美国佬又要对伊朗下手了?”
“狗东西!”
他回答我。也挺有意思。
中午,我们会吃上一些面食或者米线。因为中午天热,食堂的饭菜也很难吃,就拜托小黑每天中午帮我们去拿一下外卖,然后我和她和老李头一起享用。这时候老李头往往就要说上两句他从前的爱情,然后拐弯抹角的撮合我跟小黑。我就要回他,“我他娘的人都要死了,还谈个逑恋爱啊?”,小黑就不说话也不笑了。
下午,我和老李头都不睡午觉,就怕又睡过了整个白天。我们就在病房里下下象棋,或者打打扑克度日。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象棋这东西有着很大的魅力,得需要一副好脑筋和厚实的屁股蛋子才可以驾驭得了。往往一下午要杀上个十来盘才可以痛快,引得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来观摩参战,实在热闹的很。
到了晚饭,我就和小黑去小花园里点一些外卖来吃,遇上她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允许我喝两口冰镇的啤酒,那就更是美滋滋了。一般来说,这个时候老李头就不会来跟我们同吃了,按照他的话,“年轻人该有点年轻人的生活”,为此我心里也是暖和过一阵。好像就是两个将死灵魂之间的互相串通那样,我们彼此怜悯。
到了晚上,我就谁也不理会了。老李头照例要四处发疯,而小黑也有夜班要值。也正因为看见她的辛苦,我也真的从心底里开始尊敬护士医生这样的职业。有些时候我独自在楼道里瞎转悠,就看见她忙前忙后的模样,汗水都淋湿了头发,好像黑色的冰溜子一样粘黏在她的鹅蛋一样的脸上。两只眼睛通红,并且没有什么神采,显得疲倦而又呆滞。要不然就是扶在护士站的柜台上打瞌睡,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背脊一起一伏,并伴随着细微的鼾声。突然之间惊醒,一脸的茫然又不知所措,脸上还印着口罩和衣裳压出来的印痕。这时候她就会看向我这边,眼睛从呆滞而变得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想要哭泣的态势,却马上忍住,换作嫣然的一笑,站起身来继续去忙碌。
我经常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感到无所事事,挠着脑袋,提着排气瓶在医院的各个地方四处瞎绕。耳朵里塞着耳机,任由它随便播放什么,只要有点人的声音就不会显得自己寂寞。这医院的到处地方我几乎都绕了个遍,那种感觉,似乎我自己成为了上帝,哦不,这不准确。是成了鬼魂,对,成了已经死亡的鬼魂在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无论是痛苦的病人,忙碌的医生,憔悴的小黑,还是疯疯癫癫的老李头,都掀不起我内心的一丝波澜。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我要做的就是四处没有意义的飘荡。就像穿衣吃饭和交配是活人应该做的,而飘荡就是我作为鬼魂应给做的。我双脚离地,可背脊依旧直不起来,手里的排气瓶也没法扔掉,就来来回回地四处“巡视”。
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这样的声音一直像蚊子一样萦绕在我的耳边,而我也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就真的认为世界已经同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没了躯壳的我,只是尘埃。直到我飘飘然的来到某处可以模糊映衬出我样貌的落地窗前。透过厚实的玻璃窗户,我从头到尾的浏览了自己的身体。平庸的身材,平庸的个子,平庸的样貌,平庸甚至还略带一些丑陋的大脚趾头,最可气的头顶偏右的一撮高高翘起来的倔强头发,更是显得土里土气。我用手将那撮头发往下按,没有任何反应,又顺着其它头发的纹理来回的捋,可一松手它又翘起来。我有些恼怒了,就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使口水均匀的分布在我的右手手掌,然后涂抹在那撮顽固不化的头发上,用力地按压它。然后松手。它又直棱起来。我就捂着脸哭了。
这段时间过得缓慢,却又毫无生气。我好厌倦这样的生活,就让时钟快些转动。随后,我来到了老李头临死的头一天。也就是说,他将在第二天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