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国学大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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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政体第二

原文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大臣萧瑀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张弓射箭,自以为懂得如何识别弓箭的好坏。近来得到十几把上好的弓箭,就把它们拿给做弓箭的师傅看。弓箭师傅说:‘都不好。’我询问其中的原因,弓箭师傅说:‘木头的中心不端正,那么它的脉理就是歪斜的。用这样的木头做弓箭,弓即使很结实,射出的箭都不会直,所以我说它们不是上好的弓。’从这件事我领悟出很多道理。我是通过战争取得天下的,所用过的弓箭非常多,而我尚且不懂得识别弓箭的要领;更何况我得到天下的时间还很短,对于治理国家的道理,肯定不比我对弓箭的知识掌握得多。然而,我对弓箭的了解尚有偏颇,更何况治理国家的要领呢?”从此以后,唐太宗定期召见五品以上的京官和中书内省的官员,每次召见,唐太宗都要让他们坐下并与他们悉心交谈,仔细询问宫廷外面的事,以便对老百姓的疾苦和政教的得失有全面详细的了解。

原文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中书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脱身之人,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也。”

译文

贞观元年,唐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珪说:“中书省发布的诏敕,意见大不相同,或者有些错误没有指出纠正。原本设置中书、门下两省,是想让他们互相监督,以免出现错误。如果他们各执己见,即使意见互相抵触,有所争执,也是正常的,因为这些都属于公事。如果有人回避矛盾,徇私舞弊,相互顾及颜面,认为不是涉及政局的事,就左右逢源,自作主张,任意施行,这是错误的。这样,要是我们碍于一个官员的情面,就可能给百姓带来很大的危害。这实际上是亡国的行为,大臣们必须特别防范才是。隋代的时候,朝廷内外的官吏施政不一,埋下了隋朝灭亡的祸根。当时执行政令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去深思这样做的危害,都认为灾祸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当面阿谀奉承,背后恶语伤人,成为社会风气。后来叛乱发生,国家灭亡,家庭破败,虽然有人侥幸逃过一死,免受刑律的处罚,但最终还是身败名裂,臭名远扬。众位爱卿,你们应该摒弃私心,一心为公,刚正不阿,凡事都要互相协作,共同努力。不要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却钩心斗角,矛盾重重。”

原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焉。

译文

贞观二年,唐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说:“近代帝王和大臣治理国家,多半不如古代,不知是什么原因?”王珪回答:“古代帝王治理国家,大都崇尚清静无为,以老百姓为中心。然而,近代的君王却只知道以损害百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任用的大臣,也不再是懂得儒学的饱学之士。汉代的宰相没有谁不精通一种经书,朝廷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都引经据典,参照经书来决定。于是,人人懂得礼教,国家太平安定。但是,近代却重视武功,轻视儒术,或施用刑律来治理国家,从而导致儒术受到破坏,古代淳朴的民风也荡然无存。”唐太宗听后深有同感。从此以后,官员中既有学问又懂得治国之道的,大都受到提拔,并被委以重任。

原文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

译文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身边的侍臣说:“朝廷设置的中书、门下二省,均为机要部门,应选拔人才担任官职,他们的任务和作用其实是很重大的。我下达的诏书和命令如果不正确,他们必须大胆地指出来。然而近来我却发现他们只会唯命是从,顺水推舟,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进谏,朝廷的官员,怎么能够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作风呢?如果一个官吏只知道发布诏书,抄抄写写,那这样的工作谁不会做?何必千辛万苦选拔官员,委以重任呢?从今以后,上传下达的诏书如果不妥当,官吏必须直接指出来,不能因为害怕冒犯了我的权威,心里明白却沉默不言、假装糊涂。”

原文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译文

贞观四年,唐太宗问大臣萧瑀:“隋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萧瑀答道:“他是一个勤于政务、遵从礼仪、很有自制力的帝王。每次上朝处理政务都要忙到日落西山,五品以上的官吏,都要与他一起坐谈国事。晚上让守夜的士兵传递食物就餐。他虽然算不上仁义开明,却也算得上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唐太宗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文帝虽然性格谨慎周密,但内心并不能明察秋毫。心里不能明察秋毫就容易犯错误,即使小心谨慎也容易疑心重重。他本来是靠欺骗前朝皇帝的遗孤寡妇,夺取别人的江山登上皇位的,总是害怕群臣不服,因此,他不肯相信手下的每个官员,每一件事他都自己判断决定,劳神费力、辛苦异常不说,最终却事与愿违,事情并不是都处理得合情合理。朝中的大臣虽然知道这点,却不敢指出来。丞相以下的官吏,处理政务都只是应付了事。我不能像隋文帝那样治理江山。天下如此之大,事情如此之多,千头万绪又变化多端,我怎能一人定夺?只有将政务交给百官商议,由宰相筹划,事情才会稳当,才可以奏请皇上,下令天下执行。只靠一个人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是不行的。如果一天处理十件政事,有五件不合理,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何况还有更差的呢?而日积月累、长此以往,错误必然很多,国家不灭亡才怪!何不广泛地任用贤良的人才,皇帝只需在朝廷密切关注政事,严肃法纪,这样,谁还敢胡作非为呢?”唐太宗于是下令,凡是诏策有失误的地方,官吏必须上奏指出,不能只按照圣旨上的意思办事,必须尽到一个做臣子的职责。

原文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

译文

贞观五年,唐太宗对大臣说:“治国和养病没有差别。即使病人觉得痊愈了,还应该继续加以调养,如果疏忽大意就会旧病复发,进而导致死亡。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天下稍稍安定的时候,君王尤其要兢兢业业,如果骄奢放纵,必然导致国家衰败甚至灭亡。现在天下的安危,同我密切相关,所以我必须慎之又慎,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不敢懈怠。然而,政务的好坏,还有赖于诸位大臣。既然国家的安危都维系在我们君臣身上,我们就应该同心协力,把国家治理好。政事如果有失误,你们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不必隐瞒。如果我们君臣之间互相猜疑,不能够肝胆相照,那么对国家的危害实在是太大了。”

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徵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我看古代的君王,治国有兴有衰,就像每天有白天和黑夜一样。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广开言路,所以不知道政务的好坏,以致造成忠诚正直的人不敢直言进谏,邪恶谄媚的人不可一世,因为君主不知道自己的过错,所以导致国家灭亡。我身居宫中,天下的事不可能全都知道,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诸位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不要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就不再用心操劳国事。让人敬爱的不只是君主,让人畏惧的也不只是百姓。所谓天子,应该是这样的人:治国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人们才推举他为君王;治国昏庸无能,民生凋敝,人们就会抛弃他,不再拥戴他,这真是让人畏惧啊。”魏徵回答道:“自古以来,丢失江山的国君,都是因为身处安定的环境中而忘记了忧患,身处太平之世而忘记了祸乱,所以,统治不会长久。现在陛下坐拥天下,朝廷内外太平祥和,此时您还能够时时留心治国的道理,常常有如履薄冰的忧患意识,国家一定会长治久安。我又听古话说:‘国君,就像船一样;百姓,就像水一样。水能够让船浮在水上,也能够使船沉到水底。’陛下能看出百姓在兴亡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和古代圣哲的思想简直一模一样。”

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逢,汉诛晁错,未尝不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妄有诛责。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逢、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

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周围的臣子说:“古人说:‘国家危险却不知道扶助,社稷颠覆却不知道搀扶,还用得着这样的宰相吗?’君臣之间正常的关系,大臣怎能不尽心尽力纠偏补过呢?我以往读书的时候,读到夏桀错杀关龙逢、汉景帝错杀晁错的时候,都放下书卷深感痛惜。你们如果能够正直坦诚地批评规劝我,这对于我们打理好国家的统治和教化大有好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因为你们冲撞了我和违抗了圣旨,而对你们恣意惩罚、批评。我近来上朝处理事务的时候,也违背过国家律令,你们却把这些过错当成小事,所以不坚持大胆地批评。所有的大事都是由小事而引起,小事要是不处理好,最后演变成大事就无法补救了。一个国家的灭亡,无一不是由这些小事引起的。隋炀帝凶残暴虐,最后死于一般人的手中,但普天之下,却没有听到过为此悲痛惋惜的声音。你们为我思考隋朝灭亡的教训,我为你们思考龙逢、晁错被错杀所造成的损失,这样,君臣之间互相保全,不是很好吗?”

原文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魏徵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造次不可致化。”徵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化;思化,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大乱之后,将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徵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阙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顾谓徵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

译文

贞观七年,唐太宗与秘书监魏徵讨论自古以来理政的得失,于是说:“现在正值天下大乱后不久,不可以马上实行礼教治国。”魏徵回答:“我不同意皇上的这个观点。一般而言,人处于危难困窘之时,就担心死亡;担心死亡,就会思考礼教之法;思考礼教之法,就容易被教化。所以,大乱之后百姓容易接受教化,就像饥饿的人急于吃东西一样。”唐太宗说:“仁义的君主总是在治理国家百年之后,才考虑用礼教去教化凶残的人,废除杀人的刑法,实行仁政。大乱之后就实行王道,这不是为达目的而鲁莽行事吗?”魏徵说:“对于普通人是这样,对于圣哲却不同。如果是圣哲治理国家,全国上下同心同德,人民积极响应,有条不紊、不急不躁而很快就能收到成效,一个月就可以稳定局势,这不算太难,三年治理成功就算是晚的了。”唐太宗认为有道理。大臣封德彝却说:“尧舜禹之后,人心渐渐阴险狡诈,所以秦朝重用刑罚,汉代实行霸道,都是想实行礼教而未能实现,难道有谁不愿意实行礼教吗?如果像魏徵所说的那样去做,恐怕会天下大乱。”魏徵说:“三皇五帝的时候,不容易施行教化。三皇五帝只好实施他们的政策。这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所致。翻看史书,就可以知道。古时候黄帝和蚩尤大战七十多回,天下混乱不堪,黄帝得胜后不久,天下又恢复了太平。九黎反叛,华夏大乱,颛顼前去征伐,平定动乱之后,百姓又很快复归宁静。夏桀暴虐,商汤讨伐,国家也是秩序井然。商纣无道,周武王讨伐,成王继承王位,又使国泰民安。如果说人心越来越阴险狡诈,不再淳朴,那么到了现在人不都成为鬼怪,再也不可以教化了吗?”一席话说得封德彝哑口无言,无法对答,但他仍然不同意魏徵的观点。唐太宗勤于政务,几年之内,天下富庶安宁,连一直与唐朝抗衡的突厥都被打败了。唐太宗于是对大臣们说:“贞观初年,大家对如何治理国家意见不一,很多人认为当时不可以实行王道仁政,只有魏徵劝我实行王道。我听取了他的意见,没过几年,就天下太平,外族臣服。突厥自古以来就是汉族政权的强敌,现在他们的酋长和带刀侍卫都来归顺,部落成员都接受了汉族的文化,穿上了汉族人的服饰。我之所以取得这样的政绩,都是魏徵的功劳。”说到这里,唐太宗回过头来对魏徵说:“玉虽然美好,如果存在于乱石之中,不经过能工巧匠的琢磨,它跟石头是没有差别的。如果遇到了高超的工匠,那么它就可能成为万世之宝。我虽然没有什么美好的品质,但多亏你的启发劝诫,你不厌其烦地规劝我做仁义之君,开导我以德治国,使我能够取得这样的政绩,你真是一个能工巧匠啊。”

原文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隋时百姓纵有财物,岂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来,存心抚养,无有所科差,人人皆得营生,守其资财,即朕所赐。向使朕科唤不已,虽数资赏赐,亦不如不得。”魏徵对曰:“尧、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间矣’。今陛下如此含养,百姓可谓日用而不知。”又奏称:“晋文公出田,逐兽于砀,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将安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有献。’文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送出泽。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受之。’渔者曰:‘鸿鹄保河海,厌而徙之小泽,则有矰丸之忧。鼋鼍保深渊,厌而出之浅渚,必有钓射之忧。今君出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国,慈爱万民,薄赋敛,轻租税,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有厚赐,不得保也。’遂辞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译文

贞观八年,唐太宗对侍臣们说:“隋朝的时候,老百姓即使拥有财物,但怎能保得住呢?自从我得到天下以来,一心一意地体恤百姓,没有什么差役摊派,每个人都能维持生计,守住自己的钱财,这些都是我赐予他们的。要是我不停地加收各种赋税,即使多次赏赐资助他们,也不如不这样做。”魏徵听了,回答说:“尧、舜在世的时候,百姓会对尧或舜说:‘我靠种庄稼获得食物,打井取得泉水。’百姓们丰衣足食,自在快乐,尚可能对尧、舜说:‘你对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呢?’现在陛下如此关爱百姓,百姓可能觉得这只是满足了日常所需而不知道您的关爱。”魏徵觉得这些话说得还不透彻、清楚,还不足以让唐太宗明白其中的道理,便又向唐太宗上奏道:“晋文公出去打猎,在砀山这个地方追赶野兽,进入了一片大的沼泽,迷失了道路,不知道该从哪儿走出去。不久发现了一个打鱼人,晋文公对打鱼人说:‘我是你的国君,这路该从哪里出去?如果你告诉我,我会重重赏赐你。’打鱼的人说:‘我有些建议想提。’晋文公说:‘走出这片沼泽再说吧。’于是打鱼的人将他送出了沼泽。晋文公说:‘你想对我提什么建议?现在说吧,我愿意听。’打鱼的人回答:‘鸿鹄要是生活在汹涌澎湃的大河海洋之上,就能保全性命;如果厌倦了而迁徙到小河周围,就会受到猎人弓箭的袭击。龟鳖只要生活在深水中,就能安然无恙;如果待腻了而跑到浅水滩,必然会受到打鱼人的威胁。现在你在砀山追捕野兽,一直追赶到了这个地方,是不是走得太远了呢?’晋文公听了,大声赞叹:‘太好了!’便命令随行的人记下打鱼人的姓名。打鱼的人说:‘你凭什么叫作国君呢?是国君就应该尊奉天地,敬祀社稷,保卫边疆,爱护百姓,减轻各种徭役赋税,我也就得到好处了。国君要是不尊天事地,不祭祀社稷之神,不巩固边防,外不结交诸侯,内又丧失民心,一旦国破家亡,我这个打鱼人,即使拥有你丰厚的赏赐,也得不到保全啊。’打鱼人于是坚决推辞,拒不接受晋文公的赏赐。”唐太宗听了魏徵的话,称赞道:“你说得太对了。”

原文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所目见,故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译文

贞观九年,唐太宗对侍臣们十分感慨地说:“以前刚平定隋朝都城的时候,宫中到处都是美女和奇珍异宝。但隋炀帝还不满足,四处征求,没有止境。再加上他生性好战,到处讨伐,使老百姓忍受不了繁重的苛捐杂税和徭役,终于导致了国家的灭亡。这些事实我都看在眼里,因此我每晚都孜孜不倦,勤勤恳恳,只想清心寡欲,使天下太平无事。所以我坚决不摊派各种徭役赋税,再加上国家年年五谷丰收,百姓自然安居乐业。治理国家就像栽树一样,作为关键部分的根只要牢固不动摇,那么树木自然就会长得枝叶茂盛。国君只要能节俭不贪婪,清心寡欲,百姓怎么能不安居乐业呢?”

原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或君乱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乱于下,君治于上。二者苟逢,何者为甚?”特进魏徵对曰:“君心治,则照见下非。诛一劝百,谁敢不畏威尽力?若昏暴于上,忠谏不从,虽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吴,不救其祸,败亡亦继。”太宗曰:“必如此,齐文宣昏暴,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徵曰:“遵彦弥缝暴主,救治苍生,才得免乱,亦甚危苦。与人主严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谏,皆见信用,不可同年而语也。”

译文

贞观十六年,唐太宗问侍臣:“君主昏庸,不理政务,而臣子在下面兢兢业业、料理国事,相较于臣子犯上作乱,而君主清明,两种情况相比,哪一种危害更大呢?”魏徵进谏说:“君主圣明,就能够明察秋毫,知道下面的是是非非。杀一儆百,满朝百官谁敢不服,谁敢不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力呢?但是如果君主昏庸,不听忠臣的劝告,即使是百里奚在虞国、伍子胥在吴国,依然无法避免祸患,国家败亡是必然的事情。”唐太宗说:“肯定是这样,但是我看到北齐文宣帝昏庸残暴,大臣杨遵彦却能够用正确的方法匡扶朝纲,使北齐的统治得以维持,这又如何解释呢?”魏徵说:“杨遵彦遇上的是暴君,他能为天下苍生做好事、做实事,使国家幸免于难,的确显得十分艰难。这哪能与国君威严圣明,臣子敬畏守法,敢于进献忠言,君臣之间互相信任支持相提并论啊!”

原文

贞观十九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古来帝王,骄矜而取败者,不可胜数。不能远述古昔,至如晋武平吴、隋文伐陈已后,心逾骄奢,自矜诸己,臣下不复敢言,政道因兹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丽已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为州县,夷狄远服,声教益广。朕恐怀骄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谠言直谏,可以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时康道泰尔。”

译文

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对周围的侍臣说:“我看自古以来,那些由于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而导致亡国的君王,简直多得数不清。我姑且不说年代久远的事,像晋武帝灭掉吴国、隋文帝征服陈国之后,内心便狂妄自大,生活腐朽奢靡,处处不可一世。手下的臣子再没有谁敢进谏,于是国政因此松弛混乱。我自从平定突厥、打败高丽之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让它们一一成为我国的州县,可以说边境上的外族无不敬畏天威,我国的声威教化从此广布四海。我由此而害怕内心滋长自满情绪,常常自我告诫,要勤于朝政,废寝忘食,不敢怠慢。每天都期待有臣子大胆直谏,并且可以把它用于国家的政治教化,我要以像对待师长和朋友那样对待忠臣。如果君臣能做到这样,那么离国泰民安的日子就不远了。”

原文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突厥侵扰,州县骚然。帝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是时,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未尝嗟怨,莫不自安。至贞观三年,关中丰熟,咸自归乡,竟无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从谏如流,雅好儒术,孜孜求士,务在择官,改革旧弊,兴复制度,每因一事,触类为善。初,息隐、海陵之党,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术豁然,不有疑阻。时论以为能断决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恶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

译文

从唐太宗刚即位开始,国家接连发生旱灾霜灾,粮食的价格很高,再加上突厥的进犯骚扰,州县更加不得安宁。唐太宗为百姓忧虑,于是励精图治,提倡节俭,施恩天下。当时,从京城到河东、河南、陇西地区,饥荒更为严重,甚至到了要一匹好丝才能够买上一斗米的地步。百姓虽然四处奔走、寻找食物,但没有一个人埋怨,无不安分守己。到了贞观三年,关中一带大丰收,百姓一个个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竟然没有一个人逃散。唐太宗皇帝获得人心竟到了这种程度。加上唐太宗善于听取意见,喜欢儒家之说,真心诚意寻求有才能的人,任用选拔贤能的官吏,废除有弊端的制度,建立了许多好的制度。每处理一件事,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使国家秩序井然。当初,唐太宗的兄弟加害于他,一同参与的达到一千多人。祸乱被平息之后,唐太宗仍然任用这些人在他周围做官,大家都心地坦荡,从不互相猜疑。当时大家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唐太宗能正确处理重大的事情,很符合一个帝王的身份。唐太宗痛恨贪官污吏,有徇私舞弊、接受贿赂行为的,没有一个会得到赦免逃脱。在京城以外贪赃枉法的官员,唐太宗都会派遣专人调查情况,根据他所犯的罪行进行严厉处置。因此,贞观年间的官员大多清正廉洁,谨慎行事。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豪富商贾,都慑于皇帝的威严,一个个不敢作奸犯科,因此欺凌侵占百姓利益的事情销声匿迹。出行或做生意的人,也不会碰上小偷强盗,国家的牢房常常是空的,野外放牧的牛马不用看管,夜晚家家户户的门也不用上锁。又加上年年丰收,一斗米才卖三四文钱。外出无论是从京城到岭南岭西,还是从山东到海边,都用不着准备粮食,在路途中就可以轻易获得。在泰山周围的乡村赶路,行人经过这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出发时还有东西赠送,这些事情都是亘古未有的。

解读

《政体第二》篇可看作是《君道第一》的补充,两者构成对“贞观之治”政绩的概要说明。这一篇的内容,除补充说明诸如坚守直道、灭私徇公、日慎一日、虽休勿休、正词直谏、裨益政教、惟欲清净、改革旧弊、从谏如流等君臣应当遵守的准则以外,还着重地说明了唐太宗之所以能够实现“贞观之治”,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任用魏徵并采纳了他提出的当行帝道王道的意见,即“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这样一种大胆、坚决的主张,驳斥了封德彝等人认为“人渐浇讹,不及纯朴”的观点。因而仅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就达到了“关中丰熟,咸自归乡”“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的古昔未有的繁荣景象。对于“贞观之治”的出现,唐太宗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魏徵:“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朕虽无美质,为公(指魏徵)所切磋,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