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住院楼的后面有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花园,这是之前就说过的。这花园我经常去,因为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去到,且还有点意思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我是等吃完了晚饭,要么等等小黑,要么一个人,悄摸的提溜着排气瓶,去医院对面的小商店里买上一瓶可乐,再回到小花园里坐着。也就当作每天的娱乐。这或许在别人看来是没啥意思的,但我就爱这种没事找点事的闲情逸致。
在我还没有生病之前,我就喜欢这样一个人的僻静,经常喜欢一个人瞎转悠,哪里偏僻没人就往哪里钻。但当然我也是个爱热闹好朋友的人,只是独处也总是有别样乐趣的。
那个花园是呈环形的,对称的一共四个点都有人可以进入的开口,两张石头桌子也是各在各的对角。我一般习惯坐在正对着住院楼的石桌子,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楼里的人的活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另外一张桌子是正好在住院楼的底下。我就总是担心会有什么高空坠物之类的,那可真是飞来横祸了。小的时候,我家住在六楼,有一次我爸擦玻璃的时候,一不小心那玩意儿就整扇的掉了下去,幸好没有伤到别人,可也算是给我提了个醒。从那以后我就尤其的害怕这种未知的,但又存在可能性的危险。只要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不管是上面还是后面,都感觉没啥安全感,总凉飕飕的。我记得我娘亲跟我说过一个故事,是她念大学的时候,就有一个老是爱戴耳机的同学,被正在施工掉下的砖块给砸嗝屁了。听说当时很多人都提醒他上头有东西,可他戴着耳机全然没有听到,就这么英年早逝。所以我们家就养成了从不在楼下逗留的习惯,就连车也不会往楼下停放。
我坐在石凳子上,背靠着身后的桌子,一边喝可乐,一边发现自己的眼神还是无处安放。这四周有很多花,花园花园嘛,当然得有花。可我从小就分不清楚花的品种,只认识简单玫瑰或者水仙,百合之类的,其它的就只知道是个花。不过这好像是城市孩子们的通病,从小就对花花草草不太感兴趣,也没有非认识不可的必要,就连自己家种了些什么花都不甚清楚。特别是上了初中以后,才知道我们通常讲得“花朵”,其实也就是人家的生殖器,老盯着那玩意儿看干啥?非礼勿视。我粗略的扫了一眼,这花园里的花还是比较常见的品种,单独看确实没啥意思,只不过连成片以后就又是另外一番风味了。所以在我看来,美的不是花,是自然的感觉。
在花丛里,经常钻出一些猫猫狗狗的。我个人是不太喜欢小动物的,总觉得不太干净。我朋友都说我是没爱心,又矫情,总装模作样的。但我确实对宠物之类的提不起兴趣,大家都是哺乳动物,干嘛我就非得觉得四只脚走了的就要可爱一些呢?搞不明白。
在我身后的位置,是一棵老槐树。表面上坑坑巴巴,又刷有厚重的石灰粉,就缺乏一些美感。可有总比没有好,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它乘凉,到了晚上也算是一种装饰。特别是当月光打下来的时候,在它身下就形成了一块和它模样相似的阴影。我在这阴影里,就看不见自己的阴影了。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以后我一个人来到小花园里。本来是想让小黑陪我一起来的,可她那天偏偏家里有事,莎莎替了她的班。我本来又对莎莎有些爱慕的意思,就想邀她同去,可话到嘴边又怂了,最后还是一个人摸去了小花园里。我上小商店里买了一瓶可乐还有一些瓜子,身子一歪一歪地去到了小花园。因为身上有伤,我又时刻担心着自己的排气瓶,所以走路的姿势就尤其的奇怪。左肩膀低右肩膀高,走起路来一扭一扭,且十分缓慢,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一样。
那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大大咧咧的坐在石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感受着胃里蠕动的每一下动静。我猜想它那时候应该是在消化着土豆,是和小瓜煮在一起的,我吃的时候没有太仔细,现在倒是后悔了。太阳悄无声息地藏到了老槐树的后面,我拧开可乐,喝上一口。正当我感受到一股气流顶着我的喉结往上窜时,身后的老槐树上突然出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我条件反射的往后看去,因为周围没有路灯,天色也暗了,所以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但悉悉索索的声音依然持续,还不时有着树枝被折断的动静。我就心想,应该是有什么动物在树上活动。那会是什么呢?鸟?似乎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猴子?这是城市的嘛。那就应该是猫,那玩意儿倒是喜欢往树上窜。但一想起这个我就隔应起来。我对猫这种动物从来没什么好感,总感觉它神神秘秘的,昼伏夜出,又吃老鼠,干净不了。鲁迅先生也不喜欢猫,因为它总是叫春个没玩,而且喜欢玩弄猎物。而且像《聊斋志异》之类的小说里,也总是把猫归类到灵异恐怖的行列里,久而久之也就让我有了不喜欢猫的感觉。
我小时候也被此动物给吓坏过。那时候我和弟弟也是像现在这样在一棵树下玩耍,只是当时的是一棵梧桐树。我们当时在树下玩着,突然就从树上掉下一个什么东西,正正地砸在了我的身上。我也没想太多,打了个电筒就照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只猫的干尸,狰狞异常,眼窝已经空洞,嘴还大张着,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仔细一看,发现它肚皮的位置还粘黏着几只小猫的干尸,模样和它们家长一样。一股又酸又辛辣的臭味就扑面而来。那件事以后,我和弟弟都没吓得病了一场,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我慢慢地,谨慎地朝老槐树靠过去,趁着月光,又打开了自己手机的手电筒,一照过去,就发现树上有一个人正像只猴一样的扒在一根稍微粗的树干上。要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吓得爆粗口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干嘛呢!学猴子精呐!”
“嘘!小点声!”
老李头扒在树上,又贼兮兮地往四周打量着。
“干啥!”
我最怕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被老头这么一弄也立马紧张起来。
“关羽就要来了!”
“角色扮演?”
我一下子泄气,又不由骂了句娘。
“这次我一定要抓到他!干欺我东吴没人?”
“主公?”
我一下也来了兴趣,决定配合他演戏,也看看他究竟是扮演个什么角色。
“什么?口出狂言!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
“那您是?”
“在下金毛狮王谢逊,阁下是?”
“我去,你这跳跃也太大了吧,这差千把年呐!”
“阁下此言何意?”
“没啥。”
“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灭绝师太。”
“慈禧?老妖婆!”
“你这哪儿跟哪儿啊!快快快,下来了,不小心再摔下来,金毛狮王都给你摔成金毛了。”
“你上来!”
“什么?这,我咋上去?”
“爬上来!”
我看了看手里提溜着的排气瓶,就朝他摇了摇手。我这身体,走路都费劲,还爬树?怕到了树顶我命也到头了。多活几天有啥不好的?
“没事,我给你挪个地儿!”
他做出一个邀请我的动作。
“得了吧,这也就你能非得上去,一会儿韦一笑一会儿金毛狮王的,还要抓关羽。我可比不了你,我抓痒痒都够呛,还抓关羽?我说老李头,你该不会真是练了什么神功才疯癫的吧?走火入魔了?不过也不咋,别练葵花宝典就成,那玩意儿牺牲太大了。不过你可以练练巴西柔术,那东西…”
我这人一说起啥就守不住,叽叽歪歪的对着老槐树老半天,也不管树上头有没有反应,就自顾自的讲着。直到讲得口干了,停下喝了口可乐,才看见老头早已经没了动静。他也不理我,就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树干上,两只手臂弯曲着挂在另一根比较短树枝上,仰着脖子,透过树叶和月光的银色,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天。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发现深蓝色的天空已经被树叶和枝干分成了无数个零零散散的小天空,像是万花筒。月光总是像水,自上而下倾斜,分给每一小块均匀的月色,人只要稍稍地一活动脑袋,这些天空小区域就开始变换位置和形状,随机组合成各式各样的图形,你只要稍微发挥些想象力,它们就全都活了过来。成了你想让它们成为的一切东西,从银河或者比银河更远的地方朝你奔腾而来…
“小崔啊…”
老李头依旧看着天空,却又开口喊了我。我本能的回应了他一声,从无数被树枝树叶分割开来的天空碎片中回过神来。
“我就要死了,”老李头接着说道,“我要死在你的前面的。”
“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
“您可别,我比你长得可好看太多了。再说了,你们这些老人家总是喜欢说些这样的话,看谁都像自己年轻时候的自己,是不是有些自恋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你不知道啊。就是看见你,我就能猜到你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你信不信?”
老李头略微低了低脑袋,不再看天,又掏出盒云烟,自己点上一支,又从树上递给我一支。
“你倒是说说,我在想些什么?”
我点着烟,退回到石凳子上坐着,准备听他高见。
“一句话,有的没的!对不对?”
“有的没的?这啥子意思,你说清楚些。”
“就是你成天都飘飘忽忽哩,尽想些有的没的!什么生命的意义,宇宙的奥秘,世界的真假,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但还有比这些都假的东西,”他顿了顿,“就是人性哩!人性这东西是最没有意义去讨论的,因为它压根儿就讲不清楚,可总是有人想破了脑袋都在琢磨这个。但是有啥用呢?孟子,荀子,亚里士多德,佛罗伊德,各个都想弄明白这个人性。人性本善,人性本恶,还是性意识什么的,在人性面前都是显得苍白的。婴儿有吮吸母乳的本能,就要说人性恶?小孩热爱动物,就要说人性善良?男婴有勃起的生理反应,就证明性伴随人的一生?最后还不是证明那只是因为膀胱肿胀。这些,就叫做有的没的!”
“我,我,没有弄懂…”
我开始被他营造的一种气氛所感染,叼着烟坐在石凳子上,脑袋里却一时想不明白老李头真实的意思。
“你得过得现实一点,别太执着于某些问题的答案。”
“可人本来就应该去解决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啊…”
“谁说问题就是用来被解决的?”
我疑惑的又重复了一句他说的话。
“有些问题,本身就是不可知道的。它们的存在,或许就只是为了满足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就像人性。人类就是喜欢圈养自己,盖房子来住,却又买不起房子。非要发明’人性’这样的词语,自己却又没有能力给它定义。所以,别在执迷了,活的踏实一些吧,你的命不也是没剩多少了吗?”
我没说话。
“别总是想把思想这东西给束之高阁了,人类的大脑真没有那么伟大。总是沉浸于自我的思维之中,就要脱离实际了,该干啥就干啥吧。想倒吊着你就倒吊着,想爬上树你就爬上树,心里惦记别人你就说出来,别总想问个为什么了,那样实在太傻了。”
我继续抽着手里的烟,有些出神,没有抬头看他。
“走吧。”
“上哪儿?”
我抬起头看他。
“回病房啊,还能上哪儿?”
说罢,他就突然屁股滑,手一松,就从树枝上掉了下来。我吓得一跳,赶紧跑上前去,却发现他并没有马上掉到地上,而是像一片树叶,摇曳着,缓缓的落到了地上。我上前把他捧了起来,回到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