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闲适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龙可豢[111]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鼎镬[112]可及宠利之流，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
高车嫌地僻，不如鱼鸟解亲人。驷马[113]喜门高，怎似莺花能避俗。
红烛烧残，万念自然厌冷；黄粱梦破，一身亦似云浮。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114]。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樽罍[115]边幕天席地，时时共造化氤氲[116]，孰谓醉非禅？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盘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117]。
昂藏[118]老鹤虽饥，饮啄犹闲，肯同鸡鹜[119]之营营[120]而竞食？偃蹇[121]寒松纵老，丰标自在，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处，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化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橐籥[122]，人物的根宗。
静处观人事，即伊、吕之勋庸，夷、齐之节义，无非大海浮沤；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鹿豕之顽蠢，总是吾性真如。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闲观扑纸蝇[123]，笑痴人自生障碍；静观竞巢鹊，叹杰士空逞英雄。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木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魂梦亦爽；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124]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山写照，水传神，识吾真面目，方可摆脱得幻乾坤。
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贫贱得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人诚想念到此，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125]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126]来令人猛气全消；鸥凫共浴，鹿豕同眠[127]，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地宽天高，尚觉鹏程[128]之窄小；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一条竹杖挑风月，挑到时也要息肩。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
忽睹天际彩云，常疑好事皆虚事；再观山中闲木，方信闲人是福人。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北邙山未省留闲地，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漫履楸枰[129]观局戏，手中悟生杀之机。
芳菲园林看蜂忙，觑破几般尘情世态；寂寞衡茅[130]观燕寝，引起一种冷趣幽思。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得眼界，达人得胸襟。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安脚？貌偕松共瘦，知忧喜无由上眉。
趋炎[131]虽暖，暖后更觉寒威；食蔗能甘，甘余便生苦趣。何似养志于清修而炎凉不涉，栖心于淡泊而甘苦俱忘，其自得为更多也。
席拥飞花落絮，坐林中锦绣团裀[132]；炉烹白雪清冰，熬天上玲珑液髓。
逸态闲情，唯期自尚[133]，何事外修边幅；清标傲骨，不愿人怜，无劳多买胭脂。
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真天地间一妙境也。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是无彼无此得真机。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常与水相连，此是彻上彻下得真境。吾人时时以此景象注之心目，何患心思不活泼，气象不宽平！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鸥眠、春风、暖日，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
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
栖迟[134]蓬户，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结纳山翁，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
满室清风满几月，坐中物物见天心[135]；一溪流水一山云，行处时时观妙道。
炮凤烹龙[136]，放箸时与齑盐[137]无异；悬金佩玉，成灰处共瓦砾何殊。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138]。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139]戏弄；天地丸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想到白骨黄泉，壮士之肝肠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闲。
夜眠八尺，日啖[140]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