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七言古诗
登幽州[1]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2]，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3]，独怆然[4]而涕下。
注释
[1]幽州：古十二州之一，今北京市。[2]古人：指前贤，如燕昭王、乐毅等。[3]悠悠：渺远的样子。[4]怆然：极悲伤的样子。
新解
像燕昭王那样礼贤下士的明君，我是见不到了，今后或许会有明君，我如今却不得看。眼前唯见空旷的天宇和原野，想到天地是如此之广阔，时间是如此之悠久，深感人生短暂，个人之于浩瀚的天地，又是何等渺小。明君难逢，壮志未酬，我不由感到凄怆而泪下。
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武则天派武攸宜征契丹，陈子昂任右拾遗参谋军事。攸宜不懂军事，又不采纳陈子昂的良计。子昂有感于古代燕昭王礼贤下士，不禁泫然而泣，故作此诗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伤。
古意
李颀
男儿事长征[1]，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2]。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3]。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4]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注释
[1]事长征：从军远征。[2]轻七尺：轻生甘死，将生死置之度外。七尺，泛指一般成年男子的高度。[3]猬毛磔：像刺猬毛一样直竖，形容人胡须短、多、硬而密。猬，刺猬。磔，张开。[4]解：擅长。
新解
好男儿应当从军戍边，他们从小就游历幽燕地区，个个都爱在疆场上逞能，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临阵厮杀锐不可当，敌军莫敢上前。他们威武刚烈，胡须像刺猬毛一样直竖。
昏暗的云层笼罩原野，将士们骑着白云般的战马在原野上飞奔。战功未立，不曾报答皇恩，决不还乡。有个辽东少妇，年方十五，她善于弹奏琵琶，又擅长歌舞。今天，她用一管羌笛吹出凄凉哀婉的出塞曲，三军将士都感动得泪如雨下。
戍边豪侠，风流潇洒，勇猛刚烈。闻羌笛，顿觉故乡缈远，不免垂泪。离别之情，征战之苦，跃然纸上。
送陈章甫[1]
李颀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2]虎眉仍大颡[3]。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东门酤酒饮我曹[4]，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吏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5]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注释
[1]陈章甫：江陵人，开元进士。诗中陈侯是尊称。[2]虬须：卷曲的胡子。[3]颡：前额。[4]我曹：我辈。曹，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们”。[5]故林：故乡。
新解
四月和煦的春风吹来，田里的大麦一片金黄。枣树的花儿还没有凋落，梧桐的叶子就已经长出来了。早晨告别青山，到傍晚，青山依然隐约可见。旅行者一听到马儿的嘶叫声，就会思念起自己的故乡。
陈兄啊，你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你前额宽阔，虎眉虬须，气宇轩昂；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怀万卷，满腹经纶，如此才华横溢，怎能埋没在草莽之中？
记得你在洛阳东门买酒，我们一起开怀畅饮。面对罢官归隐，你胸怀豁达，视万物如鸿毛。醉了就睡，哪管它日落天黑。偶尔仰望，长空孤云飘游。
黄河水涨，风大浪高，幽黑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管渡口的小吏因此叫人停船。你这郑国游子，也许还没有到家。故人已去，只留下我这洛阳客人，徒然为你感叹。
听说你在故乡，至交旧友很多，如今罢官回乡，他们将会怎样对待你呢？
陈章甫如此光明磊落、才貌俱佳。他不屑阿谀奉承，不肯与世俗同流，而恃才放旷，孤芳自赏的性格，就注定了他要遭排挤，浪迹山林，没于草莽。
琴歌
李颀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1]。
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
铜炉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2]后楚妃[3]。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清淮[4]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
注释
[1]广陵客：此指善弹琴的人。《广陵散》为琴曲名。[2]渌水：琴曲名。《稽康·琴赋》有“初涉渌水”的句子。[3]楚妃：琴曲名。[4]清淮：淮水。时李颀将任新乡（今属河南）县尉，新乡临近淮水，故称清淮。
新解
今夜主人备了好酒，与大家一同开怀畅饮，还请了一位弹奏的人来弹琴助兴。
凄清的月光照在城墙上，栖息的乌鸦被月光惊起，到处乱飞，偶尔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撕破夜空。树叶在深秋霜露的侵袭下已开始凋零，晚风吹进衣襟，已有丝丝寒意。
铜炉熏燃着檀香，蜡烛闪烁着光辉。先弹了一曲《渌水》，然后又奏了一曲《楚妃》。
琴声响起，周围万物一下子静了下来，空中的星星为之隐去，四座的宾客屏息静听。我就要奉命出使千里之外的淮水地区，如今听到这美妙的琴声，不禁顿生归隐之心。
此诗以酒咏琴，以琴醉人，闻琴思隐。秋夜月明星稀，乌鹊半飞，冷风吹衣，万木肃杀。席间铜炉香绕，华烛齐辉，初弹《渌水》，后弹《楚妃》。一声拨出，万籁俱寂，星星隐去，四座屏息。听琴后，乡思乍起。此去秦淮，离家千里，归隐之心，油然而生。
听董大[1]弹胡笳弄[2]兼寄语房给事
李颀
蔡女[3]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4]，四郊秋叶惊摵摵[5]。
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6]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7]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8]垣，凤凰池[9]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注释
[1]董大：即董庭兰，善弹琴。[2]弄：一种乐曲体裁。[3]蔡女：蔡琰（文姬），下嫁胡人，作琴曲《胡笳十八拍》。[4]商弦、角羽：古以宫、商、角、徵、羽为五音，以宫、商、角、徵、变徵、羽、变宫为七音。[5]摵摵：叶落声，这里指琴声。[6]逻娑：唐时吐蕃首府，今西藏拉萨市。[7]呦呦：鹿的叫声。[8]东掖：宫廷东面。[9]凤凰池：中书省所在地，因接近皇帝之故而得此名。
新解
汉代才女蔡文姬通晓音律，翻胡笳调作琴曲《胡笳十八拍》，凄凉哀怨。即使胡人听了，也泪如雨下，浸湿了边地的野草。汉朝使臣听后，也不由得为之断肠。从她的琴声中，可以感觉到古时边塞戍地的苍凉，仿佛看到在寒风中熊熊燃烧的烽火。大漠荒原的天空，雪花漫天飞舞，白茫茫的一片，荒凉阴沉。
此时，董大拨弄琴弦，抑扬顿挫的乐音从指尖流出，好像边城四郊树林的枯叶被风突然吹起的摵摵之声。董先生的琴音似乎能和天上的神明沟通，引来妖精躲在松林偷听。琴声时缓时急，美妙动听；忽高忽低，荡气回肠，柔情万千。山林中百鸟本已散尽，听到了美妙的琴声，又飞了回来凝神谛听。笼罩原野的乌云被琴声驱散，云开见日，艳阳普照。琴声忽又变得沙哑低沉，像离群的雏雁在漫漫的黑夜中哀鸣，又像离开母亲的胡儿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江河为之寂静，百鸟为之安宁。幽咽的琴声表达了乌孙公主思乡、文成公主远嫁的哀怨之情。深沉、凄婉的琴声忽然变得轻盈飘洒起来，如长风吹过树林，像骤雨击打房顶。时而又像泉水喷射，树梢在寒风中颤抖，发出瑟瑟的声音；时而又像堂前的野鹿呦呦鸣叫，孤凄惹人怜。房给事的官署在宫廷东面，与皇宫相对。房公虽才高位重，却淡泊名利，对董君的琴艺赏识有加，日夜盼望董君能抱琴而至，奏上一曲。
本诗是一首较早描写音乐的好诗。明赞美董大之琴艺绝伦，暗称颂房琯之品行高洁，寄托作者倾慕之情。诗人以各种具体的形象来比喻琴声之美，出神入化，让读者易于感受。没有音乐的人生就如同没有绿洲的沙漠。古人云：生不满百，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太白有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酗酒伤身，何如仙乐一曲，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荣辱抛于九天，得失置之身后。月下独奏，迎风长啸，此乐何极。
听安万善吹觱篥歌
李颀
南山截竹为觱篥[1]，此乐本自龟兹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2]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3]，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4]，上林繁花照眼新。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注释
[1]觱篥：古代的一种管乐器，汉代由西域传入中原，形似喇叭，以芦苇做嘴，以竹做管，吹出的声音十分悲凄。[2]九雏鸣凤：《古乐府》中有“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诗句，喻指乐声低沉而嘈杂。[3]渔阳掺：鼓曲名，渔阳一带民间鼓曲，其音悲壮。[4]杨柳春：指古曲《折杨柳》，曲调欢快清新。
新解
取南山青竹一节，做成觱篥。这种管乐器本来产于龟兹，流入汉地后，吹出的曲调变得更加新奇。凉州胡人安万善为我吹奏这种乐器，其声悲凉，四座听了都长吁短叹，家在远方的游子闻之不禁怆然泣下。大家只能理解曲子表层的意思，却不能领悟其深奥的内涵。曲音时而急骤，如疾风飞过；时而凄切，似风吹过枯桑老柏。忽而像九只幼小的凤凰细碎的啾啾声；忽而又似虎啸山林、龙吟深潭，同时伴着成百条秋泉的流淌声和自然万物发出的各种声响。
忽然又响起《渔阳掺》，其音悲怆阴沉，像一朵孤零零的黄云飘浮在暗淡的天空中，接着一转，又如杨柳荡漾在浓浓的春意中，明快悠扬，好似春风拂柳；时而又如繁花似锦的上林苑，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除夕之夜，大堂上点着一排排蜡烛，灯火辉煌，大家举杯之后，又是一曲响起。一曲歌罢酒一杯，夜阑人静，琴声犹咽。
觱篥之乐，其音凄清，闻者悲凉。其声多变，九雏鸣凤，龙吟虎啸。诗人身处异乡，时值除夕，孤寂凄苦之情尽在悲壮凄婉的音乐之中。此诗是写听音乐诗的一个里程碑，自此诗之后，音乐诗成为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要项之一。音乐本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一种重要形式，每个人都可以从音乐中找到灵魂的慰藉。清平盛世的今天，到处莺歌燕舞，音乐早已不单是一种消遣，它也可以左右人的心志。
夜归鹿门[1]歌
孟浩然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2]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3]栖隐处。
岩扉[4]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5]自来去。
注释
[1]鹿门：山名，在湖北襄阳东南，作者曾隐居于此。[2]渔梁：渡口名，在襄阳东，离鹿门很近。[3]庞公：庞德公，东汉隐士，躬耕田亩。荆州刺史刘表请之为官，庞公不愿屈从，后携妻登鹿门山采药，不返。[4]岩扉：岩穴的门。[5]幽人：幽居山林之人，此指作者。
新解
山寺传来阵阵钟声，天色已近黄昏，渔梁渡头，一片争渡的喧闹声。人们沿着沙岸，向着江畔的村落归去。我也乘着小舟，摇橹回到隐居的鹿门。月光照亮烟雾笼罩的树林，我不知不觉来到东汉庞德公隐居的住处。岩穴的门与松林中的幽径永远都是那样的清幽寂静，只有我这个遁世无为的幽人在此独自来往。
这是歌咏归隐情趣的诗。渡头的喧哗与隐居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俗人一生蝇营狗苟，谈得上什么精神追求，唯有诗人能与先贤神交。难怪高人要隐居独处，不屑穿梭于俗世之中。
庐山谣[1]寄卢侍御虚舟
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2]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3]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4]流雪山[5]。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6]无世情，琴心三叠[7]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注释
[1]谣：不合乐的曲子。[2]南斗：即斗宿星。六星排列如斗勺形，因位于南方天空，故称南斗。[3]沓嶂：高而重叠的山峰。[4]九道：古代地志说，长江流到浔阳（江西九江）境内，分为九条支流。[5]雪山：长江白浪翻滚，状如雪山。[6]还丹：古时道家炼丹，先炼丹砂为水银，再炼水银为丹砂，所以叫作“还丹”。道家以为服后可以成仙。[7]琴心三叠：道家修炼的术语，指修炼的功夫精深，达到心和神悦的境界。
新解
我原本是像楚国接舆那样的狂人，唱歌讥讽孔丘不识时务，枉自四处奔走游说。手执神仙使用的绿玉杖，一清早就辞别黄鹤楼去四方云游。为了寻访仙人，我遍访三山五岳也不辞遥远，我这一生最爱去名山大川遨游。
南斗星旁是风光秀丽的庐山，如锦缎般的云霞飘浮在状似屏风的重重九迭山峰，山影落入鄱阳湖中，湖光粼粼，青黛绮丽。金阙前香炉峰和双剑峰，高耸对峙，三石梁的瀑布，恰似银河倒挂山间。香炉峰的瀑布，与之遥遥相望，峻崖环绕，峰峦重叠，高接云天。苍翠的山色映着朝阳，红霞更加绚丽多彩。庐山峰高，飞鸟不至，吴地天阔，广漠无际。
登临庐山之巅，纵览天地之间，才领略天地的壮观。俯瞰茫茫长江水滚滚东流，一去不复还。万里长空，黄云滚滚，两岸的景色变幻不定，长江九条支流，波涛汹涌，翻滚着雪山一般的白浪。我喜欢作赞美庐山的歌谣，庐山令我诗兴大发。悠闲地对着石镜峰窥看，我更加心清意畅，谢灵运当年走过的山道，早已布满了厚厚的青苔。
我早服用了仙丹，已了却世俗之情，心神宁静，感觉仙道初成。遥望苍穹，仙人们正驾着彩云，手捧芙蓉到玉京山，去朝拜天尊。我早与汗漫仙人相约在九天之上，君如有意，我愿偕你同游仙境。
庐山秀绝，山影映湖，湖光青黛；瀑布飞落，山崖高峻；长江滔滔，黄云滚滚……但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为庐山秀色而写庐山。李白本有济世的抱负，可是始终不能如愿，内心有无穷的愁闷，于是遨游于山水之间，以求摆脱尘世的失意。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1]谈瀛洲[2]，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3]宿处今尚在，绿水[4]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5]。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6]，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7]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8]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9]。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注释
[1]海客：从海上归来的客人。[2]瀛洲：神山名。相传东海有三座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是神仙居所。[3]谢公：南朝诗人谢灵运，少博学，工书画，诗文纵横俊发，开文学史上山水诗一派。谢灵运游天姥，曾投宿剡溪，有诗：“螟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4]绿水：清水。[5]天鸡：《述异记·下》：“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之鸡则随之鸣。”[6]殷岩泉：声音震响于山岩泉水之间。殷，形容声音很大。[7]訇然：形容声音巨大。[8]云之君：指云神。此泛指众神仙。[9]“世间”二句：这两句说人世间的欢乐也像梦幻一样，古往今来，一切事情都像东流之水，一去不返。
新解
海上归来的商客，向我谈起东海三座仙山之一的瀛洲，说它在烟涛浩渺之中，实在难以寻见。越人说那里的天姥山，更是奇峰异景，浮在彩霞中时隐时现。天姥山高耸入云，像是横卧天际，磅礴气势超过五岳，俊奇灵秀远胜仙山赤城，其势无比。那传说高达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也向东南倾斜拜倒在天姥山脚下。我因此想游吴越，一睹仙山。果真好梦成真，天遂我愿，皓月之夜，我飞渡镜湖。湖上明月清辉，将我的身影映在湖中，又把我送到剡溪。当年谢灵运的住处，至今犹在，清波荡漾，猿猴长啼。我脚上穿着谢灵运登山用的木屐，攀登峻峭峰峦，如上青天云梯。在半山腰，便可看见东海日出，在半空中，便可听到天鸡鸣啼。峰岩沟谷中石径盘旋，道路千回万转。花香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倚石赏花，忽觉天色已晚。熊的吼声和龙的吟声震响在岩泉之间，深林为之惊恐，峰峦为之战栗。乌云低垂，似乎快要下雨，水波荡漾，湖面升起云烟。闪电划破长空，一声惊雷巨响，山丘峰峦，仿佛突然崩裂倒塌。神仙居住的洞府石门，在轰隆声中打开。洞里长空浩荡，不见边际，日月交相辉映，照耀着神仙所居的金银台。众神仙以彩虹为衣，以长风作马，他们足踏祥云，纷纷飘然而下。猛虎为之鸣瑟，鸾鸟为之驾车，群仙列队如麻，欢迎我这位凡人的光临。忽然觉得心惊胆战，惊魂动魄。恍惚中被惊醒，不免长叹，醒来时所见的，唯有身边枕席，方才美丽的烟霞，神奇的仙境，已经不见影踪。人世间寻欢作乐之事，也如同梦幻，转瞬即逝，古今多少事都付诸那滔滔东流水，一去不回。我与诸君作别，不知何时回还？暂且放养白鹿在那青崖之间，出游时便骑上它，遍访名川大山。我岂能俯首弯腰，去侍奉权贵，使我不开心！
李白于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应玄宗之召进长安。满以为可以一展政治抱负，结果供奉翰林，“倡优蓄之”而已，就是把他当作唱戏的戏子一样养起来，仅供皇帝和权贵们玩乐罢了。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白被赐金放还，由长安返回东鲁家园。次年，漫游吴越，此诗便是他临行前留赠朋友的。诗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直抒胸臆。诗人蔑视权贵，鄙弃尘俗，愿去寻仙访道，自由自在，驰骋闲放，不为五斗米折腰，真可同列于仙人之班。难怪后人称之为“诗仙”。
金陵酒肆[1]留别
李白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2]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3]。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注释
[1]酒肆：酒店。[2]吴姬：金陵古属吴国，酒店的侍女故称“吴姬”。[3]尽觞：干杯之意。
新解
春风满店，柳絮飞扬，美酒飘香，吴女殷勤劝酒。金陵的年轻朋友都来为我饯行，就要启程的和前来送别的朋友，相互开怀畅饮，述说离情，依依不舍。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水，请问诸位朋友，这滔滔东流水，与我们的离情别绪相比，谁短孰长？
吴女殷勤劝酒，金陵少年相送。风吹柳花，离情似水。走的痛饮，留的尽杯。情绵绵，意切切，句短情长，语浅意深。李白才高行洁，轻财好施。他的人伦风范为当时人们所心仪。为了一瞻李白的风采，任华、魏万不远千里追踪相从；“四明狂客”贺知章一见李白，惊呼为“谪仙人”，解下随身所佩的金龟相赠；门人武七则甘愿赴汤蹈火，越过安禄山叛军的占领区到东鲁接回诗人的子女。李白所到之处，敬慕者自然络绎不绝，绝不亚于当今的走红明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1]
李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2]，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3]建安骨[4]，中间小谢[5]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6]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注释
[1]叔云：李白族叔李云，曾任秘书省校书郎。[2]秋雁：喻李云。[3]蓬莱文章：东汉藏书于蓬莱，因所藏都是幽径秘录，故冠以蓬莱仙山之称。这里指李云的文章。[4]建安骨：建安为汉献帝的年号。当时曹操、曹植、孔融、王粲、陈琳、徐干、刘祯、阮禹等以诗词歌赋反映社会动乱和对人民流离失所的痛苦，表现出对时政的不满和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情调慷慨悲凉，风格苍劲刚健，后人称之“建安风骨”。[5]小谢：南朝诗人谢灵运与才思敏捷的谢朓并称“大小谢”。[6]览：通“揽”，摘取。
新解
弃我而去的昨日，已无法挽留，令我心烦意乱的今朝，平添几多忧愁。秋空如洗，长风万里吹送秋雁南来。景色如此壮丽，赏心悦目，正可在高楼开怀畅饮。校书郎，你的文章如蓬莱宫幽藏，刚健遒劲，颇有建安风骨，而我自忖才可比谢朓，诗歌亦清发隽秀。我叔侄俩都胸怀逸兴豪情，壮志凌云，想上九天摘揽明月。然而，壮志难酬，内心烦忧，这愁闷恰如流水，抽刀断之，须臾更流，以酒消愁，却是愁上加愁。人生一世，如此不能称心如意，不如明朝披散头发，驾一叶扁舟漂流江湖，再不理会这尘世的烦恼，去过隐居放浪的日子。
李白似乎有发不完的牢骚，他自忖有谢朓之才，满腹经略，可是却被朝廷视为倡优，自己“欲上青天揽日月”的雄心壮志何以能实现？于是，不遇的牢骚自然满纸皆是，不过其诗豪迈豁达，不似其他的牢骚，读了使人心情沉重，反而可以扫去读者心中许多的郁闷。
走马川[1]行奉送封大夫[2]出师西征
岑参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3]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4]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5]草黄马正肥，金山[6]西见烟尘飞，汉家[7]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8]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军师[9]西门伫献捷。
注释
[1]走马川：又名左末河，即今之车尔臣河，在新疆塔里木盆地南部。[2]封大夫：即封常清，唐代大将，曾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侍从，因颇有见识，深得高仙芝重用，屡立奇功，先后任安西北庭节度使、伊西节度使等，后参加征讨安禄山，兵败退守潼关，被监军边令城所害。[3]雪海：指沙漠。[4]轮台：唐北庭都护府属地，在今新疆为泉县境内。[5]匈奴：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主要活动在战国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此处代指唐朝时活动在西北广大地区的回纥。[6]金山：即阿尔泰山。突厥语称“金”为“阿乐泰”，在今新疆北部和蒙古国西部，以产金矿出名。[7]汉家：这里借指唐朝。[8]五花连钱：即五花和连钱，均指名贵马匹的毛色。[9]军师：这里应为“车师”，地名。车师，唐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今新疆吐鲁番市。
新解
君可曾看见，走马川奔流在像海一样的沙漠雪地上，茫茫的黄沙充塞天地，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才九月，轮台的晚上就已经狂风怒吼，河川里斗大的碎石被狂风吹得满地乱滚。秋高草黄，胡人的马已养得膘肥体壮。在阿尔泰山的西面，烽烟四起，尘土飞扬，胡人的军队已大举入侵，唐朝的大将正带兵前往迎击。将军夜里睡觉也不脱下盔甲，半夜急行军，士兵们的长枪相互碰擦，寒风和着黄沙，吹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落到马毛上的雪被汗气融化，立即又在马毛上结成了冰碴儿。在帐中起草讨敌檄文，砚台上的墨汁也凝结成了冰。胡人的骑兵一定已闻风丧胆，料他们不敢来跟我军短兵相接，我军胜利必定指日可待，我们就伫立在这军师西门，等候封大夫的捷报传来。
雪海茫茫，黄沙满天，石大如斗，随风乱走，寒风割面，墨汁成冰，环境何其恶劣，作战艰苦可想而知。送友上阵，无半点离愁，全诗激越豪壮，充满必胜的信念。今日读此诗，依然惊叹于“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胡天九月狂风。唐军的英雄气概令人振奋，使人钦佩。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岑参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1]。
羽书昨夜过渠黎[2]，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3]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4]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5]勤王[6]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注释
[1]旄头落：意谓胡人败亡之兆。旄头，即髦头，二十八宿中的昴宿，旧时称其为“胡星”，认为它象征北方的胡人。[2]渠黎：又作渠犁，汉西域国名，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东南。[3]戍楼：古代边防驻军的瞭望楼。[4]旄：旄节，以旄牛尾装饰，古代用作使臣或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的标志物，国君授之作为节制军队、掌赏罚权力的象征。[5]亚相：指封常清。当时封常清以节度使之职摄御史大夫之事，而御史大夫在汉代地位仅次于宰相，故称其为“亚相”。[6]勤王：为君王效力。
新解
夜里，轮台城头响起了阵阵号角。在轮台城北的天空中，象征北方胡人的昴星坠落了。插有羽毛的紧急军书昨夜飞骑送到渠黎，报告单于的兵马已到了金山之西。从岗楼上向西望，只见黑色烟尘弥漫，大唐的军马也已屯驻在轮台的城北。手持旌节的大将军，率领威武之师出兵西征。凌晨吹号集合，大军浩浩荡荡起程。唐军声势浩大，军阵四边的战鼓雷动，宛如雪海汹涌，三军将士的呐喊声震动了巍峨的阴山。敌营上空的乌云屯集，阴气森森。战争异常惨烈，战场上寒风怒号，荒草中可见尸骨累累，肃杀悲凉，阴森恐怖，令人心惊。剑河上寒风呼啸，天空中阴云密布；沙口石冻，战马的铁蹄都被冻掉了。为了报效国家，封亚相甘愿忍受艰辛困苦，发誓要报答君恩，平定边境的战火，扫清边尘，让边塞安宁。谁不知道从古至今名垂青史的英雄？且看今朝，封将军不畏艰辛，御敌为国，功勋卓著，功名胜过古人。
本诗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之意境迥然不同，同是上阵杀敌，舍生忘死，却无半点凄苦之情，而是意气昂扬、豪情满怀。抵抗外侵，报效国家，即便是马革裹尸又有何憾。阴风怒号，刀光剑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好男儿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然而，君可见封亚相一人彪炳史册，可曾有人想到那无以数计的英烈魂断异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1]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2]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3]，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4]阑干[5]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6]，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注释
[1]胡天：指塞北一带。[2]锦衾：织锦的被子。[3]控：拉开。[4]瀚海：沙漠。[5]阑干：纵横的意思。[6]辕门：将帅衙署的外门。
新解
北风席卷大地，坚韧的白草都被吹折，西域八月就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一夜间，宛如春风忽然吹来，千树万树好像开满了雪白的梨花。雪花飘进珠帘，浸湿了锦绣的帷幕，穿着狐皮袍子也不暖和，锦面的被子也嫌太薄，无法抵御塞外的严寒。将军双手冻僵，角弓也不能拉开，都护的铠甲冰凉透骨，难以穿上身。浩瀚无边的沙漠结冰百丈，裂纹纵横，万里长空阴云凝聚。主帅帐中摆酒为归客饯行，弹起胡琴、琵琶，吹起羌笛以助酒兴。暮色中，辕门外大雪纷飞，冻硬了的红旗风都吹不动。轮台东门外，我们送你回京去，临行时大雪已封山。山路迂回曲折，漫天雪花飞舞，转眼间，已看不见归客的身影，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马蹄印迹。
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角弓难开，铁衣不着；冰冻百丈，愁云万里。胡天如此奇寒，可见边地征战将士生活环境的艰苦。末尾一句有人去楼空之感，离情别意尽在心头。生活在南国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北地的冰天雪地，在那样的情境中送别友人，该是一种怎样惆怅的心情？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杜甫
国初已[1]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2]。
曾貌先帝照夜白[3]，龙池十日飞霹雳。
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
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
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4]狮子花。
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
此皆骑战一敌万，缟[5]素漠漠开风沙。
其馀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
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
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6]。
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
腾骧[7]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
自从献宝朝河宗[8]，无复射蛟江水中。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注释
[1]已：同“以”。[2]乘黄：传说中帝舜时的神马，其状如狐，背有角。[3]照夜白：骏马名。唐玄宗时，西域拔汗那（今乌兹别克斯坦一带）进献。[4]郭家：指唐代名将郭子仪，历玄宗、肃宗、代宗三朝，治军严明，战功卓著。[5]缟：白色的画绢。[6]支遁：东晋名僧，世称支公、林公，二十五岁出家，喜欢养马。[7]腾骧：腾跃奔驰。[8]“自从”一句：喻帝王去世。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游，至阳纡之山，投璧于河中，以敬黄河之神河伯，河伯于是与穆王翻阅图曲，‘以观天子之宝器’。”周穆王不久即去世。这里指玄宗去世之事。
新解
自从大唐开国以来，擅长描绘鞍马的画家中，画技最为精妙传神的只有皇侄江都王李绪。曹将军画马出名已有三十年，是自李绪以来画马最好的画家，他的作品使人间又见到真正古代神马“乘黄”的风采。
他曾描绘先帝玄宗的骏马“照夜白”，用了十天的时间在宫中画成，画得精妙传神令人赞叹不已，就像龙池上蛟龙飞舞，电闪雷鸣。皇宫内库珍藏的殷红玛瑙盘是稀世珍宝，婕妤传下御旨命才人将它取来赏赐给曹将军。将军接受赐盘后，叩拜皇恩而归。皇帝同时还赏赐给将军许多精细的丝绢。
皇亲国戚、达官贵族们谁要能挂上曹将军的画作，就会觉得府第增辉。当年唐太宗有著名宝马“拳毛”，近代郭子仪将军家中有御赐的骏马“狮子花”。而今，这新画中就有这两匹马，使得识马的人赞不绝口。这可是君王和一代名将的坐骑，都是以一胜万的战马。展开画绢，如见骏马驰骋沙场，风沙满天。其余七匹也都不同凡响，极为特殊，远远看去，就像寒空中飘舞的烟雪。白蹄的骏马行走在大道上，马倌和役卒肃立两侧。九匹马争相显示它们的神俊，昂首阔视，显得高雅深沉、安稳沉着，气度非凡。
请问古往今来，有谁是真心喜爱英姿勃勃的骏马？今有韦录事，古有东晋的支遁公，都是名扬天下。想当年玄宗皇帝巡幸新丰宫，仪仗队的翠华旗随风飘舞，浩浩荡荡直奔向东。腾飞跳跃的三万匹骏马都与画图中的神驹形神相似。就像河伯献宝之后，穆王归天，自从玄宗先帝仙逝后，再也不能射蛟于江中。如今，你可看见金粟堆先帝玄宗陵寝前松柏林里，神驹已去，只留下林鸟啼叫在风雨之中。
金粟堆前，松柏声里，唯闻鸟啼，不见神骏。真是人世沧桑，浮生若梦。诗人历经玄宗、肃宗、代宗三朝，自有此感。此诗是诗人在代宗广德二年作于成都。诗中明写马，暗写人，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先帝忠诚之意。
丹青引[1]赠曹将军霸
杜甫
将军魏武[2]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3]，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4]。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5]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幹[6]早入室[7]，亦能画马穷殊相。
幹唯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8]缠其身。
注释
[1]丹青引：即绘画歌。[2]魏武：指曹操，三国时封为魏王。其子曹丕称魏帝后，追尊为魏太祖武皇帝。[3]卫夫人：晋代汝阳太守李矩之妻，著名书法家，王羲之曾向她学习书法。[4]生面：新的容貌。[5]赤墀：又称丹墀，用红漆涂过的宫殿的前阶。墀，台阶上的空地，亦指台阶。[6]韩幹：唐著名画家，玄宗时官太府寺丞，初以曹霸为师，后自成一派，也善于画鞍马人物，所画马多膘肥体壮。[7]入室：指最优秀的弟子，得到老师真传者。[8]坎壈：困顿，不得志。
新解
曹将军本是魏武帝曹操的后代，而今却沦为一介布衣，家境贫寒。将军的先人英雄曹操所处割据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将军身上却遗传曹家文章的风采。你当年拜师卫夫人学习书法，只恨没能超过王羲之。将军毕生专攻绘画，把荣华富贵看得轻如浮云，不知老之将至。
开元年间，你常被唐玄宗召见，承蒙君王垂青，你曾多次登上南熏殿。凌烟阁的功臣画像年久褪色，奉君王之命，曹将军你挥笔重画，使这些功臣的画像栩栩如生。良相们的头都戴上了进贤冠，猛将们的腰间皆佩带着大羽箭，那褒公鄂公的毛发似乎还在抖动，他们英姿飒爽，好像是正与敌人厮杀。
先帝玄宗皇帝的御马名叫玉花骢，无数的画家都画不出御马的真容。一天，玉花骢被牵到殿中红阶下，昂首屹立，神气非凡，宛如从天门吹来一股劲风。皇上命令你展开白绢为御马作画，你匠心独运，片刻间皇家神骏就显现在白绢上，历代画师笔下的马一下子相形见绌。玉花骢图被送到皇帝榻前，榻上的骏马和阶前屹立的真马相望，惟妙惟肖。皇上高兴，催促着侍仆赶快赏赐你黄金，太仆和马倌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将军的门生韩幹早年得到你的真传，也能描绘骏马非凡的形象。但韩幹画的马重肉不重骨，重形似而轻神似，常使骅骝那样的骏马生气凋敝丧失。
将军的画精美绝伦，是因为重神韵。只有偶逢真正的高尚之士才肯动笔为他写生。而今你在兵荒马乱之际四处漂泊，为了生计，不得不为普通的路人画像。你落魄到这种地步，反而遭受世俗之人的白眼，人世间从未有像你这样清贫的将军。唉！不过看看历来那些享有盛名的人，有谁不是终日穷愁纠缠，命运坎坷，一生潦倒？
技艺如此精湛绝伦的画师，竟在战乱年代中落泊江湖，以为路人画像为生，连那无知的俗人都白眼相看，真是人生无常、世态炎凉，也寄寓了诗人晚年失意的怅惘。
寄韩谏议注
杜甫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1]娟娟[2]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3]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4]集北斗，或骑麒麟翳[5]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6]，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7]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留滞[8]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注释
[1]美人：古诗中多用来指作者思念的人。[2]娟娟：美好的样子。[3]冥冥：指高远的天空。[4]玉京群帝：道教认为天上有三十二天，各有一位天帝，这些天帝都居住在玉京。[5]翳：通“翼”，驱使。[6]赤松子：传说中的神仙。《列仙传》记载，“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7]帷幄：指军中帐幕，此指谋国之心。[8]周南留滞：《史记》记载，汉武帝继位后，登泰山封禅，太史公司马谈被留在周南，不得随行，因而气愤而死。此指不得重用。
新解
想起隐居岳阳的韩注，我心情变得十分沉重。想要飞渡长江去拜望老友，却卧病在床，动弹不得。遥隔长江的韩注，他品行端庄，洞庭湖水为他濯足，宇宙八方之景都呈现在他的眼前—鸿鹄振翅高飞于茫茫的天地日月之间，秋降寒霜，枫叶已渐渐变红。
玉京山的众位仙君一齐到北斗星宫聚集，有的骑着麒麟，有的驾着凤凰。绣着荷花的旌旗淹没在烟雾之中，潇水和湘水荡着涟漪，倒影随着波光摇晃。星宫中的众位仙君开怀畅饮，沉醉于玉露琼浆，只是近旁少了那位羽衣仙人。
听说他好像是昔日的赤松子，也可能更像是那位汉朝开国元勋、韩国良相之后张良。当年他追随刘邦夺取天下，定都长安，运筹帷幄之心常存，却为高官厚禄而黯然神伤。天下兴亡，本不敢袖手旁观，却又厌恶腥腐的世道，于是功成身退，隐居山林去享受枫叶的清香。
太史公被留滞周南，不许随武帝登泰封禅，因而气愤而死，令自古以来多少怀才不遇的高士所痛惜，这样的人杰本应该像南极寿星那样长寿安康。品行高洁之人为何要退隐江湖，为什么不重返朝堂，将治国安邦的韬略贡献给君王，报效国家？
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杜甫故交，也是他避难成都的依靠—严武去世，蜀中又大乱，因此，他带着全家老小，登上一条小船，过起流浪逃难的生活。最初的目的大概是要沿长江东下出川，途中却因疾病和战乱等缘故，滞留了很久。先是在云安居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在夔州居住了近两年。此诗大约是杜甫流落夔州时所作。杜甫自己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连生命都受到威胁，前途也十分渺茫，心中却还感念天下事，还劝勉韩注重返朝堂，报效君王，可见其忧国忧民之心，也可见其从小受到的正统儒家思想教育在他心灵深处留下的烙印之深。“奉儒守官，未坠素业”，一个封建士大夫的拳拳忠君之心，殷殷爱民之情真可与日月同辉，光照千秋。
古柏行
杜甫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1]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溜雨[2]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3]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4]东，先主武侯同閟宫[5]。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6]丹青户牖空。
落落[7]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曾经宿鸾凤。
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注释
[1]柯：树干。[2]溜雨：指树皮润滑。[3]寒通：指寒冷清凉之气相通。[4]锦亭：
杜甫在成都时所居草堂之亭，临锦江而立，故名锦亭。[5]宫：原指周的先祖姜嫄（传说是周朝祖先后稷的母亲）的庙，后用来泛指祠堂。成都武侯祠建于先主庙内，故曰“同閟宫”。[6]窈窕：指宫室、山水幽深。[7]落落：独立不苟合。
新解
武侯诸葛孔明庙前有一颗古老的柏树，枝干色如青铜，树根坚如磐石。湿润的树皮上斑斑点点，如披秋霜，树干足足有四十围那么大，呈青黑色，高耸入云天。刘备与孔明君臣际会正当乱世，那虽然已成为历史，而这庙前的古木依然挺立，仍受到人们的爱惜。
从那长长的三峡飘来的云雾，与这高耸入云的古柏浩气相接。而从白雪皑皑的雪山上升起的月亮洒落的清辉，则与古柏的清寒相通。昔日我住在成都草堂，绕道去锦亭东边，那儿有一个祠堂，先主刘备和武侯诸葛亮被供奉在一起。庙前高大雄伟的古柏为祠堂增添了不少古色；祠堂院落幽深，彩绘的门窗更显得空寂。古柏独立高耸云霄，虽然有盘踞之地，但是因其孤高入云，必然招来狂风吹袭。它能挺立至今，自然是得到了神明的扶持，它的正直伟岸也源于造物者之功。
大厦如要倾斜，就需要这样的栋梁来支撑，但是古柏重如丘山，即使一万头牛也难拉动。虽然它不露花纹彩理让世人震惊，却希望成为栋梁之材，不辞砍伐之苦，只求能为世人用，但却无人能够采用。柏树心苦，是因为有蝼蚁侵蚀；柏树叶香，终得鸾凤的青睐。天下仁人志士请不要抱怨叹息，自古以来，大材常常都难得重用。
古柏久经风霜、屹立寒空，不正似武侯孔明雄才大略、耿耿忠心吗？全诗句句咏古柏，声声颂武侯。只可惜诗人空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一生仓皇奔走，却不得重用，孔明雄才大略能得刘备赏识，得以施展，令诗人艳羡不已。然而，“古来材大难为用”，诗人满怀匡时佐君的宏愿，却从未被重用过。从诗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的悲愤和辛酸。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1]，壮其蔚跂[2]。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3]，独出冠时。自高头[4]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5]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況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6]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7]。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注释
[1]剑器：唐代流行的武舞，舞者为戎装女子。[2]蔚跂：雄浑矫健，光彩照人。[3]浏漓顿挫：形容舞姿活泼而又沉着刚健。[4]高头：疑意为“前头”，指常在皇帝面前歌舞的人。[5]洎：指不居住在宫中，随时奉诏入宫表演的艺人。[6]霍：光芒闪烁的样子。[7]寒日：时在十月，所以称太阳为寒日，也含有漂流他乡、日暮途穷的意思。
新解
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十月十九日，我在夔州都督府元持家里，观赏了临颍李十二娘跳的剑器舞，觉得她的舞姿矫健，富于变化，于是就问她的老师是谁。她回答说：“我是公孙大娘的学生。”玄宗开元三年（公元715年），我还年幼，记得还是在郾城看过公孙大娘跳《剑器》和《浑脱》舞，舞姿流畅飘逸而且节奏明朗，技艺超群，当时堪称第一。唐玄宗初年，从皇宫内的宜春、梨园弟子到宫外供奉的舞女中，能跳这个剑舞的，只有公孙大娘一人而已。当年，她服饰华美，年轻美貌。如今我已成了白发老翁，眼前她的弟子李十二娘，也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既然知道了她舞技的渊源，看来是与她的老师一脉相承，抚今追昔，心中感慨无限，姑且作了这首剑器行。听说过去吴州人张旭，擅长写草书，在邺县经常观看公孙大娘跳一种西河剑器舞，从此草书书法大有长进，其笔势变得豪迈奔放，激越飞动。由此可知公孙大娘舞技之高超了。
从前有个美貌的女艺人，名叫公孙大娘，她善于剑器舞，闻名遐迩，四方轰动。每当她跳起剑器舞，观众都人山人海。她的剑器舞惊心动魄，人人都为之大惊失色，天地似乎也为之倾倒。
其剑光闪烁好像后羿射落了九个太阳，舞姿矫健犹如群神驾龙飞翔。起舞时，鼓声暂歇，好像雷霆停止了震怒；舞停时，手中宝剑的寒光，犹如江面上惊涛骇浪平静下来的波光。
公孙大娘美妙的歌喉、绰约的舞姿，都已成为过去，早已寂寂无闻了，幸有弟子临颍美人李十二娘传承其舞技，让其流芳后世。舞蹈家的弟子李十二娘，如今也流落到白帝城。她和着乐曲翩翩起舞，一如她的老师，舞姿精妙绝伦，神采飞扬。我和她交谈后，得知技艺师传的原委，不由得感慨时势，追思往昔，平添了无限惋惜和感伤。
当年玄宗皇帝的歌伎舞女约有八千人，公孙大娘的剑器舞首屈一指，堪称第一。五十年的光阴，弹指即逝。连年战乱，烽烟弥漫，国运衰微。昔日盛世的梨园弟子都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李十二娘的舞姿犹有盛世女乐的风采，掩映在冬日残照里。金粟山玄宗墓前的树木已经有合抱那么粗，瞿塘峡白帝城一带，秋草萧瑟，一片荒凉。
豪华的筵宴和赏心悦目的歌舞结束了，乐极而生悲，怅望明月初升，四顾茫然，真不知我这老头子将要奔向何方，一生奔走，流离天涯，双脚都长出了老茧，跋涉在荒山老林之中，越走越觉凄伤。
公孙已逝，剑舞沉寂，幸有李氏流芳；盛世不再，江河日下，唯余忠魂飘零。
全诗气势雄浑，沉郁悲壮。诗人观剑器舞，感时抚事，大有时序不同，人事蹉跎之感。咏李氏而思公孙；咏公孙而思先帝，诗人难忘开元盛世，慨叹国运衰微，忧国之心可照日月。杜甫当时正寓居夔州，生计窘迫，流离江湖，观名师弟子李氏舞剑，想到自身境遇—老之将至，壮志未酬，颠沛流离，也发出了“不知其所往”的喟叹。
石鱼湖上醉歌·并序
元结
漫叟[1]以公田米酿酒，因休暇则载酒于湖上，时取一醉。欢醉中，据湖岸引臂向鱼[2]取酒，使舫载之，遍饮坐者。意疑倚巴丘酌于君山之上，诸子环洞庭而坐，酒舫泛泛然触波涛而往来者，乃作歌以长[3]之。
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
山为樽，水为沼[4]，酒徒历历坐洲岛。
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
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
注释
[1]漫叟：元结的别号。[2]鱼：即石鱼湖中的石鱼，元结将石鱼背上的凹处修凿后用来贮酒。[3]长：增加，此指助兴。[4]沼：酒池。
新解
我用公田产的米酿酒，常借闲暇之时，载酒到湖中石鱼上，暂且博取一醉。在酒酣耳热之时，靠着湖岸，伸臂向石鱼取酒，叫船载着我们环绕石鱼，使在座的人皆可痛饮。我就好像靠着洞庭巴陵山，伸手向湖中君山上舀酒一般，同游的人，就像是绕洞庭湖而坐。酒舫悠悠然乘波来往添酒，其乐融融，于是作了这首歌以助酒兴。
小小的石鱼湖啊，就像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夏天水涨齐岸，君山苍翠欲滴。且把山谷当酒杯，湖水作酒池，酒客们围坐在小岛四周，管他连日风大浪高，也阻挡不了我们运酒的小船。我手持长瓢，似乎稳坐巴丘山头，给大家斟酒，一起痛饮，借酒浇愁。
此诗作于元结任道州刺史时。歌咏石鱼湖风景，抒发了诗人淡于仕途，意欲归隐的胸怀。该诗乘兴而发，毫无拘束，格调清新自然，足见诗人的胸襟开阔和他及时行乐的思想。有“竹林”之遗风，又似有太白之兴致。
可是，作者为何所愁呢？其实，读了作者的《贼退示官吏》一诗，就不难理解了。为官，则忧民生疾苦；为民，则忧天下兴亡。在朝为官是忧，退隐江湖还是忧，那么，何时才能快乐呢？
山石[1]
韩愈
山石荦确[2]行径微[3]，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4]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侷促[5]为人[6]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注释
[1]山石：旧诗中常有以首句前二字为题，其实与内容无关。[2]荦确：险峻不平的样子。[3]微：狭窄。[4]枥：同“栎”，落叶乔木。[5]侷促：拘束。[6]鞿：马缰绳。
新解
一路上山石峥嵘险峻，山路狭窄。黄昏时，蝙蝠到处乱飞，我们一行人来到这座寺庙，坐在堂前台阶上休息。时至初夏时节，刚下过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滋润，芭蕉枝叶看上去更粗大，栀子花也更显肥美。
僧人告诉我说，寺庙古壁上的佛像画得非常好，拿烛火来照，那些壁画隐隐约约，依稀可见。僧人张罗着为我们铺好床席，又为我们准备好饭菜。饭菜虽粗糙，却足可充饥了。
夜已经深了，我静卧床上，四周非常清寂，连小虫的鸣叫声都没有。明月爬上了山头，月光洒落在门窗上。
天明时，我们独自离去，清早迷雾蒙蒙，看不清道路，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中，我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山花红艳，涧水碧绿，山色绚烂，不时见到足有十围那么粗大的松树和栎树。遇到涧流当道，我们就脱了鞋子，光着脚板踩着溪石走过去，水声哗哗，风儿掀起我的衣裳。
人生在世，能如此流连于山水之间，自得其乐，岂不美哉？何必受他人约束呢？唉！我们几个志趣相投的伙伴，要如何才能长居山林，老死不归？
这是一篇诗体的山水游记。采用一般山水游记散文的叙述顺序，从行至山寺、山寺所见、夜看壁画、铺床吃饭、夜卧所闻、夜卧所见、清晨离寺一直写到下山所见，娓娓道来，让人如历其境。从夜到晨的所见所闻中，诗人选用了色彩浓淡明暗变化的若干图景。“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侷促为人鞿”是全文主旨。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韩愈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1]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正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2]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3]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4]。
赦书一日行千里，罪从大辟[5]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6]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7]尘埃间。
同时流辈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8]，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注释
[1]属：劝酒。[2]鼯：哺乳动物，形似松鼠，住在树洞中，昼伏夜出，能从树上飞下来。[3]湿蛰：蛰伏在潮湿地方的蛇虫。[4]夔皋：舜时的贤相夔和皋陶，这里用来比喻宪宗即位后必能任贤举能。[5]大辟：处死刑。[6]使家：指观察史，朝廷派赴各处访察吏绩民隐的大员。州家、使家都是当时的方言。[7]捶楚：鞭打。[8]多：最值得赞美。
新解
在这中秋之夜，我看见夜空中云丝卷起，银河也消失不见，空中清风飘飘，月光如荡漾的水波。明月下，沙岸平阔，湖水宁静，没有一点儿声息，没有一丝影子。我为君斟上一杯美酒，并劝你在此明月下应该高歌一曲。你的歌声里饱含着辛酸，词句也令人悲苦，我实在听不下去，早已泪如雨下。
洞庭湖波涛连天，九疑山高峻无比，湖中有蛟龙出没，山间有猩猩和鼯鼠哀号。因我直言进谏，触犯朝廷，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被贬谪到临武这个地方。谪居荒凉偏僻之地，默默忍受着痛苦，就像潜逃的罪犯。我在这儿受尽煎熬，担惊受怕，下床常常怕被蛇咬，吃饭时时怕中毒。临武靠近海洋，地下潮湿，到处都潜伏着蛇虫，空气中弥漫着腥臊之气。
几天前，郴州府门前鼓声震天，原来是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想必是新皇要选用像夔和皋陶一样贤能的良臣。大赦的文书，一日千里地传送全国各地，死罪改为流放，贬谪的改为追回，流放的也被召还，看来新皇是要涤荡污秽瑕垢，革除积弊，清理朝政。
刺史申报了我的姓名，却被观察使有意扣压，不予奏请。命运坎坷，我只得调任那偏僻的江陵，做个卑微的判司。唉！真不堪说起！一旦有过错，难免跪伏在地受到杖责之辱。当时一起遭贬的人，大都已经启程返京，跻身朝廷之路实在艰险，我是难以攀登。
请你暂且停一停，听我也来唱一曲，我的歌声与你的不一样。一年中的月色，只有今夜最值得赞美。人生命运天注定，不在于其他原因。今夜有酒不饮，如何对得起这清风明月？
唐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韩愈与张署皆任监察御史。因天旱向德宗进言，极论宫市之弊，韩被贬为阳山（广东阳山）县令，张被贬为临武（湖南临武）县令。贞元廿一年正月，顺宗即位，二月甲子大赦。八月宪宗又即位，又大赦天下。两次大赦由于湖南观察使扬恁的从中作梗，他们均未能调回京都，只改官江陵。
先因直谏遭贬，后又受抑于扬恁。适逢中秋良夜，身处羁旅客馆，举头望月之际，心中感触万分，不能不遣怀笔端了。
此诗笔调近似散文，语言古朴，直陈其事。诗中写“君歌”“我歌”，淋漓尽致。诗人明写张功曹谪迁赦回经历艰难，实是慨叹同病相怜。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韩愈
五岳祭秩皆三公[1]，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2]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3]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4]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5]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6]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朦。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7]寒日生于东。
注释
[1]三公：历代官制不同，此泛指人臣之最高位。[2]火维：古以五行分属五方，“火维”指南方，又以赤帝祝融氏为衡岳之神，摄位火乡。[3]正直：指岳神。[4]动：闪耀。[5]菲薄：此指祭品。[6]睢盱：凝视。[7]杲杲：形容日色明亮。
新解
朝廷用祭祀三公的最高礼仪来祭拜五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分镇四方，而中岳嵩山居中。衡山地处荒远的南方，有许多妖怪出没，上天授予南岳以权柄，让它雄镇南方。深山里喷吐的云雾，缭绕在半山腰，谁又能破云穿雾登上极顶？
我来这里朝拜，正遇上秋雨连绵的季节，阴暗的晦气笼罩着山间，没有一点儿清风。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仿佛有了应验，难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岳神吗？你看，片刻之间，云开雾散，众山峰显现于眼前，抬头仰望，众峰突兀，高耸入云，好像支撑着苍穹。紫盖峰连绵不断，与天柱峰紧紧相连，石廪峰逶迤上延，连接着祝融峰。
我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急忙下马向山神顶礼膜拜。沿着松柏间一条小径，我直奔衡岳庙。粉白的墙面，殷红的殿柱，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壁上描画着神灵鬼怪，青红相间。我登上台阶躬身献上干肉和酒水，想借这微薄的祭品，表达我对山神的一片虔诚。管理岳庙的老人，似乎知道神灵的旨意，凝视窥察我祭祀的用意，向我欠身回礼。然后，他拿出占卜用的杯珓，教我如何投掷，他说我掷的卦像是最吉利的，其他的都不能相比。
我被贬逐到蛮荒之地，侥幸不死，勉强能解决温饱问题，我也心满意足了，甘愿这样了度余生。封王封侯、出将入相，我早已无此奢望，纵使神明要赐福于我，也难以成功，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此夜投宿在佛寺，我登上了高阁瞭望苍穹，云雾遮蔽了月色星光，夜色朦胧。猿猴啼叫，寺钟敲响，不知不觉天已破晓，在秋寒中，东方升起一轮红日，万丈光芒。
此诗写贬谪放还途中游览衡山，拜祭南岳，求神问卜，借以解嘲消闷，抒发对仕途坎坷的牢骚，表达对现实冷漠的心情。
石鼓歌
韩愈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陵迟[1]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2]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3]呵。
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鸾翔凤翥[4]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5]。
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6]。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7]星宿遗羲娥。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度量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
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娿[8]。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
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注释
[1]陵迟：衰败。[2]蒐：春天行猎。[3]？：同“挥”。[4]翥：飞。[5]龙腾梭：据《晋书·陶侃传》载，陶侃年少时，捕鱼于雷泽，网得一梭，挂于壁上，不一会儿，雷雨大作，梭化龙而去。[6]委蛇：即“委佗”，庄严而又从容的样子。[7]掎摭：采取。[8]媕娿：无主见，犹豫不决。
新解
张生手里拿着周朝石鼓文的拓本，劝我试作一首石鼓歌。杜甫、李白才华盖世，但都已作古，我才疏学浅，面对这石鼓文真有点儿无可奈何。
想当初，周朝政治衰败，国势动荡不安，周宣王发愤兴周，起兵征讨叛逆。中兴大业已成，大开明堂接受各方的朝贺。朝拜诸侯接踵而至，人山人海，宝剑的佩玉相互撞擦发出叮当的响声。正当春暖花开之时，宣王率队狩猎，驰骋在岐山的南面，四面八方的禽兽都逃不出罗网。事后，从嵯峨的高山中开凿巨石雕琢成石鼓，把英雄的功业刻在石鼓上以求扬名万世。宣王的随从大臣，其才艺都堪称天下第一，他们选好石鼓，刻上文字，然后放在山野里。任凭长年日晒雨淋、野火焚烧，因有鬼神守护，石鼓并没有残破。
不知你从哪儿弄来这些拓本。文字清晰完整，没有丝毫差错。言辞严谨，内容深奥，难以理解，字体不像隶书，也不像蝌蚪文，自成一体。因年代久远，难免有受损的笔画，但字形依然非常生动：有的像被利剑斩断的蛟鼍，有的像鸾凤飞舞、众仙飘飘下凡，笔画好像珊瑚树的枝干交错。遒劲的笔力像用金绳铁索缠绕成锁，又好似古鼎出没，龙腾飞梭。
浅薄的儒士编纂《诗经》，却没有将之收录，《大雅》《小雅》的内容狭窄，全然不如这石鼓文壮阔。孔子周游天下时，没有到秦地，也难怪他不知石鼓文，他采诗就像摘下星星，反而把日月遗漏了。唉！我虽好古，可惜出生得太晚，我对着石鼓文，禁不住老泪纵横。
想当年，我做国子监博士的时候，那年正好改年号称“元和”，我的老朋友在凤翔节度府当差，设法为我挖掘出这些石鼓。我斋戒沐浴，将此事禀告上司国子监祭酒：“如此珍贵的文物，世上已经所存不多，只要用毡席裹好，就能立即运到，驮运这十个石鼓，只需几匹骆驼。如果把它们进献太庙，它的身价将百倍于皇家祠堂里的郜鼎。如果皇上恩准把它留在太学，学生们就可以共同研究，相互切磋。汉朝时，太学门前观经，尚且人群拥塞。如今，要是石鼓能送到太学，将会轰动全国。剜剔藓苔、泥尘，露出文字的棱角，把它们平平稳稳地放在妥帖的地方，上面有高楼大厦、深檐厚瓦覆盖着加以保护，这样就可以毫无意外的传之千秋。”
可是朝中的大官个个都老于世故，对此盛事竟然无动于衷，一再拖延。牧童在鼓上敲石取火，牛在它上面磨角，还有谁会把它当珍宝，用手去抚摸？我担心它长年累月地被侵蚀风化，将彻底被埋没。六年来，我常向西遥望，独自嗟叹。王羲之的书法，以姿态妖媚迎合世人，俗不可耐，就凭几张纸，居然就可以换取一群白鹅。继周之后，早已经过去了八代，战乱平息，天下一统，可至今石鼓仍被置之山野，竟无人收拾整理，真让人无可奈何啊！
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皇上重视儒术，推崇孔孟之道。怎么才能将此事向皇帝禀告呢？看来，只有借助口若悬河的善辩之人了。我的石鼓歌就写到这里吧。唉！我的意见大概还是白说吧！
诗人感慨石鼓文物的废弃，力谏当朝保护石鼓而不得采纳，因而大发牢骚。韩愈“以文入诗”的特色在此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韩愈重视文物的思想的确值得称道，但从此诗看来，其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却有失偏颇。如果说王右军的书法俗气的话，那么“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瞻，而格不近诗”。
沈括曾说，韩愈为诗，故作奇语，刻意求工，诗之美感，语言之和谐悉被破坏。
渔翁
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1]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2]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3]云相逐。
注释
[1]西岩：湖南永州西山。[2]欸乃：状声词，开船的摇橹声。[3]无心：指云自由自在地飘动。
新解
傍晚，渔翁把船停泊在西山下歇息；拂晓，他汲起湘江之水，燃起楚地之竹做早饭。烟雾消散，旭日东升，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忽然听得山清水绿之间欸乃一声橹响。回头一看，他已驾舟行至天际中流，恰似那山岩顶上白云相互无心地追逐，来去随意，无影无踪。
诗人这首诗作于永州，写了一个在山清水绿之处自遣自歌，独来独往的“渔翁”，借以透露作者寄情山水的思想和寄寓政治失意的孤愤，也是借山水之美来稀释自己的苦闷心情。
长恨歌
白居易
汉皇[1]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2]。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3]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4]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5]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6]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7]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8]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注释
[1]汉皇：即唐明皇，唐人诗中多以汉武帝指唐玄宗。[2]“杨家”四句：杨贵妃，小字玉环，蒲州永乐（今山西永济）人，幼时由叔父杨玄珪抚养。本为玄宗之子寿王李瑁之妃。玄宗宠妾武惠妃死后，便叫杨玉环出家当女道士，后于天宝四载（公元755年）封为贵妃。[3]萦纡：曲折盘旋。[4]青娥：原指少女，此处指青春美貌。[5]碧落：道家称天界为碧落。[6]袂：衣袖。[7]钿合金钗：指杨玉环和唐玄宗生前定情的信物。[8]擘：用手将物掰开。
新解
唐明皇看重美色，一心想要寻觅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他君临天下已经多年，却始终未找到他梦寐以求的美人儿。杨家有一个姑娘刚刚长大，养育在深闺中，还无人知晓。她天生丽质，自然错不过命运的青睐，终于有一天被选入皇宫，陪伴在君王的身边。她回头微微一笑，显出无穷的娇媚，使后宫的所有佳丽全都黯然失色。春寒料峭，君王赐她去华清池沐浴，温润的泉水浸泡着她柔嫩细腻的肌肤。浴后的她娇柔乏力，宫女轻轻将她扶起，那时她刚开始承受君王的恩泽。乌云一样的头发，花儿一般的容貌，头上戴着珠光闪闪的金步摇，在温馨的芙蓉帐里与君王共度春宵。欢娱的春宵总是那么短暂，可恼的太阳总是那么早就高高升起，从此君王难得早朝。她终日与君王寻欢，侍奉君王酒宴，没有半点空闲。春暖花开时，由她陪伴君王去郊游，夜晚也都是由她一人侍寝。君王的后宫里，有三千美女，而这三千美女的宠爱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在华丽的宫室中，她精心修饰打扮，夜里侍奉君王时分外妩媚娇柔，在那雕栏画栋的玉楼上，她陪君王欢饮，那醉后的姿态更加妩媚动人，令君王心荡神移。
她如此承受君王的专宠，于是她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得到封赏，杨家的门庭大放光彩，令人艳羡。天下的父母，因此不再看重生男儿，觉得生女儿较好，可以光耀门楣。那骊山上的华清宫，高大宏伟耸入云霄，宫中的仙乐随风飘散四方。她随着音乐轻歌曼舞，君王如痴如醉，总是觉得看不够。猛然间，传来渔阳叛军惊天动地的战鼓声，惊破了霓裳羽衣曲中君王的好梦。
城阙坚固的京城里，顿时烟尘弥漫，乱作一团，千军万马簇拥着君王，向西南方向奔逃。君王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这时西出京城不过百余里。原来是军队不肯前行，要求惩治祸国殃民的杨氏，君王对此无可奈何。可怜这绝世的美人啊，被缢死在军中，她戴的翠翘金雀玉簪散落一地，无人收拾。君王掩面痛哭，虽贵为君王，也不能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军队又继续西行，君王不由得回头怅望，痛哭得血泪横流。黄尘滚滚，秋风萧瑟，满目凄凉，曲折盘旋高耸入云的栈道直上剑门关。蜀山下行人稀少，日光惨淡，旌旗晦暗。面对清澈澄碧的蜀江，苍翠青绿的蜀山，君王朝朝暮暮沉浸在对她的怀念之中。在行宫中，望见凄清的月色，他伤心垂泪，夜雨里听到风摇檐铃，他愁肠百断。
天地旋转，时局大变，君王的车驾就要返回京都，来到那佳人殒殁的地方，他久久徘徊，不忍离去。马嵬坡下，何处去寻佳人的容颜，眼前只有那荒疏的旷野，那是她惨死的地方。君王与侍臣相顾无言，泪湿衣襟，心情沉痛，无心赶路，由着车马缓缓驶向京都。
回到宫中，但见那池沼和苑圃依旧，太液池里荷花盛开，未央宫内柳枝依依。荷花就像她娇媚的面容，柳叶恰似她弯弯的蛾眉。面对如此景象，怎叫人不伤心落泪？每当春风和煦、桃红李白的日子，每当秋雨滴空阶、梧桐飘落叶的时候，君王的心头便萦绕无尽的悲愁。皇城南北的宫院里到处秋草瑟瑟，宫殿里落叶纷纷，满目凄怆，石阶上铺满了落叶，也不见有人清扫。旧日梨园的弟子如今已是鬓发斑白，后宫的女官也已红颜不再。黄昏时，宫中流萤飞舞，君王静静地回忆着与她缠绵缱绻的日夜，孤灯已经燃尽，君王依然难以入眠。听到悠扬的钟鼓声，才知道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君王只能怅望着银河的灿烂星光直到天明。清冷冰凉的鸳鸯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秋霜，寒透肌肤的翡翠被里，有谁与我同衾共枕？这生死离别，年复一年，那佳人的幽魂却从未来到君王的梦中。
有一位客居京城的蜀中道士，能以至诚之心感召死者的魂灵。被君王愁肠百结的思念所感动，这方术之士为之殷勤寻觅。他腾空而去，驾驭清气如闪电般飞驰，上天入地，要把宇宙彻底搜个遍。可是从碧空到黄泉，天上地下两处茫茫，都不见她的踪迹。忽然听说海上有一座仙山，隐没在虚无缥缈的仙雾中。五彩祥云缭绕着玲珑的楼阁，里面住着许多美丽的仙女。其中有一位仙女名叫太真，肌肤如雪，容貌似花，好像就是君王日夜思念的佳人。道士来到金碧辉煌的仙宫，轻叩仙宫西厢的玉门，请求侍女小玉和双成前去向太真禀报。听说唐明皇派来使者，她从花罗帐中惊醒，连忙披上衣衫，推开玉枕，匆忙下床，一重重珠帘和屏风随即打开。乌云般的发髻蓬松偏斜，看得出她刚刚醒来，花冠也没有来得及整理，她就匆忙走下堂来。清风吹拂，她的长袖轻轻飘飞，就像当年和着《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时的样子。只见她黯然神伤，泪流满面，仿佛暮春一枝带着雨水的梨花。她凝视着使者，脉脉含情地寄语君王：马嵬坡与君王一别，从此音容渺茫。当年宫中君王的万般恩爱，如今早已断绝，我如今在这蓬莱仙宫里，岁月是如此的漫长。每当回望人间，再也看不到长安城，只见迷雾蒙蒙。只有拿出旧日定情物，来表达我的深情。这金花镶嵌的锦盒和金钗，我已经将它分开，我与他各留一半，请你带给我的君王。但愿我们的爱情像金钿一样坚牢，不管天上人间也总会相见。临别时她又殷勤地请使者转达几句话，话中的几句誓言，她与君王都能心领神会。七月七日那天在长生殿里，夜阑人静，两人立下山盟海誓：“在天上愿化作双飞的比翼鸟，在地上愿变成并生的连理枝。”无论日子有多长多久，也总有完结的时候，可这萦绕心头的绵绵长恨却永无绝期。
这首诗是千古名篇，诗人作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叙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在政治上是讽刺的，在爱情上却是歌颂的。全诗写情缠绵悱恻，书恨杳杳无穷。文字哀艳动人，声调悠扬宛转，常读常新。
安史之乱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难以数计，那时哀鸿遍野，路有饿殍。帝王之家，虽遭变乱，毕竟比普通百姓好过百倍。帝王有恨，难道百姓就不知生离死别之痛，就不爱自己的妻儿？还是清人袁枚的两句诗写得好：“石豪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琵琶行·并序
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1]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2]。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难。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3]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4]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5]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6]青衫湿。
注释
[1]左迁：降职。古人以右为上、左为下，降职调用，故称左迁。[2]善才：唐代对琵琶艺人及曲师的统称。[3]五陵年少：即五陵少年。汉代高、惠、景、武、昭五位皇帝陵墓在长安西，后豪富之家迁居于这一地区，世人便称其子弟为“五陵少年”，后泛指富贵人家子弟。[4]呕哑嘲哳：形容声音杂乱。[5]促弦：把弦拧紧。[6]江州司马：即作者本人。
新解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我被贬为九江郡司马。次年的一个秋夜，我为朋友送行到湓浦口，听见一条船上有人在弹奏琵琶，听其乐声，铿锵有力，而且是京城流行的曲调。向那人询问，才知道她原来是长安的乐伎，曾经跟穆、曹二位著名琵琶乐师学艺，因为年长色衰，只好嫁给了一个商人。于是，我吩咐备酒，请她弹上几支曲子。弹奏完毕，她面带愁容，讲起她年少时欢乐的往事，现在却漂泊沉沦，形容憔悴，在江湖上辗转奔波。我离开京城到此任职已有两年，一直是心情恬淡，随遇而安，她的一席话触动了我，今天晚上我才体会到被贬谪的滋味。为此作了这首长诗送给她，共六百一十二字，题为《琵琶行》。
茫茫夜色中，我来为远去的朋友送行，来到这浔阳江畔，枫叶在瑟瑟秋风中战栗，芦花随风飘零。我们下了马，送朋友上船，为朋友饯行，惆怅地举起别离的酒，却没有音乐佐酒，消忧解愁。大家心中忧伤，喝着闷酒，一点也不痛快。酒毕，我们凄然话别，此时江上水雾迷茫，清冷的江水倒映着一轮秋月。
忽然听见水上飘来一阵琵琶声，我心中一怔，忘了往回走，还叫即将远行的友人也停船。我们急切地寻找传出乐声的那艘船，在夜色中，我们大声询问是谁在弹奏，琵琶声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无人应答。于是，我吩咐把船儿靠上去，请弹奏者出来相见，又吩咐添上酒菜张挂灯火，重新摆好了酒宴。我们不知呼唤了多少遍，那位弹奏者才缓缓走出船，出现在我们面前，还用怀中的琵琶半遮住面容。
只见她轻轻拧动弦轴，试弹了三两个乐音，虽然还没有成调，却已经流露出幽情。每一声都深沉压抑，充满忧思，就像在低声倾诉平生如何抑郁不得志。她低着头随手弹拨，让琵琶叙说自己无限的心事。手指在弦上轻推慢揉，忽儿横拨，忽儿反挑，先弹了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又弹奏一曲流行的《绿腰》。大弦的乐音沉重悠长，犹如下起了一阵骤雨；小弦的乐声短促细碎，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弦音轻重缓急，交互错杂，犹如大大小小的珍珠，纷纷散落玉盘。一会儿像黄莺的鸣唱，在花丛中轻快流转；一会儿又像潺潺的清泉在幽咽中流经沙滩，慢慢地仿佛泉水冰冻，水流不畅，渐渐就停息了。此时，似乎暗暗萌生出另一种深沉的忧愁，此时无声胜有声。突然间，琴弦迸发出清亮的乐音，如银瓶破碎、水浆喷射，旋即又转向铿锵雄壮，像铁骑驰骋，疆场厮杀，刀枪齐鸣。乐曲结束时，她收回拨子当心一画，四根琴弦同时发声，就像撕裂绢帛一样。左右停靠的船只，都悄无声息，只见冷冷的江心中那轮皎洁的月影。她心情沉重地将拨子插入弦索中，整理好衣裳起身施礼，神情庄重。她说自己原是京城女子，家就住在虾蟆陵。十三岁就学成了琵琶，是临时入宫供奉的第一队。她说：“我弹完一曲之后，连琵琶师都不得不点头佩服，梳妆打扮后，常常被姐妹们嫉妒。那些富贵子弟，争着送给我各种财物，弹奏一曲，得到的红绡真是数不胜数。那些听众，打拍子时，不惜敲碎了银篦，拍案叫好时，酒被打翻溅泼在我血红色的罗裙上。年复一年地寻欢作乐，随意地消磨着时光。弟弟当兵去了，养母也去世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年老色衰，门前变得冷冷清清，来往的车马变得稀少。人老了，已不能再靠弹琴来糊口，只好嫁给了一个商人。商人看重财利，不在乎夫妻别离，上个月去浮梁做茶叶生意去了。丈夫走后，留下我在这江口独守空船，陪伴在我周围的只有明月的清光和寒冷的江水。夜深时，梦见年少时欢乐的情景，不禁从梦中哭醒，泪水和着脂粉满脸纵横。”
我听了她的琵琶曲，已禁不住伤感叹息，又听她这一席话更让我慨叹不已。同样是流落在天涯的人啊，今天相遇相识又何必是曾经相识的故人。我去年离开京都，被贬谪到这浔阳城，常常疾病缠身。这地方荒凉偏僻，没有音乐，一年到头也听不到管弦丝竹之声。住的地方临近湓江，地势低洼，十分潮湿，在我住宅周围黄芦环绕，苦竹丛生。平常能听到的声音，只有杜鹃的悲啼和猿猴的哀鸣。每当春江花开和秋月皎洁的时候，我常常独斟独饮。难道说这地方就没有唱山歌、吹村笛的吗？有倒是有，不过那声音嘈杂嘶哑，实在难听。今天夜里，有幸听了你弹奏的琵琶曲，真像仙乐入耳，觉得清朗明净。请你切莫推辞，再坐下弹奏一曲，我将按你弹奏的曲调为你写一首《琵琶行》。
我的话令她感动不已，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将弦调得更紧，琴声更加急切。曲调不同刚才，乐音变得凄切哀婉，在座的人都忍不住掩面而泣。座中谁流泪最多啊？我这江州司马的青衫已被泪水浸透。
诗人于元和十年因上疏极力主张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而触犯旧官僚集团，被贬为江州司马。司马是州刺史的副职，是安置贬斥之官的闲职。此诗便是诗人贬谪江州的第二年秋所作。此诗是白居易融叙事、抒情为一炉的又一名作。诗人遭谗被贬，心中抑郁痛苦，此诗借琵琶女的演奏及其身世，而抒发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悲愤，“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诗人的泪水是为琵琶女而落，更是为自己而落。此诗抒发了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此诗对音乐的描写，设喻十分形象，读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可谓唐人音乐诗之首。读此诗，不由得想起杜甫诗中的曹霸和李十二娘，他们都是名噪一时的画师、艺人，却都流落江湖，命运堪悲，这与那些志大才高的失意文人何其相似。李白曾被当朝“以倡优视之”，看来文人和艺人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也就难怪文人和艺人有如此多的同病相怜。
韩碑
李商隐
元和天子[1]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2]貙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3]。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淡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4]。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5]。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6]《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7]。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以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烜赫[8]流淳熙[9]。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10]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注释
[1]元和天子：指唐宪宗李纯，其年号为元和。[2]貙：古书上说的一种似狸的大猛兽。[3]日可麾：据《淮南子·览冥》记载，鲁阳公与韩国打仗，正打得难分难解时，天已黄昏，于是举戈指挥太阳，太阳竟为之回升。[4]虎貔：喻勇猛的将士。貔，传说中的一种野兽，有人说像虎，有人说像熊，又称貔貅。[5]訾：同“赀”，计数，计算。[6]点窜：原意为修整字句，此处指参照运用。[7]螭：古代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8]烜赫：名声或气势盛大、显耀。[9]淳熙：强烈的光彩、光泽。[10]三五：指三皇五帝。
新解
宪宗皇帝年号元和，其辉煌的功业，神武的英姿，可以和上古圣君轩辕和伏羲相媲美。他发誓要洗雪列祖列宗所蒙受的耻辱，安然端坐宫中，接受四面八方的朝觐。可恨那些乱臣贼子盘踞淮西，长达五十年之久，他们的残暴代代相承，这些叛臣有恃无恐，并不是凭借山河之险，而是霸占着人多地肥的平原大地，依仗着兵强马壮，才胆敢犯上作乱。
所幸皇帝获得了一位贤明的宰相，他的名字叫裴度。多亏神明的保佑，他曾遭遇叛贼刺杀而大难不死。他腰间挂着宰相的金印，统率大军，奉命讨贼。仲秋出师时，天地昏暗，寒风凛冽，天子送行的旌旗迎风招展。裴度手下的大将李愬、韩公武、李道古和李文道，个个英姿飒爽；礼部员外郎李宗闵，也追随帐下做他的文书。行军司马是韩愈，心怀锦绣，有勇有谋，更有那像虎豹貔貅一样勇猛的十四万大军。李愬将军趁大雪突袭蔡州，生擒贼首吴元济，并将他押解回京献于太庙，告祭祖先。宰相裴度的功劳固然无与伦比，朝廷对他的恩赐也不可估量。皇帝说：“这一仗大获全胜，裴爱卿督师功不可没，当居第一，我命你的下属韩愈，为你撰文纪功，刻碑永记。”韩公欣喜若狂，连忙叩首谢恩：“为刻石纪功撰写文字，微臣我固然完全能够胜任。按照古例，这样的皇皇大作绝不能交给文墨官吏完成，但自古有当仁不让，微臣愿担此重任。”天子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称许。
韩公退朝后沐浴斋戒，凝神静心端坐小楼之上，笔墨饱满，酣畅淋漓，言辞深切，文采飞扬。仿效了《尚书》中《尧典》和《舜典》庄严的体例，参考了《诗经》中《清庙》和《生民》典雅的文字。碑文写好了，用变体行书誊写。早朝时，向君王行过大礼，将文章铺展在殿前，又向皇帝禀奏：微臣冒死向圣上呈献这歌颂神圣功业的文字，乞请天子诏令，将它镌刻成碑。
碑身高达三丈，碑文字大如斗，四周盘绕着龙纹，下面有神龟驮碑。那碑文语句奇异深奥，能读懂的人实在很少，于是有人向天子进谗，说韩愈撰写的碑文不实，有徇私之嫌。遂有人用百尺长绳将巨碑拉倒，又用那粗砂大石，将碑文全部磨掉。但韩公的碑文如天地间浩然元气，早已深入人心。商汤的沐浴之盘和孔子祖先正考父之鼎，上面都刻有铭文，虽然盘和鼎早已不复存在，但其铭文却还流传至今。
啊！圣明的君王，贤明的宰相，你们显赫的功业和流光溢彩的碑文，交相辉映。如果韩公的碑文，不能昭示于后人，那么宪宗皇帝的功勋又如何同三皇五帝相承接？我愿将那碑文抄写一万份，还要诵读一万遍，哪怕手被磨出老茧，哪怕读得唾沫横飞，我也要让韩公的这篇碑文传至千秋万代，用作天子祭拜天地的文告以及天子明堂的基石。
唐宪完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宰相裴度为削平藩镇，亲赴淮西指挥作战，韩愈为行军司马。淮西平定后，韩愈奉旨作《平淮西碑》，碑文突出了裴度的决策统帅之功。邓随节度使李愬则认为在淮西之战中，他雪夜入蔡州，生擒吴元济，应居首功。李愬之妻是宪宗皇帝的姑母唐安公主的女儿，所以可以出入宫中，她在宪宗前说此碑文不真实，宪宗于是叫人拉倒石碑磨去碑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刻碑。平心而论，李愬的功劳虽然显著，但是应作为裴度作战计划中的一部分，韩愈在碑文中突出裴度之功勋，是公允的。李商隐此诗咏的即是此意。
此诗在写作方法上，颇似韩愈之诗—以文为诗的特征在此诗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在艺术风格上受到韩愈《石鼓歌》的影响，但某些方面却出韩愈之右，而更重要的是，李商隐客观地评价了裴度之功、韩愈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