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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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祛魅时代的学术与政治

刘擎

1917年11月7日,在德国慕尼黑市的斯坦尼克艺术厅(Kunstsaal Steinicke)举办过一次演讲,主题为“学术作为志业”。听众席挤满了年轻的大学生,还有不少著名的学者,因为主讲人是当时德国负有盛名的思想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一年多之后,韦伯在同一个地方又做了一场演讲,题为“政治作为志业”。这两篇演讲后来结集出版,被称为韦伯的“志业演讲”,成为二十世纪西方著名的思想文献,获得了经典地位。

理解韦伯的思想,有必要了解他的生平。韦伯出生于1864年,学术生涯起步很早,25岁就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不久便在柏林大学担任讲师。1894年被弗莱堡大学聘任为正教授,两年多以后又获得了海德堡大学一个重要的教授席位,当时不到33岁,令同辈学人望尘莫及。但很可惜,1897年秋季韦伯患上了精神疾病。那一年他父亲去世,此前父子俩有过激烈的争吵,却再也没有和解的机会,这给韦伯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冲击,引发他了的抑郁症。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时而处在精神崩溃的状态,完全停止了学术工作。学校为挽留他,给了他三年的带薪假期,但最终他还是辞去了教职。1902年韦伯开始康复,虽然有轻微的反复,但已经能重新投入工作。1903年他担任了重要的学术编辑职位,同时开展基础性的社会科学研究。但直到1918年他才重返大学,先是在维也纳大学授课一个学期,后来接受了慕尼黑大学的正式教职。但不幸的是,这个教职他只做了一年。韦伯染上了当时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引发肺炎,于1920年6月14日去世,年仅56岁。

韦伯的思想生涯有两个突出的特点。第一,他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学术界常常将他与马克思和涂尔干的名字放在一起,并称为现代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但韦伯的研究横跨了经济、政治、历史、宗教和哲学等领域,甚至对古典音乐也有独到的研究,他是一位博学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第二,韦伯广泛介入了公共讨论,在报刊上发表过重要的政论文章,还直接卷入了许多政治活动,包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从军,参与野战医院的管理和建设,作为德国战后谈判使团的顾问参加凡尔赛和会,以及讨论起草“魏玛宪法”等工作。因此,韦伯不只是纯粹的书斋型学者,他还是德国当时最有影响的公共知识分子。去世之后,他的学术和思想遗产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被视为西方现代历史上的一位思想巨人。

世界的除魅与现代的精神境况

韦伯的学术贡献丰富而卓越,其中对现代世界特征的洞察尤为重要。在《学术作为志业》的演讲中,有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著名段落:“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袪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Öffentlichkeit)隐没。”在这里,“世界被 除了迷魅”(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极为凝练地表达了韦伯对现代社会的根本判断,也是影响深远的一个见解。

但“世界的除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用简单的比喻可以这样说:现代的来临意味着一种觉醒,像是世界到了“梦醒时分”,解除了古代迷梦一般的魅力或者魅惑。在现代之前,人们生活在一个魅惑的世界中,相信其中有神存在,有精灵和鬼怪出没,灵性不只限于人类,动物也有灵性,甚至万物有灵。这些超越人类经验感知的所谓“超验”的存在,是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事物,却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古代世界笼罩在神秘的精神之中,让人难以理解,无法参透,也因此让人敬仰和畏惧。恰恰是这种神秘精神,将人类与整个宇宙连成一体,并从这种联系中获得生存的意义。古代人的终极价值,生命的根本意义,不是人类自足的,而是依托于比人类更高的存在,依赖于宇宙的整体秩序。人们往往通过宗教信仰和仪式,通过与超验存在的联系,确立生命的意义与目的,获得所谓“安身立命”的根基。

后来,西方历史进入了现代。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之后,西方人越来越倾向于以理性化的方式来探索世界和自己,也就是说,越来越信奉科学的认识模式。科学是理知化活动的典型体现,依靠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科学论述的特点是可观察、可检验、可质疑、可反驳、可修正,在根本上抵制神秘、反对迷信。在这种理性化和理知化的时代,人们很难再轻信古代的玄思妙想,不再接受各种“神神道道”的话语。世界被理知化了,也就是被人看透了。比如,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上,日蚀或月蚀曾被视为神秘的天象,而当现代天文学揭穿其中奥秘,这些以往“神秘”的天象变得清澈而简单,一下子就失去了迷魅之处。世界被看透了,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之处。人们相信,即有些事情一时还看不透,但在原则上终究是能被看透的,其中的奥秘迟早会被破解。

韦伯告诉我们,随着现代的来临,一场精神的巨变发生了:古代世界那种迷雾一般的魅惑,在现代的“清晨”被理性化的光芒驱散了。现代人在回望古代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世界的除魅”。需要注意的是,“世界的除魅”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并不带有价值判断的倾向。韦伯并没有说这一转变是值得庆幸的,也无意去赞颂除魅之后的世界。实际上,韦伯对此怀有复杂暧昧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个“梦醒时分”对许多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格外“荒凉”的,信仰失去了以往神秘的根基,而科学又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终极价值不再具有客观性和公共性,会让人茫然若失。因此,“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然而,世界的除魅是现代世界的真相。韦伯主张,无论对此感到多么无助多么失落,我们必须直面这个真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境况。在这种条件下,学术生涯以及政治事业,到底还有什么价值,我们如何从事学术和政治,都变成了极具挑战性的困难问题。

智性的诚实:志业演讲的背景与基调

古今中外许多为人传诵的演讲辞大多具有激荡人心的力量。而韦伯的这两篇演讲则相当不同,没有去激发共鸣、感染听众,反倒是刻意回避听众的期待,抑制他们的激情。因此,这两篇演讲都有一种格外冷峻的风格。领悟这种冷峻的基调,是解读这本书乃至韦伯思想气质的入门钥匙。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文本,会发现两篇演讲的开场与结尾都是精心布局的,它们的开头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在《学术作为志业》的开篇,韦伯说他习惯用一种“学究气”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对于学术究竟有什么意义,学者需要具备哪些条件,他没有直接告诉听众所期待的答案,而是用一种迂回的、有点学究气的方式,慢慢进入主题。类似地,在《政治作为志业》的演讲中,他开场的第一句就说,“在好几个方面必定会使各位失望”。这里“失望”这个词对应的德文单词“enttauschen”意思有点复杂,同时有“失望”“幻灭”和“挫折”的意思。韦伯知道,听众非常期待他能对当时紧迫的政治现实发表明确的见解,但他从一开始就坦言,他不准备去满足这种的期待,相反,他可能会让大家感到挫折和失望。

那么,韦伯为什么拒绝迎合听众的期待?为什么要故意采用带有“间离效应”的修辞策略?在我看来,这是源自他对当时历史背景和德国局势的洞察和忧虑。

韦伯所处的时代,见证了德国的巨大变迁。二十世纪初,德国经济迅速崛起,在1913年超过了英国,跃居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次年就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思想文化方面,当时的德国出现了各种相互对立的政治立场和思想流派,有左倾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有右翼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还有文化悲观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等等。各种思潮和观点,彼此之间纷争不休,走向对立分化,德国在精神上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在战争的阴影下,在思想界充满争议的氛围中,年轻人普遍感到迷茫,迫切希望有一位伟大的导师,能以先知般的确信为他们指明方向,对纷乱的问题给予明确的答案。

韦伯是德国思想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而且他是一个极有魅力的演讲者,他完全有能力满足年轻人的心愿,做一番才华横溢、俘获人心的演讲。但他刻意回避了感召人心的言辞,有意识地选择了格外冷峻的方式。因为他看到了当时德国精神氛围的危险。思想界弥漫着狂热与骚动的情绪,很容易让煽动家和假先知大行其道,他们编织迷人的幻觉,散布言之凿凿的错误答案,鼓吹虚妄的信心,误导人们去寻求虚假的希望、走向极端狂热;或者传播貌似深刻的虚无主义,让年轻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悲观和绝望。韦伯决意要做一名抵挡者,要抵御这些迷惑对思想的腐蚀。韦伯坚信,学者遵循的最高原则是“智性的诚实”(intellectual honesty),就是要揭示真相,无论真相是多么严酷。但同时,他又不希望人们被严酷的真相所吓倒。揭示真相是为了让人清醒、清澈和清晰,而不是在发现真相之后陷入伤感、绝望、虚无或者狂热。这当然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需要一种罕见的审慎与均衡感才可能达成。

志业演讲的冷峻基调正是来自韦伯的审慎。一方面拒绝虚妄的信心,因为他明白,在除魅之后的现代世界,以往单纯的信仰和价值不再具有不证自明的坚固性,而在德国陷入战争的危机时刻,所有紧迫的现实问题也都不会有简单明了的现成答案。在这样的处境中,无论是从事学术还是政治,前人信奉的那种明确而伟大的意义不再可信,而且在实践中会面临艰巨的挑战和考验。在此,谁要是宣称自己能够提供确定无疑的信念,给出可靠无误的答案,那就是在蛊惑人心,就是假先知。另一面,韦伯又要抵制极端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他需要在复杂而不确定的时代中,细心分辨什么是“可知的”与“不可知的”、什么是“可为的”与“不可为的”,以及两者之间的界限,从而论证,我们在放弃虚妄的信念之后,并非无路可走,仍然可以有所作为。因此,韦伯同时要与狂热和绝望两面作战,他试图在各种蛊惑人心的喧哗之中发出冷峻的告诫,引导人们走向清醒,认清现代世界的特征和自身的处境,从而在良好的现实感中寻求有限的希望,在审慎的判断中付诸积极进取的努力。

明白了韦伯所处的时代以及他所信奉的“智性的诚实”,就能够理解他冷峻的基调,并发觉其中也蕴含着审慎进取的品格。这突出地体现在演讲的结尾之处。对照阅读两篇演讲的结尾,我们也会发现有类似之处。

在《学术作为志业》的结尾,韦伯引用了《圣经·旧约》的一段经文,那是《以赛亚书》中与守夜人的问答:“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人回答说:“黎明来到了,可是黑夜还没有过去!你们如果再想问些什么,回头再来吧。”他由此告诫听众,如果你想要期待新的先知,期待新的救世主,那还为时过早,黑夜还没有过去!这是击碎虚妄的梦想,唤醒你面对现实。但韦伯同时也劝导年轻人,黑夜是等不过去的,在黑夜里我们仍然应当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这是激发和鼓励一种踏实而审慎的积极态度。

而在《政治作为志业》的结尾,韦伯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段十四行诗,那是赞美萌生在春天的爱情成熟于夏日的诗篇。然后他说,政治的情况若能如此就太美好了,但坦言“事情不会如此”。德国迫切需要真正成熟的政治家,却仍然没有出现。韦伯预言十年之后再来回望,情况可能会更糟,那时很可能“反动的时代早已开始”,今天的大部分希望都会落空。的确,历史应验了韦伯的忧虑,此后的十年,正是纳粹势力从发端走向兴盛夺权的反动岁月。他说等待我们的不会是“夏天锦簇的花丛”,而是“冰暗苛酷的寒冻冬夜”,这是相当暗淡的前景。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阐明了“政治成熟”的标准,并坚信唯有达到这种标准的政治家才值得最高的敬意。

两篇志业演讲分别以“夜晚之黑暗”与“冬日之寒冷”的比喻收尾,韦伯以智性的诚实坦言,无论投身学术还是从事政治,你都将陷入艰难的局势,会经历严峻的考验。韦伯没有掩饰自己悲观的判断,但在他冷峻的告诫之中,饱含对学术与政治这两种志业的深切敬意,也因此蕴含着诚恳的激励,期望年轻人在认清艰巨的挑战之后不陷入绝望,仍然能以热情的心灵与清醒的头脑去直面挑战,怀着踏实的英雄主义,致力于这两项值得献身的事业。

思想的清明:学术之可为与不可为

《学术作为志业》的主题似乎很明确,针对在场的青年学生来讲解如何从事学术工作的问题。但我们后来会发现,韦伯实际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从“如何做学术”转向了“为何要做学术”的发问,最后切入根本性的大问题:在现代世界中学术本身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演讲一开始像是“就业指南”,似乎有点琐碎,相当“学究气”地探讨学术工作的外部条件,告诫年轻人,现在从事学术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学术工作依赖于制度环境,而现在大学的体制条件不容乐观。德国本来有洪堡大学这种“自由大学”的理念和传统,但现在的德国大学变得越来越像美国,非常专业化,学科分工明确,像是工厂里的劳工。而且学术象牙塔的等级严密,年轻人向上晋升的过程艰辛而漫长,常常听凭运气的摆布。讲述学术外部条件的严峻现状,是要对渴望献身于学术的年轻人泼冷水:学术工作投入很大而回报很少,作为谋生手段“性价比”很低,像是“一场疯狂的冒险”。韦伯告诫年轻人,不要对运气心存幻想,如果选择了学术这不归路,那就不要郁闷,不要怨天尤人。

既然外在条件如此严峻苛刻,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投身于学术生涯?这必定需要来自内心的支持。因此,韦伯把话题转向了“把学术作为精神上的志业”。就是对学术的热爱与激情——这种“局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标志着真正学者的人格气质。但这种热情不是所谓“个人性情”的展现,不是“一项表演事业”,不是对学者自身的沉湎自恋,而是朝向学术本身的奉献,接近信徒对宗教的奉献。

在此,我们就可以来解释演讲标题中“志业”(德语的Beruf)这个词的意思。“志业”这个词在汉语中多少有生造的意味,对应的英文翻译是“vocation”,包含着“召唤”(calling)的涵义。志业超越了单纯作为谋生手段的职业,是一种听从神圣召唤、怀有信仰和使命感的精神活动,有点接近中国人讲的“神圣事业”或者“天职”。

如果将学术当作志业,那么问题好像就解决了。献身于学术似乎就有了明确的理由:就是对学术本身不计功利得失的激情,来自“为学术而学术的”的信仰。但恰恰在这里,更重大的问题出现了:凭什么学术能够作为“志业”?学术本身究竟有什么独特的价值,以至于能让人对它抱有神圣的信念和持久的信心?由此,这场演讲就从一个“就业指南”转向真正核心的问题:学术究竟有什么意义?韦伯接下来的长篇论述,既出人意料,又摄人心魄,可以分成两个部分。首先是否定性的论述,论证学术并没有人们通常以为的那些价值和意义。在揭示了种种错觉和误会之后,韦伯转向了肯定性的论述,试图最终阐明,学术还可能有什么意义、为何还能作为“志业”值得我们奉献。

韦伯的否定性论述可以称作“学术之不可为”。他出乎听众的预料,没有去为学术的神圣价值做辩护,相反,他试图揭示,通常人们对于学术抱有的那些信心和信念是未经充分反省的,传统所确认的学术价值在现代世界中可能根本不可靠。他首先将学术界定为“理性化和理知化”的工作,然后逐一反驳人们对学术价值的流行理解和传统认知。比如,学术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吗?韦伯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认为,理知化进程中,人割裂了与宇宙秩序的精神联系,我们反而难以整体性地、充分地来把握世界和自我。再比如,学术能够帮助我们获得更完满的人生吗?韦伯认为不能,相反,由于学术发展,我们的人生反而难以完满了。在传统社会中,我们对世界是相对熟悉的,过完了一生会有一种“享尽天年”的感觉。而现代知识的不断更新,带给人们“日新月异”的感受,一切都是速朽的,于是我们过了一生,也只能理解人类文明进程之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死亡不再是“圆满”而是中断,生命的意义未曾充分实现,因此有一种残缺的感觉。

更为重要的是,从讨论柏拉图著名的洞穴寓言开始,韦伯打破了人们长期信奉的关于学术的传统神话。大家或许知道,在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开头讲述的洞穴寓言中,被禁锢在黑暗中的奴隶,走出洞穴看到了太阳,发现了最高的真善美。这个寓言是西方思想“启蒙”的原型,而理知化的进程就是从洞穴向上攀登、迎接光明的历程。因此,以理知化为特征的科学或者学术一直被认为具有“道路”的意义,由此通向真理、善和美、“通向真实的存在”、“通向艺术真实”、“通向自然”、“通向上帝”或者“通向真正的幸福”。而韦伯以极为凝练的思想史分析,阐明了现代学术恰恰是通向“意义破碎化”的道路,是通向“怀疑”的道路。因为理知化发展的结果表明,真善美不是和谐的整体,而是相互分裂的,科学真理不能告诉我们世界的意义,无法为宗教或信仰奠定基础,无法解决多元价值之间的纷争,也无法为我们选择生活的终极目标和政治判断提供根本的指南。因此,所有以往对于“道路”的理想都不过是幻觉,学术已经失去了传统期许的价值和信心。

想象一下,假如你是当时台下的一名听众,会不会有一种幻灭之感?所幸的是,韦伯在击碎了种种幻觉之后,仍然保留了一些希望。他指出,学术虽然不具有人们以往相信的意义,但仍然有三种价值。第一是实用性的价值,学术能够帮助人们“计算”,能够通过证据和分析来辨析状况,使人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处境,从而有效地权衡利弊和控制行为。第二,学术具有思想方法的价值,能促进思维训练,扩展思考的工具。这两种价值浅显易懂,韦伯只是点到为止。最后他阐述了学术的第三种也是最重要的益处,在于使人头脑“清明”。

但“清明”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已经知道,理性化和理知化已经让世界 除了迷魅,在这种现代境况下,学术探索无法论证人们应当皈依哪一种宗教、信奉什么样的终极价值,这就是韦伯讲的“诸神之争”的局面:人们秉持各自不同的信仰,学术对此无法做出高低对错的裁决。但韦伯认为,学术仍然有助于我们认识,一旦你选择了某种立场,你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达成自己选定的目标,你如何才不会陷入自相矛盾,才能避免事与愿违;学术也有助于我们认清,恰恰因为立场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为其后果承担责任。这就是韦伯所讲的“自我的清明”。具备这种清明,我们才能在“内心上一致”,形成完整的人格。学术无法解除我们抉择的负担,无法代替我们承受抉择的责任和危险,但提供了对行动手段的认识、对可能结果的预期,有助于我们在抉择之后更为清醒而明智地行动。学术的价值和意义虽然有限,但韦伯相信,在除魅之后的世界里,“启人清明并唤醒其责任感”的事业仍然弥足珍贵,值得当作“志业”去追求。

信念与责任:政治家的品质与成熟

韦伯两次演讲的时间相距十四个月,形势发生了重要的变化。第一次演讲是在1917年11月,当时一战还未结束,德国在战场上还有相当的优势,而第二次演讲发表在1919年1月28日,德国已经在两个月之前宣布投降,以战败而告终。

韦伯本人对《政治作为志业》的演讲不太满意,后来讲稿发表时做了很多补充和修改。这次演讲涉及了相当广泛的议题,其中许多论点,比如“国家是垄断合法暴力的组织”的定义,以及对统治的三种正当性类型的划分,后来都成为二十世纪政治学科的核心主题。在这里,我们着重讨论其中一个主题,就是韦伯对于政治家的论述。在现代世界,一个政治家需要具备哪些重要的品质?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挑战?什么才是理想的政治家?

首先需要注意韦伯做出的一些类型区分。从事政治活动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依靠政治而活”,指从政只是其谋生的手段,政治只有工具意义而没有内在价值。在韦伯心目中,靠政治而生存的人不能算真正的政治家。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家是另一种类型,韦伯称为“为了政治而活”,他们从事政治是听从使命的“召唤”,是将政治作为“志业”的人。

相应地,韦伯还区分了官僚与政治家。官僚就是政治系统中的行政官员,公务人员或者“官吏”。官僚的首要职责是服从上司,严格遵守纪律,最重要的特点是“专业化”抑制“个人化”。他们对于工作本身没有好恶感,没有个人信念,或者说,必须克制甚至消除个人化的感情、立场与党派倾向,保持中立,做到不偏不倚,他们只对规则和指令负责,不用考虑政治活动的终极目标,也不用对政治大局和最终结果负责。极端地说,官僚系统的最佳状态,就是一部高效率的运转良好的机器,它是没有“灵魂”的,这也是理性化时代对现代政治的塑造结果。而政治家则不同,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家,尤其是韦伯说的“政治领袖”,具有鲜明的“好恶感”,他们有明确的信念和立场,必须对政治行动的最终结果负责,而且责无旁贷。虽然韦伯没有做明确的对应,我们有理由相信,官僚多半是“靠政治而活”,而政治家是“为政治而活”。政治家必须引领官僚系统,为其“注入灵魂”,才能在政治事业上有所作为。

韦伯认为,在官僚体制日益庞大的现代国家中,政治的外部条件不利于产生那种有志向、有立场的志业政治家。那么“为政治而活”的人尤其依赖于其内在品质。在他看来,政治家在人格上应当具备有三种品质:热情,责任感和判断力。

首先,热情似乎比较好理解,将政治作为志业的政治家,是出于信念、为了理想投身于政治活动,当然会有强烈的情感。但韦伯对政治家的热情做出了精微的辨析。他强调指出,强健的政治热情是一种坚忍不拔的激情,一种在坚定信念支持下的勇敢无畏、从容不迫,而不是那种心血来潮的狂热,或者,夸夸其谈的“煽情”(sensation)。韦伯将这种空洞的热情称为无用的“亢奋”。“亢奋”只是演员的热情,在政治上是虚弱的。

第二,判断力是政治家极为重要的品格。韦伯强调,政治是复杂、多变和危险的实践活动,容易让人迷惑,所以他多次将政治比作魔鬼。从事政治的人是跟魔鬼打交道的人,很容易走火入魔。因此,政治家必须具备卓越的判断力,对复杂的局面和形势,既要有深入其中、抵达内在理解的能力,又要有抽身而出、拉开距离、冷眼旁观的能力。政治家需要清醒地审时度势,保持良好的分寸感,这是相当难得的品质。政治的判断力与热情也是相互关联的,如果失去了良好的判断力,政治热情很容易蜕变为无用的“亢奋”。

第三,政治家还必须具备健全的责任感。这听上去是浅显的道理,像是老生常谈,但深究起来却相当复杂。政治家要对什么负责?怎么做才算是负责?在韦伯看来,所谓担当责任是一种伦理要求,但政治家经常会面对两种不同的伦理要求,分别称为“心志伦理”和“责任伦理”。简单地说,心志伦理要求遵循自己信奉的理想原则去行动,不计后果,不论成败,无条件地忠实于原则的纯洁性。而责任伦理的要求则不同,需要行动者格外关注后果。政治是具有后果的实践行动,而且后果往往影响重大,所以遵从责任伦理的要求,对可能的后果深思熟虑并担负责任,就变得尤为重要。

但是,“心志伦理”与“责任伦理”这两种原则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在演讲中,韦伯一方面主张这两种原则“在根本上互异,同时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但他又明确指出,“这并不是说心志伦理就是不负责,也不是说责任伦理便无视于心志和信念”,后来又说到,这两种原则“不是两极相对立,而是互补相成”。也许,韦伯期望政治家能兼顾这两种伦理要求,但又提醒必须认识到这两者之间存在深刻的冲突。实际上,对于“心志伦理”与“责任伦理”的确切涵义、彼此之间的区分和关联,构成了韦伯研究中一个相当有争议的难题。在这里,我们暂时撇开复杂的学术争论,来把握韦伯论述中一个相当明确的倾向,那就是尖锐批判对心志伦理的片面执着,这关乎他心目中政治成熟的标准。

在当时的德国,有许多标举心志伦理的政治人物,韦伯对他们持有强烈的质疑和批评。首先,固执于心志伦理的人,一味追求让“纯洁的意念之火”常存不熄,他们相信善良的意愿最终会导致好的后果。但韦伯指出,在政治领域中这种想法是极为幼稚的,真实的情况往往相反,不理解这一点的人,被他称作“政治婴儿”。其次,这不仅幼稚而且危险。政治权力往往涉及暴力的使用,遵从心志伦理的人,就逻辑而言,应当拒绝任何不道德的手段来实现理想。但在现实政治中,那些心志伦理的信徒恰恰相反,他们往往呼吁“最后一次”使用暴力来终结暴力,获得永久的和平。但这种妄想实际上造成了更持久、更恶性的暴力冲突,造成了更大的政治灾难。

遵循责任伦理的政治家极为重视行动的后果,这当然并非易事。重要的挑战在于,政治行动的后果往往不会让所有人皆大欢喜,那么什么算是好的后果,判断的标准何在?如果一项政治举措,能大大提升国家实力,但同时会严重损害个人自由,这算不算好的结果?对此,韦伯没有给出实质性的回答,因为各种政治理想之间的分歧,也处在“诸神之争”的现代困境之中,很难做出理性的裁决。然而,韦伯有一个判断标准是明确的,那就是目标与结果的一致性。无论你信仰什么,理想的目标是什么,政治行动的实际后果应当符合最初所意愿的目标,而不是事与愿违。如果你的意愿是建立一个自由的社会,但结果却是普遍的奴役;如果意愿是人人平等,结果却是等级分化严重、贫富不均悬殊;如果意愿是一个道德纯洁的社会,结果却是伪善和腐败的蔓延;如果意愿是安全与稳定,结果却是人人自危和动荡不安——那么,你作为政治家就是不合格的。以这个标准来看,恰恰是那些心志伦理的信徒最为失败,他们怀有崇高的意愿,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失败之后也常常推脱责任,怨天尤人,这就是韦伯所称的“政治婴儿”。

韦伯说,“政治是一种并施热情和判断力,去出劲而缓慢地穿透硬木板的工作”。成熟的政治家需要同时具备热情、判断力和责任感这三种素质。虽然成熟的政治家也并不能确保事业的成功。但是,在信念的激励下尽己所能,清醒判断、审慎行动,最大限度地达成符合意愿的后果,那么即便失败,最终也能问心无愧,值得尊敬。所以韦伯说:“真正能让人无限感动的,是一个成熟的人,真诚而全心地对后果感到负有责任,按照责任伦理行事,然后在某一情况来临时说:‘我再无旁顾;这就是我的立场。'”

未决的难题:现代困境与韦伯的精神气质

韦伯的两次志业演讲,发表在他生命最后的两三年之间,可以说是其一生思想的缩影。当时有学者评论说,这是“长久酝酿斟酌的思考,以爆炸性的力量当场成篇”的演讲。但这种力量带来的冲击与震撼,既发人深省,又让人惶恐,因为韦伯揭示了现代世界最深刻的困境,可以称为“知识与信仰的分裂”,这是一个具有经典意义的难题。在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思想界反复探讨、争论不息的许多主题,包括现代人的心灵危机,虚无主义、相对主义、政治决断论,以及极权主义的起源等等,都与这个重大难题密切相关。

真善美统一性的瓦解,是韦伯在演讲时谈到的一个要点。学术知识的目标是求真,就是发现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的事实真相。但在西方传统的观念中,真善美是一个和谐整体,发现了事实真相,也就能确立伦理道德的标准,由此分辨好坏对错,而且还能够确定美的本质,从而得以鉴别美与丑。但是现代学术的发展表明,真是一种事实判断,善或美都是价值判断,三者背后没有统一的依据。韦伯在演讲中谈到,“一旦学者引进个人的价值判断,对于事实的完整了解,即不复存在”。这意味着韦伯认同苏格兰哲学家休谟的观点,事实与价值属于两种不同的问题领域,前者是“实然”问题,关乎“实际上是什么”,而后者是“应然”问题,判断“应当是什么”,实然与应然之间有没有逻辑的统一性。

韦伯在演讲中说到,善的事物不一定是美的,而且恰恰因为不善才成为美。他举的一个例子是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恶的东西竟然可以绽放出美的花朵,似乎令人不可思议。但如果你经常去博物馆,熟悉千姿百态的“现代派”作品,就不会为此感到惊奇了。真善美是人类重要的三个精神领域,这三者之间没有统一的判断标准,没有同样的理性基础,这种统一性的瓦解,被当代德国的大哲学家哈贝马斯称作“人类精神总体性的分裂”,造成现代世界最深刻的困境。

现代的困境体现在什么方面呢?这关乎生命的意义问题。我们在前面讨论过,在古代世界中,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嵌入整体的宇宙秩序之中,与神意或天道之类的“超验存在”密切相联,由此确立生命的意义。但经过现代的转变之后,宇宙秩序被祛除了迷魅,只剩下物理学意义上的因果规律,不再蕴含任何神秘的目的和意义。现代人失去以往安身立命的根基,而又无法依靠现代科学来重建意义的基础。韦伯在演讲中专门指出,所有价值判断最终都依赖于某种前提预设,而预设本身是科学无法证明的。比如,说科学具有“值得作为志业”的价值,这种说法本身是一个预设,无法用科学来证明。至于说“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或者说“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是有意义的”,那就更不可能证明了,韦伯说“科学不寻求这类问题的答案”。支撑人类生活意义的重要观念和原则,包括宗教信仰、人生理想、道德规范以及审美趣味等等,都属于“应然”领域的价值判断,而理知化的科学知识属于“实然”领域,旨在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只能做出相应的事实陈述,而无法回答人应当怎样生活这样的价值判断问题。

这就是“知识与信仰的分裂”,由此造成的困境体现在两个方面。在个人层面上,是所谓“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应当信奉什么、应当怎样生活,最终只能依赖个人的主观选择,无法获得理性论证的担保。正如韦伯所言,“个人必须自己决定,对他来说,哪一个是上帝,哪一个是魔鬼”。现代人拥有自由选择信仰和理想的权利,但这种自由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我们可能变得茫然失措、不知如何选择,或者采取所谓“决断论”的立场,听凭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断然抉择。在政治层面上,现代社会面临着多元价值冲突的挑战。由于信仰无法获得理性的客观根据,人们信奉的终极价值多种多样,而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无法通过知识或理性辩论来解决,这就是韦伯所说的“诸神之间永恒的斗争”。

如何拯救现代人的心灵危机?如何克服现代社会多元主义的挑战?这些问题在二十世纪引发了学术界和思想界经久不息的热烈辩论。有人呼吁复兴宗教、回归传统,有人主张重返“古典理性主义”,试图为信仰和价值奠定新的基础。对于这些努力,韦伯大概会不以为然。因为他深信,世界的除魅是难以逆转的现代变迁,而现代科学或学术在根本意义上无法为宗教信仰辩护,无法解决终极价值之间的冲突,这超出学术的有效性边界。跨越这种边界的僭越,都可能是对“智性的诚实”的背叛。

那么,韦伯自己会如何应对现代的困境?他当然明白在世界除魅之后个人与社会生活会面临何等艰巨的挑战,因此他的冷峻言说时常带有悲观的色彩。但韦伯相信,逃避或掩饰现代的困境是精神上的虚弱,我们必须接受这种“萧瑟命运”。他信奉尼采的名言,“一个人能承受多少真相,是其精神强度的检验”。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韦伯将如何面对艰难的抉择?他是一个决断论者吗?在某种意义上韦伯具有决断论的倾向,因为他相信终极价值没有坚如磐石的理性基础,“诸神之争”无法依据理性判断做出裁决,正因如此,个人要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信仰负责,政治家要为自己行动的后果负责,而且无可推脱,责无旁贷。担负这种沉重的责任,需要强健的精神意志,一种英雄主义的品格。但在另一个意义上,韦伯又显示出抵御决断论的倾向。韦伯承认主观选择是不可避免的,但“主观”并不等同于“任意”或“武断”,学术滋养的“思想的清明”在此能够发挥不可忽略的作用。学习神学知识会有益于个人选择和实践宗教信仰,理解政治学原理也必定有助于政治家的判断和决定,虽然知识终究无法代替最终的信念选择或政治决定,但抉择却因此不再是单纯的随心所欲,负责也不只是意气用事。

韦伯以自己一生对学术的奉献,抵达了思想清明的最高境界。于是,健全的心智结合强劲的英雄品格,构成了韦伯独有的精神气质。正如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描述那样,韦伯不必诉诸幻觉,就能将自己内心的极度紧张与外部生活的多种矛盾,综合在统一的状态之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他称韦伯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德国人”。

(这篇导读源自“得到”App订阅专栏《刘苏里·名家大课》已获得授权并经作者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