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意识的生活史
献给我亲爱的故友约翰·安德森,也献给他生前所有的朋友。
音乐永不停息。
一
所以,你是要我说说我怎么会变成了一颗缸中之脑,对吧?
哈。好吧,这么开头好像有点阴沉,对不对?
另外,我其实也不清楚,怎么说呢,他们具体对我做了什么。我又没有那种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颗离体的大脑的体验,然后他们给我看纪录片,一五一十说清楚他们都是怎么做的,满足我的好奇心。这段是我们剪掉所有血管和外周神经,片子里这么说。这段是我们去除颅骨和脊椎,这段是我们给你大脑里填满可爱的小传感器以跟踪你的念头。请注意哦,事后要考试的。
我的天,我真的不擅长这个。
我不是作家或演讲家,我不会说故事。我是个飞船驾驶员,所以就让我从这儿说起吧。殖民联盟让我说清楚我遇到了什么事,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信息对他们有用。好的,说就说呗,乐意帮忙。但我说出来的不会是——怎么说呢——经典文学,而是会跳来跳去。我说着说着会迷失方向,然后回到正道上,然后再次迷失。我会拍脑袋想一出是一出。
呃,比喻而已。我已经没脑袋了,他们肯定把我的脑袋扔进了焚化炉之类的地方。
明白我的意思吧?
回头得有人统编一下,否则谁也看不懂。所以允许我对那位殖民联盟的倒霉无名编辑说一句:我向你致敬,请接受我的道歉。我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我发誓。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我怎么做。
把所有事情全告诉我们,他们对我这么说。一五一十全倒出来,别担心,我们会整理清楚的。我猜这就是你的任务了,无名编辑。祝你整理快乐。
希望你能读到这句:我相信这位编辑肯定干得很出色。
好了,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我猜各位对我的童年恐怕没什么兴趣;反正就是标准版的快乐生活,大体而言风平浪静,爹妈朋友都挺地道。学校里同样平淡无奇,常见的犯蠢和发情时刻一样不少,偶尔为了考试拼命看书。说实话,没人想听这种内容。我自己都不想听,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所以,我想我还是从工作面试开始吧。
对,从这儿开始很不错。就是那场面试让我得到这份工作,最后把我变成一个没脑袋的奇观。
回想起来,真希望我没得到那个活儿啊。
哦,我是不是该说一下我叫什么,方便记录?
拉菲。拉菲·达昆。
我是拉菲·达昆,我是一颗缸中之脑。
你好。
我之所以能得到那个面试机会,全赖我在大学时的朋友哈特·施密特。他是殖民联盟的一名外交官——我向来认为这就是不讨好的工作的代名词——有次飞船在凤凰星空间站检修,他在一家酒吧里和钱德勒号的大副聊天,钱德勒号是一艘货运拖船,在凤凰星、哈克贝利星和伊利星之间跑标准的三角路线。算不上什么显赫的活儿,但工作就是工作,不可能每个岗位都那么光鲜。
总而言之,聊着聊着,大副抱怨说钱德勒号抵达空间站时来接船的是一帮执法人员。似乎钱德勒号有个驾驶员在凤凰星本土搞什么小副业,具体细节我一直没搞太明白,总之牵涉到勒索、胁迫、受贿和重婚,最后一项和前面几项好像没啥关系。重点是钱德勒号现在只剩下一名驾驶员,需要尽快另找一名。
这敢情好,因为我是飞船驾驶员,我需要工作,而且越快越好。
“上面说你改行开飞船前是一名程序员。”大副说,他在看我的简历。我们在凤凰星空间站的一家汉堡店里;哈特告诉我有这么个活儿,我就以最快速度拖着我的屁股从地面飞了上来。这儿的汉堡包是个传奇,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大副叫李瀚,看样子只是在走过场。我觉得只要我别承认我喜欢在小孩面前谋杀可爱的小猫咪,这个活儿就肯定是我的。
“我在学校里念的是电脑工程,”我说,“毕业后干这一行,编了几年程序。为艾尔系统公司工作,主要做飞船导航和维修软件。钱德勒号上很可能就有我们的设备。”
“确实有。”李瀚说。
“我可以提供技术支持。”我说。开玩笑的。
我不确定李瀚有没有听懂。“从编程改行开飞船似乎不是通常的发展路线。”他说。
“是编程让我对开飞船产生了兴趣,”我说,“我属于那种还算有点社交技能的程序员,因此后来得到机会来凤凰星空间站,在飞船上定制软件。于是我在飞船上待了很长时间,和船员聊天,听他们说他们去过宇宙里的哪儿哪儿,听的时间长了会觉得坐在办公桌前敲代码纯属浪费人生。我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削尖脑袋搞到了一份实习驾驶员的活儿。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从薪水角度说,好像不算往高处走啊。”李瀚说。
我耸耸肩。我觉得这个耸肩应该既轻松又酷帅,意思是“哎,世上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而不是“唉,我和爹妈住在一起,他们已经开始看我不顺眼了,所以捞到机会我就会抓住不放”。总而言之,两者都是真的。假如你缺少其他选择,那么比钱重要的事情确实有很多。
在此我并不是想把我爹妈说成坏人。只是他们已经和我摊牌了,我沿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养我是一码事,养一个不是在打零工就是蹲在家里的三十二岁人类则是另一码事。他们也许不会看我饿死,但肯定不会让我过得太舒服。
行啊,我没工作又不是因为懒惰。
“简历上说你已经九个月没工作了。”李瀚说。
“是的,我换了船。”我答道。
“想解释一下吗?”李瀚问。
唉,看来是绕不过去了。“有人封杀我。”我说。
“谁?”
“拉斯坦瀑布号的船长维纳·奥斯特兰德。”
说出这句,我似乎在李瀚的嘴唇上看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继续说。”他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说,“我在贝加尔号当副驾驶员,正驾驶员一时半会儿哪儿也不会去,所以一听说有机会可以当拉斯坦瀑布号的正驾驶员,我就跳了过去。但我不知道拉斯坦瀑布号在两年间换了六个驾驶员是有原因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最后我只好撕毁了合同。”
“代价肯定很高。”
“但每一分钱都花得不后悔,”我说,“另外,我下船的时候把我老妈的名字报给了事务长。我老妈是专打劳务纠纷官司的律师。接下来针对奥斯特兰德的共同起诉——怎么说呢——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听到这儿,李瀚笑了。
“但反过来呢,奥斯特兰德也想方设法提醒每一艘我有可能当上驾驶员的飞船,”我说,“没人喜欢爱惹事的家伙。”
“是啊,没人喜欢,”李瀚赞同道,我内心不禁呻吟,因为我猜这下我的工作又告吹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刚入行那会儿,曾在拉斯坦瀑布号当过一年船员。”
我诧异道:“真的?”
“真的,”李瀚说,“就这么说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撕毁合同。另外,回头有时间了,我也想听一听那起官司的详细情况。”
我咧嘴笑道:“长官,你说了算。”
“我有话直说,达昆先生,这个职位对你来说是个退步,”李瀚说,“第三驾驶员,而且我们运载的是基本生活用品。凤凰星,哈克贝利星,伊利星,周而复始。一点也不刺激,和贝加尔号一样,没什么晋升机会。”
“允许我同样有话直说,长官,”我说,“我在重力阱的最底下待了九个月。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在底下待了这么久,职业生涯就算废掉了。你这会儿急需一名驾驶员,以免贸易运输损失时间和金钱,我懂。我必须离开地面,这样才有可能去其他飞船当正驾驶员,否则奥斯特兰德的封杀令会一直扣在我脑袋上。我觉得咱们各有所求,正好能互相帮忙。”
“我只是想确定大家的期待都没搞错方向。”李瀚说。
“我不抱幻想,长官。”
“很好,给你一天时间,了结你在这儿的事情。”
我伸手拍拍脚边的行李袋:“已经了结了。现在我只需要找到我的朋友哈特,请他喝一杯,感谢他安排了这次面试。”
“要是你动作够快,应该能赶上两小时后从36号门去钱德勒号的交通艇。”
“到时候见,长官。”我说。
“那好,”李瀚说着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欢迎来到钱德勒号,驾驶员。”
我和他握手,“谢谢,长官。很高兴能加入。”
半小时后我找到了哈特,他在凤凰星空间站另一侧为他上司亚本维大使召开的一场招待会上。
“她来接受卓越服务奖。”哈特说。他正在喝第二杯烈性潘趣酒,哈特的酒品向来不怎么好,因此这会儿已经醉意盎然了。他身穿外交人员的正式制服,我觉得他这个打扮很像门童。不过话也说回来,我在家穿了大半年的运动裤,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她做了什么卓越的事情?”我问。
“首先,地球空间站遭到袭击的时候,她保住了全体船员的小命,”哈特说,“地球空间站的事情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殖民联盟擅长不让坏消息传进殖民星球平民的耳朵,但有些消息比其他消息更难以掩盖。举例来说,身份未知的恐怖分子摧毁了地球唯一的空间站,数千人因此丧生,包括地球外交人员中的所有精英,地球认为殖民联盟要为此负责,切断了全部外交和经济联系。
对,想掩盖这条消息就有点困难了。
殖民联盟的官方说法只有一句:那是一起恐怖袭击;其他的内容就全靠哈特这种朋友和以前的船伴补充了。活在重力阱的最底下,你往往只能听到官方说法,但是穿梭于群星之间的人不一样,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就多得多了。你很难把官方说法推销给能够亲眼目睹现场的人。
“有些人是自救的。”哈利·威尔逊说,他是哈特的朋友,哈特刚介绍了我们认识。威尔逊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一身绿皮出卖了他。他看着和我小弟一个年纪,但多半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他那接受过基因改造、不完全属于人类的躯体确实有一些优势,只要你不介意皮肤和鳄梨酱一个颜色就行。“比方说你的朋友哈特,他给自己找了个逃生舱,弹射出去的时候地球空间站正在他四周炸成烟花。”
“稍微有点夸张了。”哈特说。
“没有,真的就在你四周炸成烟花。”威尔逊说。
哈特挥挥手叫他闭嘴,扭头看着我:“哈利说得比实际上夸张了很多。”
“听起来确实很夸张。”我承认道。
“空间站在他四周炸成烟花。”威尔逊重复道,重音放在最后几个字上。
“降落地球的一路上我基本上都意识不清,”哈特说,“大概算是好事吧。”
我朝亚本维大使摆摆头,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在礼堂的另一头和排队祝贺她的人依次握手。
“仪式办得怎么样?”我问道。
“痛苦。”威尔逊说。
“挺好的。”哈特说。
“痛苦,”威尔逊重复道,“授勋的那家伙——”
“助理国务卿泰森·奥坎坡。”哈特说。
“——是个一肚子废话的蠢蛋,”威尔逊继续道,“我在外交部门见过很多爱上了自己说话声的白痴,但这家伙——他和他的声音应该去开个房。”
“没那么糟糕。”哈特对我说。
“鸟人没完没了唠叨的时候,你也看见亚本维的脸色了。”威尔逊对哈特说。
“奥坎坡,”哈特说,助理国务卿被称为“鸟人”显然刺痛了他,“国务院的二号人物。而且亚本维的脸色没有任何不对的。”
“她的脸色绝对在说‘求你闭他妈的嘴吧’,”威尔逊对我说,“相信我,我见过的次数太多了。”
我望向哈特。“这倒是真的,”他说,“大使做给哈利看的‘闭嘴’脸确实比别人多。”
“说到那谁,”威尔逊说,微微摆头示意。“你们看谁过来了。”我斜眼望去,看见一个身穿殖民联盟外交人员华丽制服的中年男人走向我们,背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
“一肚子废话的蠢蛋?”我问。
“奥坎坡国务卿。”哈特咬着重音说。
“一码事。”威尔逊说。
“各位先生。”奥坎坡说着走到了我们身旁。
“您好,奥坎坡国务卿,”威尔逊说得非常流畅,我好像看见哈特稍微松了一口气。“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嗯,既然你们站在我和潘趣酒之间,也许可以好心帮我舀一杯。”他说。
“让我来。”哈特说,忙乱中险些扔掉自己的酒杯。
“谢谢,”奥坎坡说,“施密特,对吧?亚本维的下属之一。”他转向威尔逊。“您呢?”
“哈利·威尔逊中尉。”
“是吗?”奥坎坡说,听上去深受触动,“就是你,在地球空间站被摧毁的时候,拯救了美国国务卿的女儿。”
“丹妮尔·洛温,”威尔逊说,“是的。当然了,她本身也是一名外交官。”
“当然当然,”奥坎坡说,“然而她是洛温国务卿的女儿这一点也没错。地球上还愿意和殖民联盟对话的国家寥寥无几,但美国就在其中,这是原因之一。”
“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先生。”威尔逊说。哈特把潘趣酒递给奥坎坡。
“谢谢。”奥坎坡对哈特说,然后又转向威尔逊,“我还听说你带着威尔逊小姐跳出空间站,一路直降地球表面。”
“没错,先生。”威尔逊说。
“这个体验肯定很不错吧。”
“我只记得我在努力避免最后别啪唧一声拍在地上。”
“当然当然。”奥坎坡说。他转向我,注意到我没穿任何制服,脚边还有一个行李袋,于是等我自己报上姓名。
“拉菲·达昆,”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我是来串门的,先生。”
“他是我的朋友,凑巧在空间站上,”哈特说,“他是一艘商船的驾驶员。”
“哦,”奥坎坡说,“哪一艘?”
“钱德勒号。”我说。
“咦,岂不是很有意思?”奥坎坡说,“我订了钱德勒号上的舱位。”
“是吗?”我问。
“对。我好几年没度假了,决定花一个月去哈克贝利星的康涅狄格山脉玩玩徒步。要是我没弄错,钱德勒号的下一站就是哈克贝利星。”奥坎坡说。
“要我说,你可以坐公家的船去啊。”我说。
奥坎坡微笑道:“把国务院的飞船当私人游艇使唤恐怕不太好看。另外按照我的理解,钱德勒号有几间专门为乘客准备的船舱。我和薇拉,”他朝助理摆摆头,“已经预订了。条件怎么样?”
“船舱?”我问。奥坎坡点点头。“我不确定。”
“拉菲一小时前才刚加入他们,”哈特说,“他还没上过那艘船。一小时后要乘交通艇过去。”
“先生,你要乘的也是那一班交通艇。”薇拉对奥坎坡说。
“所以咱们可以一起体验初次登船了。”国务卿对我说。
“应该是吧,”我说,“要是您愿意,等您准备好出发了,我很高兴能领您和助理去交通艇码头。”
“谢谢,当然最好不过了,”奥坎坡说,“等我们准备好了,我会让薇拉通知你的。回头见吧,各位先生。”他点点头,拿着潘趣酒走开,薇拉紧随其后。
“非常有外交风度。”等他走远了,威尔逊对我说。
“你从正在爆炸的空间站跳了出来?”我对他说,强行改变话题。
“我跳的时候还没怎么爆炸呢。”威尔逊说。
“而你在逃生舱里跑掉的时候刚好赶上爆炸?”我对哈特说,“我在太空旅行里找刺激显然找错了方向。”
“相信我,”威尔逊说,“你并不想要那么多刺激。”
钱德勒号,果不其然,并不怎么激动人心。
然而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刺激的。我前面说过,钱德勒号只跑一条三方航线。也就是说你有三个目的地,其中每一颗星球都需要前一颗制造和出口的某些东西。举例来说,哈克贝利星有很大一部分土地位于温带,适合人类作物生长,因此以农耕为主业。我们装载小麦、玉米、盖尔果和其他农产品送往伊利星。伊利星肯高价购买哈克贝利星的农产品,因为——我也说不清——他们好像觉得特别健康还是什么的。反正他们想要,那我们就运过去。返程的时候,我们装载各种各样的地球贵金属,伊利星盛产这些东西。
我们运送贵金属去凤凰星,凤凰星是殖民联盟的高科技产品制造中心。我们在凤凰星装载金属扫描仪、个人手持终端和所有更适合大规模生产与分销而不是自己拿家用打印机拼凑的产品,带着它们前往技术生产基础相当薄弱的哈克贝利星。清理,冲洗,周而复始。只要你按正确方向走这条三角路线,你就能发财。
然而无论你的字典怎么定义“刺激”,这个活儿都离刺激差得很远。这三颗殖民星球的设施都得到了良好的保护,很完善;哈克贝利星是三者中最年轻的,建立至今已近百年;凤凰星是殖民联盟各星球中最古老和防护最严密的。因此在它们之间跑贸易谈不上什么探索新世界,你不太可能撞见海盗和其他坏蛋。你不会遇到怪异的新外星人,事实上根本不会有外星人。你运送食物、矿石和电子小玩意儿,外太空的浪漫与你毫无关系,这里的你和宇宙都舒舒服服地待在既有的惯例之中。
然而话也说回来,我对此一丁点儿也不关心。我见过足够的太空,享受过了难得的刺激;我在贝加尔号上的时候,海盗撵着我们追了四天,最后我们只好丢弃货物。你丢弃了货物,海盗就不会追你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了。通常来说是这样,但有时候你丢弃了货物,结果他们反而更加生气,向你的引擎发射导弹以表达不悦。
所以,对,就像哈利·威尔逊话里话外的意思,人们对刺激的看法只怕太高了。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想要的不是刺激,我想要的只是工作。假如工作指的是照看钱德勒号的导航系统,哄着它吃下它已经跑过上千趟的航线的数据,那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等这个活儿做完,我头上的封杀令就烟消云散了,这我更加没有任何意见。
钱德勒号是一艘标准的货运拖船,言下之意:它曾是殖民防卫军的一艘护卫舰,退役后改造成货运和商用。当然了,也存在专为货运建造的飞船,但它们很昂贵,往往由大型货运公司建造和使用。钱德勒号归一小群共同出资者所有,是他们唯一的飞船。他们在拍卖会上买下退役的护卫舰,将它改造成钱德勒号。
我在面试前调查过钱德勒号(一定要作背景调查;拉斯坦瀑布号我就没作,你看我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见过那艘护卫舰拍卖时的照片,它按所谓“现状”售出——也就是被人打了个屎尿横流满地找牙。整修翻新后,它已经跑了近二十年货运。我觉得它应该不会一不开心就把我吐进太空。
我和奥坎坡及其助理(我总算弄清楚了她姓布里格斯。告诉我这个的不是国务卿,而是船员与乘客名单)一起搭交通艇,登船后与他们道别。然后我向李瀚和我的直属上司——正驾驶员克莱琳·博尔达克——报到,接着找到赛德尔司务长,她为我分配舱室。“你运气不错,”她说,“可以住单间。至少在伊利星之前都是的,在那儿我们要接新人上船。到时候你就有两个室友了。好好享受你的私密时光吧。”
我走进舱室,发现它只有清洁用具柜那么大。从技术角度说,这个房间确实能塞三个人。然而到时候你肯定不想关门,否则只怕会缺氧窒息。不过我可以优先选择床位,因此也不算太坏。
吃晚饭的时候,博尔达克在食堂介绍我认识其他高级船员和部门头目。
“你闲下来不会搞什么歪门邪道吧?”千惠子·泰雷兹问,她是助理装载长。我端着盘子坐下。
“我仔细调查过,”李瀚对她说,“他背景清白。”
“我开玩笑的,”泰雷兹对李瀚说,然后扭头对我说,“你知道你代替的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对吧?”
“略有耳闻。”我说。
“可惜,”泰雷兹说,“他为人不错。”
“只要你愿意对贪腐、受贿和重婚视而不见。”博尔达克说。
“他没对我做过那些事,重点就在于这儿。”泰雷兹说,然后笑嘻嘻地望向我。
“我分不清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承认。
“千惠子最讨厌不开玩笑。”博尔达克说,“现在你明白了?”
“咱们这里有些人喜欢一点小幽默。”泰雷兹对博尔达克说。
“开玩笑和幽默不是一码事。”博尔达克说。
“呸。”泰雷兹说。博尔达克的评论似乎并没有惹她生气。我猜她和博尔达克大概成天打嘴仗,这并不是坏事。高级船员合得来是这艘船气氛融洽的证据。
泰雷兹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你和国务院那两坨粪球搭同一班交通艇过来的,对吧?”
“对。”我说。
“他们说了为什么登船吗?”
“奥坎坡国务卿要去哈克贝利星度假,”我说,“咱们正好去那个方向,所以他和助理就租了两个空余舱室。”
“假如我是他,我肯定搭公家的飞船。”博尔达克说。
“他说那么做不太好看。”我说。
“说得他好像真的很在乎似的。”博尔达克说。
“赛德尔说奥坎坡希望能匿名出行,不想带着头衔到处跑。”李瀚说。
“你相信?”博尔达克问。李瀚耸耸肩。博尔达克扭头问我:“你和他聊过,对吧?”
“对。”我说。
“你感觉合情合理吗?”
我想到威尔逊评论奥坎坡如何热爱自己说话的声音,又想到搭交通艇来的路上,奥坎坡和我寒暄过后,薇拉·布里格斯一直忙于记录他的各种指示。“不,我不觉得他像是喜欢匿名出行的那种人。”我说。
“也许他只是在和助理睡觉,想在这方面保持匿名。”泰雷兹说。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
“展开说说。”泰雷兹说。
我耸耸肩:“我在两个人身上都没感觉到那种电波。”
“达昆,你的电波感觉准不准?”
“挺准的。”
“你对我有什么感觉?”泰雷兹问。
“你有一种扭曲的幽默感。”我说。
“他的电波感觉挺准的。”博尔达克说。
泰雷兹瞪了博尔达克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再说谁会去哈克贝利星度假呢?”她说,“那里我们去过太多次了,根本没什么值得去度假的。”
“他说他想去康涅狄格山脉玩徒步,”我说,“天晓得那是什么地方。”
“希望他的行李里有厚外套,”李瀚说,“康涅狄格山脉在北极,哈克贝利星的北半球刚好是冬天。”
“他有好几个行李箱,”我说,“他的助理薇拉抱怨说他带的衣服比需要的多两倍,里面肯定有一两件厚外套。”
“希望如此,”李瀚说,“否则他这个假就度得没滋没味了。”
结果,根本不存在什么假期。
我从座位上抬起头,看见陶船长和李瀚低头看着我,陶满脸怒不可遏。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靠,这次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困惑,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见我。我是第三驾驶员,也就是说我当班的时候船长往往不在甲板上;我坐在驾驶员座位上的时候,她通常在睡觉或处理船上的其他事务。我坐在驾驶座上的三天里,坐在指挥椅上的一直是李大副,我们总是无所事事——从凤凰星空间站到我们跃迁点的路线由空间站制定,我只需要确保我们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偏离航线。
我们当然没有,我当班时就算从头睡到尾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我们离跃迁还有十二个小时。到时候船长会坐在指挥椅上,驾驶飞船的会是博尔达克,副驾驶员施莱伯会从旁协助,要是运气好,我会在舱室里睡觉。船长此刻上甲板意味着有事情出了岔子;她站在我的座位前,说明出岔子的事情很可能和我有关系。这个事情具体是什么?我毫无头绪。如我所说,我们完全就在去跃迁点的正确路径上,我不可能做错任何事情。
“怎么了,船长?”我说。若是举棋不定,最好的出路是接受命令。
陶船长递给我一张记忆卡。我傻乎乎地看着它。“这是一张记忆卡。”我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陶船长说,“我需要你帮我看看。”
“好的,”我说,“怎么看?”
“你写程序那会儿搞过导航系统,对吧?李瀚说的。”
“几年前做过。”我说,看了一眼李瀚,他面无表情。
“所以你知道它的工作原理?”
“我没看过软件最新版本的代码,但用的语言和编译器肯定没变,”我说,“我应该能赶上进度。”
“导航系统可以接受编码后的命令,对吧?直接导入目的地,不对使用者披露具体的位置。”
“对,”我说,“这是一项标准功能。它被植入军用导航软件,要是飞船或无人机被俘虏,可以提高对方搞清其目的地的难度。商船通常不使用密令,因为没这个必要。我们必须向殖民联盟报备路线,他们知道我们的去向。”
“这张记忆卡上有个加密的目的地,”陶说,“你能告诉我是哪儿吗?”
“不能,”我说,“它是加密的。”然后我意识到后半句话很可能是用“居高临下”语气说出来的,于是我连忙补充道,“也就是说我需要密钥才能解开。但我没有。”
“系统有。”陶说。
“对,但系统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地方,”我说,“加密模式的重点就在于允许和只允许导航电脑知道飞船要去什么地方。”
“要是没有密钥,你能破解吗?”
“解密?”我问。陶点点头。“给我多少时间?”
“离跃迁还有多久?”
我看一眼显示器:“十二小时,二十三分。”
“就这么多时间。”
“不行,”我说,“给我一个月,说不定能解开。要么就是拿到那个给你记忆卡的人进入加密系统的口令或生物识别信息。”我指着记忆卡说,“是在钱德勒号上加密的吗?”
“不是。”
“那我们手头的时间就肯定不够了,长官。”
陶船长阴沉地点点头,望向李瀚。
“我能问一问出了什么事吗,长官?”我问。
“不能,”陶船长说。她把记忆卡递给我,“你给我把这个新目的地放进导航系统,等你确认了新目的地就告诉李瀚。”
我接过记忆卡。“九十秒的事情。”我说。
“好,”陶船长说,“反正告诉李瀚就是了。”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我望向李瀚,李瀚依然板着他的扑克脸。
“达昆先生,”奥坎坡国务卿说,他打开船舱门,看见我站在门外,“何等的出乎意料。请进。”他站到一旁,让我进去。
我走进舱室,这个房间比我那个差不多大一倍,也就是两个清洁用具柜的尺寸。奥坎坡的行李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薇拉·布里格斯没说错,就一个月的旅程而言,他的行李实在太多了。然而奥坎坡看上去挺像个换衣狂魔,因此这个行李数量对他来说未必不正常。
“对不起,地方有点挤。”奥坎坡说。
“比我的船舱大。”我说。
“希望如此!”奥坎坡哈哈大笑,然后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说。
“还好薇拉不在,否则估计都没法转身了,”奥坎坡说着,坐进超小号的桌子前的椅子,“那么,达昆先生,让我猜一猜你来做什么。我猜在过去几小时内的某个时候,你的船长给了你一个新目的地,对吧?”
“有可能。”我说。
“非常有可能,”奥坎坡答道,“而这个新目的地是加密的,我估计你和钱德勒号的其他船员喜滋滋地猜了好一阵这个目的地是哪儿和我们为什么去那儿,还有你们的船长为什么要服从这么一道命令,按理说没人有资格向她下命令的。我没说错吧?”
“八九不离十吧。”
“而我敢打赌,其他船员说服你自告奋勇来找我谈谈,主要是因为你和我是搭同一艘交通艇上钱德勒号的。”
“不,先生。”我说,“你猜得对,船员确实在议论这些事,但没人逼我来找你。我是自己想来的。”
“达昆先生,你要么特别有进取心,要么特别傻。”
“是的,先生。”
“也许都有点。”
“同样有可能,先生。”
奥坎坡大笑,“你应该知道的,既然我不能向你的船长透露目的地,那么告诉你也一样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说,“我来不是想问去哪儿,先生,而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奥坎坡说。
“对,”我说,“比方说殖民联盟国务院的二号人员为什么要假装去极地登山度假并搭乘一艘货运飞船前往目的地,而不是带着正式的外交任务乘坐国务院的飞船去目的地找对方商谈事务?”
“嗯,”奥坎坡隔了几秒钟说,“我还以为我做得挺聪明呢。”
“确实挺聪明,先生,”我说,“但在船上比在外面看问题更透彻一些。”
“说得好。请坐,达昆。”奥坎坡指着他的床位说。我坐了下去。“咱们来做一些理论性的场景推演。没问题吧?”
“当然。”我说。
“你了解殖民联盟近期的状况吗?”
“我知道我们和地球的关系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奥坎坡嗤嗤发笑:“你不自觉地作出了本年度最轻描淡写的一个陈述。更准确地说,地球对殖民联盟恨之入骨,认为我们非常邪恶,希望我们全都死掉。他们指责我们摧毁了地球空间站,那是他们进入太空的首要港口。他们认为是我们干的。”
“其实并不是我们。”
“不,当然不是。但袭击中使用的多艘舰艇是被劫持的殖民联盟飞船。你肯定听说了吧?就像你们这样的货运飞船,被劫持后改造成攻击舰艇。”
我点点头。这是太空中比较疯狂的传闻之一——海盗或伪装成海盗的某些人劫持并登上飞船,但他们要的不是货物,而是飞船本身。他们的目标是利用这些飞船攻击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后者是许多外星种族组成的一个大型政治联盟。
我觉得这种说法很疯狂是因为它不合逻辑,不是飞船被劫持的那个部分,我知道这是真的,太空里的每个人都认识至少一个丢过飞船的人。不合逻辑的是将货运飞船用作攻击载体,想攻击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更简单的办法数不胜数。
然而此刻奥坎坡说那部分并非谣言,他说这种事确实在发生。我不禁心想,还好我们只是在殖民联盟边界内舒舒服服地做点货运生意。
但此刻我们在做的不再是舒舒服服的货运生意了。
“因为这些飞船来自殖民联盟,看上去就像是殖民联盟发动了袭击,”奥坎坡说,“因此我们和地球上几乎所有国家的外交联系都中断了,没完全中断的那些国家联系起来也必须非常谨慎。到此为止都能听懂吧?”
我又点点头。
奥坎坡点头回应:“因此,达昆先生,你不妨问问自己:假如殖民联盟国务院的二号人物想撬开与地球之间的外交通道,哪怕只是一条缝隙,同时又不希望牵涉其中的人立刻摆出政治姿态,他该怎么做呢?”
“也许可以假装去度假,但实际上命令一艘商船送他去一个秘密据点开展一场非正式的会面。”我说。
“是啊,似乎是一条出路。”奥坎坡赞同道。
“但他还必须说服这艘商船的船长。”
“说服有许多种形式,”奥坎坡说,“其中一种也许是殖民联盟本身发出的官方请求,拒绝就会导致上述飞船无法在殖民联盟控制下的任何一个空间站停泊。实际上就是殖民联盟空间内的所有空间站。”
“要是船长不愿意配合,这种事情就有可能发生。”
“怎么说呢,面上当然会给你们各种各样的理由,”奥坎坡说,“每个空间站、每次的情形都会不一样,然而事实上就是殖民联盟在对你欠缺合作精神表达不悦。”
“我看船长肯定不会感到高兴。”
“是啊,多半不会。”奥坎坡赞同道。
“同时还有一个问题,这艘飞船的所有者和船员都会因为贸易线路被打乱而失去收入。”
“要是发生这种事,从理论上说,殖民联盟会全额赔偿这艘飞船的所有者和船员的全部损失,另外还会对浪费的时间和其他附带开销作出补偿。”
“真的?”
“嗯,对,”奥坎坡说,“现在你明白这种事为什么很少发生了吧?因为非常烧钱。”
“这些话你也对船长说过了。”
“有可能,”奥坎坡说,“然而就算我说过了,她似乎也高兴不到哪儿去,没有一个船长愿意被人这么差遣自己的飞船。但是就此刻而言,大家都别无选择。达昆先生,你有什么感觉?”
“我说不准。心情大概稍微好了点,因为我算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当然了,先生,前提是你告诉我的都是实话。”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达昆先生,”奥坎坡说,“我们只是在探讨可能性。对我来说,这种可能性似乎挺有道理。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挺有道理。
第二天,我的脑袋中枪了。
然而在此之前,我先从床上掉了下来。
掉下床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怎么掉下床的。我被推了一把——更准确地说,钱德勒号被推了一把,我其实待在原处没动。因此前一瞬间我身体底下还有一张床,下一瞬间就没了,我翻滚着飞过半空中,朝着舱壁撞去。
这时候我只有两个念头。第一个,我必须承认它占据了我的大半个脑子:救命!因为首先,我在半空中,其次,我要撞上舱壁了。
第二个念头来自我没被吓瘫的小半个脑子:这艘飞船发生了一些很严重的事情。钱德勒号和几乎所有飞船一样,也拥有皮实得难以想象的人造重力场——必须如此,否则最普通的一个加速也会把人体变成果冻,它还能降低船舱内的歪曲和摆动幅度。想这么使劲地推一把飞船,甚至能让船员从铺位上摔下来,需要的能量会非常巨大。
还有一点,我从床上掉下来之后并没有摔在地上,这意味着人工重力失效了。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否则它不会关闭。
结论:我们撞上了什么东西,或者我们被什么东西撞上了。
因此,刚才在喊救命的那部分大脑此刻开始喊:妈的,我们要死了,我们死定了,死定了,他妈的死定了。
这时灯灭了。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秒钟之内。
好消息是我睡前撒过尿。
然后应急灯亮了,应急重力适时开启,尽管只有0.2个标准G。不算多,也撑不了多久。应急重力的存在目的是争取一点时间,让船员固定和收好各种物品。先前在舱室里飞来飞去的东西——牙膏、没收起来的衣服、我——开始落向地面。落地后我立刻穿上裤子,打开舱门。
我第一眼就看见千惠子·泰雷兹沿着走廊跑向我。
“发生什么了?”我问。
“断电,”她经过我时说,“我们正在跃迁,然后就没动力了。”
“好的,但原因呢?”
“喂,朋友,我只是普通船员,”她说,“你是混舰桥的,应该你告诉我才对。”她说完就不见了。
她说得对。我跑向舰桥。
路上我看见了奥坎坡国务卿,他看上去乱糟糟的,似乎没怎么睡觉。“发生什么了?”他问。
“断电。”
“为什么会断电?”
我刚和别人这么聊过,上次问话的是我。“我也想知道,所以正要去舰桥。”
奥坎坡点点头:“我和你去。”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还是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只当奥坎坡跟在我背后。
舰桥很忙碌,但井井有条。值第一班的船员在岗位上,不断向船长汇报情况,她听取报告并提出问题。我朝奥坎坡点点头,他确实跟在我背后;我走向李瀚。
“你不当班。”他看见我说。
“我觉得你们也许需要帮手。”
“我们已经有驾驶员了。”李瀚朝博尔达克摆摆头。
“其他事情我也能做。”
“好的,”李瀚说,“看沃马克的传感器要不要帮忙。”我走向正在调整传感器的雪莉塔·沃马克。李瀚转向奥坎坡:“奥坎坡国务卿,你不是船员。严格地说,你碍事了。”
“我觉得我也许能帮忙。”奥坎坡说。
“没什么可帮的,”李瀚说,“回你的船舱吧。”
“等一等,”陶船长转向他们,“我要他待在这儿。我有话要问他,他最好乖乖地给我回答。国务卿,你站着别动。”
“我听您吩咐,船长。”奥坎坡说。
陶船长没再说什么,转向沃马克:“报告传感器的情况,我们结束跃迁时有没有撞上东西?”
“似乎没有,女士,”沃马克说,“要是撞上东西,咱们多半已经死了。”
“那得看撞上多大的东西了,”我说,“每时每刻都有小颗粒的灰尘撞上我们。”
“灰尘不会撞坏我们的动力系统,”沃马克说,“也不会撞得我们偏离航线。”
“我们偏离了多远?”陶船长问。
沃马克耸耸肩:“没法告诉你准确读数,因为惯性传感器坏了,外部传感器也一样。女士,我没法告诉你外面的情况。”
“传感器坏掉前呢?”
“没有任何异常,”沃马克说,“前一瞬间还只有真空,后一瞬间飞船就猛地一抖,动力全部中断。”沃马克忽然停下,皱着眉头看诊断界面上的某些东西。我抻着脖子去看。
“怎么了?”陶船长问。
“诊断结果说外部传感器应该在正常工作。”我边说边浏览着屏幕上的内容。
“但它们没有任何读数,”沃马克说,“通信系统也应该一切正常,但我什么都收不到。”
“我们有可能受到了干扰。”我说。
“我也这么认为。”沃马克望着船长说。
舰桥陷入寂静。陶船长点点头,又转向奥坎坡。“能解释一下吗?”她问。
“解释不了。”奥坎坡说。
“你说你要和地球的外交官碰头。”
“对,还有种族联合体的。”奥坎坡说。这和他告诉我的不太一样,然而另一方面,他说过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外交人员为什么要干扰我们的传感器?”陶船长问。
“他们不会的,”奥坎坡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碰头。他们知道我要来,也知道我在这艘船上。他们知道我们不构成威胁。”
“但我们的传感器还是被干扰了,我们现在像瞎子似的在这儿无法动弹。”陶船长说。
“有可能是海盗。”李瀚说。
“不可能,”陶船长说,“海盗通常待在贸易航线附近。这儿不是贸易航线。我们经过一条秘密航线来到一个秘密据点,只有奥坎坡国务卿的外交官朋友才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儿。奥坎坡,我没说错吧?这次航程应该是最高机密对吧?”最后几个字从船长嘴里说出来时带着的讽刺味道非常浓重。
她的一连串问题弄得奥坎坡有点难堪。他憋了一会儿,最后说:“殖民联盟外交任务的情报在过去一年间曾经泄露过。”
“这话什么意思?”陶船长问。
“意思是国务院或许遇到了间谍的问题,”奥坎坡说,“我采取了所有预防措施,因此这一次的情报应该是安全的。现在看起来还不够牢靠。”
“你们有间谍?”陶船长说,“为谁效力?种族联合体?地球?”
“都有,”奥坎坡说,“或者为其他势力。”
“其他指的是谁?”
奥坎坡的回答是耸耸肩。陶船长投向他的眼神是教科书级范例的厌恶,她又转向沃马克和我:“动力中断前传感器没有任何读数?”
“没有,女士,”沃马克答道,“什么都没有,通往跃迁点的空域毫无异常。”
“但外部传感器还是离线的。”
“对,女士,”沃马克说,“它们应该在正常工作,但实际上就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原因。”
陶船长转向李瀚。“派人出气闸看看外面的情况,谢了。”她说。
李瀚点点头,对着耳麦上的话筒简短地下令;下甲板大概有一名船员正在走向气闸。“船长,咱们应该组织安保队伍了。”李瀚随后又说。
“你认为外面的人会登船?”陶船长说。
“是的,”李瀚说,“你自己也说过,无论外面是什么人,肯定不是普通海盗。我觉得钱德勒号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这艘船本身。”
“不,”陶船长望向奥坎坡,“还有一样东西。”
沃马克的显示屏上叮咚一声。我和她同时扭头去看。
“怎么了?”陶问。
“一个外部信号。”我说。
沃马克拿起耳麦,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船长,指名道姓找你的。”
“放到扬声器上,”陶说,沃马克切换输出,朝船长点点头。“我是伊莱莎·陶船长。”她说。
“陶船长,我们有三枚歌鹰7型导弹锁定了您的飞船。”一个声音说。金属碾磨的质感说明它肯定是人工合成的。“第一枚会击中船腹的一个部位——也就是钱德勒号的结构完整性最薄弱的地方——并在那里引爆。它不会摧毁飞船,但会杀死许多船员,打开通向引擎的直接通道,而引擎正是第二枚导弹的目标。它会立刻让飞船的三分之二化作气态,杀死几乎所有船员。第三枚导弹是为了万无一失。”
“作为一艘商船,你们并没有像样的防护手段。就算你们有,我们也已经干扰了你们的外部传感器以及通信系统。最近的宜居星球和防卫军空间站也在几光年开外,粒子束已经瞄准了你们的跃迁无人机发射器。你们失去了动力,而且也许已经发现,你们不可能在应急电源耗尽前让动力系统重新上线。就算你们没有被我们的导弹摧毁,你和你的船员也会冻死或者窒息而死。”
“听我说——”陶船长开口道。
“再打断一次,我们就会发射导弹。”那个声音说。
陶闭上了嘴。
“这不是商讨或谈判,”那个声音继续道,“假如你和你的船员想活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请好好听我们的指示。”
“是这样的,你必须打开气闸供外部人员登船,你必须组织全体船员进入货舱。我们将登上你的飞船并接管它,假如我们登船时在货舱外看见一名你的船员,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假如你的任何一名船员企图袭击我们或干扰我们接管飞船,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假如你企图弃船逃跑,我们会瞄准并摧毁逃生舱,然后摧毁飞船和船上剩下的所有人。假如你和你的船员做了在货舱集合并等待下一步指示之外的任何事情,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
“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回应你是否理解以上命令,然后你有一小时回应你已经妥善执行以上命令。假如我们没有收到这两个回应,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
“话说完了。”
“这个频道还畅通吗?”陶船长问沃马克。
沃马克望向控制台。“畅通,”她说,“其他频道依然受到干扰。”
陶转向奥坎坡:“看来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奥坎坡说,“我的朋友肯定不会这么招待我们。”
“你猜你的朋友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奥坎坡说,“他们完全有可能也遭到了攻击。”
“有什么选择?”陶转向李瀚。
“假如他们真的用导弹瞄准了我们,那就没得选了。”李瀚答道,“他们说得对,我们没有真正的防护手段,我们跑不掉。就算我们把全部应急动力全都输给生命维持系统,也撑不了多少时间。”
“假如导弹不是真的呢?”
“那么我们可以发射逃生舱,可以在他们登船时反抗,要是有必要,还可以摧毁飞船,”李瀚说,“让那帮鸟人去死吧。”
“船长,我们可以反抗。”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反抗,这个念头只是忽然跳进了我的脑海。就像李瀚说的:让那帮鸟人去死吧,不管他们是谁。就算只是用木棍和他们打,那也比束手就擒强。
我环顾舰桥,看见人们纷纷点头。我们准备好了大干一场。
陶对我微笑,然后点点头,像是在说她听见我的看法了,而且很欣赏我。她转向李瀚,后者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她对李瀚说。
“但是他们已经关闭了我们的动力系统,使用的是我们无法察觉到的手段,”李瀚说,“他们干扰了我们的通信系统和外部传感器,这说明他们口袋里还藏着更多的花招。就算没有,要是我们反抗,即使击退了他们,我们的人员多半会有死伤,飞船也会遭到毁坏,我们最后只能待在救生舱里等人解救。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们是谁,”——李瀚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在说袭击者——“依然能夺走飞船,区别仅仅是我们不在船上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等于赌上了一切在白白冒险。”
陶转向当班的驾驶员博尔达克:“我们有可能跃迁逃跑吗?”
“不可能,”博尔达克说,“我们是在一颗行星附近进入的这个星系。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离跃迁点也有三天的航程。”
“再说没有引擎也不可能跃迁。”李瀚说。
“什么时候能让引擎恢复运转?”陶问。
“艾勒估计二十个小时,”李瀚替轮机长答道,“备用电源能撑六个小时,我们还必须让船员上救生舱。等备用电源完全耗尽,留下的人会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无论如何,我们都保不住飞船了。”陶船长说。
李瀚停顿了一瞬间,短得几乎无法察觉,然后说:“从现实角度说,是的。就算袭击者什么都不做,我们也还是必须让绝大多数船员上救生舱。另外,我觉得假设袭击者什么都不会做是不现实的。他们不可能半途而废。”
陶坐下来沉吟片刻。奥坎坡和舰桥上的其他人等着她,意识到回应的截止时限即将到来。
“妈的,”陶说,朝沃马克点点头,“告诉他们,我们接受他们的条件。气闸将在一小时后打开,我们会在全体船员进货舱后发信号。”
沃马克诧异地眨眨眼,咽了口唾沫,点点头,然后转向她的控制台。
陶转向李瀚:“通知船员,我们的时间有限。”李瀚立刻开始行动。
陶望向奥坎坡:“唉,奥坎坡先生,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拒绝你的请求了。”奥坎坡张开嘴想说什么,但陶已经当他不存在了。
走向陶船长的三个生物身穿黑衣,全副武装,膝盖反向弯曲。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看似手枪的东西,另外两个的武器比较长,我猜是某种自动步枪。另有一支人数更多的外星生物小队呈扇形散开,占据了向我们(也就是钱德勒号全体船员)开火的有利位置。我们共有六十人左右,手无寸铁。只要他们愿意,用不了多久就能消灭我们。
“它们到底是什么人?”千惠子·泰雷兹压低声音问我。人群中,她站在我身旁。
“勒雷伊人。”我说。
“不友好,”她说,“我指的不是眼前这几个。”
“对。”我说。殖民联盟很少花时间宣传特定的战役,但我很清楚过去十年间我们狠狠收拾过勒雷伊人,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没有理由认为我们这些人会遇到什么好结局。
三个勒雷伊人走到陶船长面前。“指出你的驾驶员。”中间的勒雷伊人对她说。它用的是母语,替它翻译的是别在衣服上的一个小装置。
“告诉我理由。”陶说。
勒雷伊人抬起枪口,对准站在船长身旁的李瀚的面门开火。在低重力的环境下,这一枪打得李瀚飞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回甲板上。
“指出你的驾驶员。”勒雷伊人等船员发出的惊呼声基本平息后又说。
陶保持沉默。外星人抬起枪口,这次瞄准她的头部,我考虑要不要主动出列。泰雷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她猜到了我的想法。“你他妈敢?”她悄声说。
“够了!”有人说。我跟着声音找到它的主人:奥坎坡国务卿。他从钱德勒号的船员队伍中走出来,“没必要这么做,特万指挥官。”
勒雷伊人扭头望向奥坎坡,陶也一样。我猜她意识到了奥坎坡在直呼外星人的名字和军衔,因为我也一样。
“奥坎坡国务卿,”特万说,点点头和他打招呼,“也许你可以行行好,替我指出一名驾驶员。”
“当然,”奥坎坡说,然后在人群中指着我说,“他是其中之一,带上他。”
两个勒雷伊人出列走向我,泰雷兹挡在我面前,走向我的一名勒雷伊人举起枪对准她。“狗娘养的。”陶朝奥坎坡吼道,钱德勒号的船员躁动起来。
“安静。”奥坎坡说。他显然对自己响亮的声音非常自豪,这个声音最适合演讲。他经过多年外交发言的磨炼,理所当然地认为在场的人会听他说话。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连走向我的勒雷伊人也停下脚步望向他。
他举起一只手,进一步示意众人保持安静。船员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下低沉的嗡嗡声。
“你们会活下去的,”奥坎坡大声说,“听我重复一遍:你们会活下去的。但前提是必须仔细听我说话,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所以,请安安静静地听我说。”
钱德勒号的船员陷入死寂。
“李瀚的死让我感到痛心,”奥坎坡说,“勒雷伊指挥官通常不习惯有人质疑或反对他们的命令。除非你们抵抗或不服从命令,否则就不会发生更多的流血事件。我明白从你们的角度看,这件事情既像海盗袭击也像叛国。我向各位保证,这两者都远远不是真相。非常抱歉,我没有时间向各位深入解释了。”
“现在,我想要钱德勒号和一名驾驶员。我要接管飞船,还要这位达昆先生。至于你们其他人,我们很快就会护送你们进入钱德勒号的救生舱。救生舱将即刻发射,三天后,随着钱德勒号的跃迁离开,我们将立刻向凤凰星空间站发射一架紧急无人机,殖民联盟会得到这个星系和救生舱的确切坐标。你们都知道,殖民联盟有一些飞船专门守在跃迁点附近,那是专门为这种类型的搜救任务准备的。”
“因此你们将在四天后获救,顶多五天。救生舱的配给在满载情况下足以支撑七天,你们一定会及时获救。”
“我重复一遍:你们会活下来的。然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们绝对不能抵抗、绝对不能有敌意、绝对不能顶嘴、否则的话,这些勒雷伊人会毫不犹豫地撂倒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再次见到家人和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安全返回殖民联盟的空域。帮我就等于帮你们自己,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你。”陶对奥坎坡大声说。
“很合理。”奥坎坡说,朝特万点点头。
勒雷伊人朝船长额头开枪。她倒地,死去。
奥坎坡等尖叫声平息后说:“我说过了,绝对不能顶嘴。现在请严格遵守勒雷伊人的命令,谢谢。”他转身背对钱德勒号的船员,示意特万指挥官跟他走。
两名勒雷伊人继续走向我,我看见泰雷兹绷紧身体准备战斗。
“别。”我对她说。
“它们会杀了你。”她说。
“要是你企图阻止,它们就会杀了你。”我忍不住说。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她说。
“我宁可你上救生舱赌一赌。”我说。勒雷伊人走到我面前,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谢谢,千惠子。谢谢你愿意为我而战,真的。”
“嗯,换了我你也一样,对吧?”泰雷兹问。
“对,”我说,“此刻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朝勒雷伊人点点头,告诉它们我准备好了。其中一个人抓住我的肩膀,我们从泰雷兹和钱德勒号的其他船员中离开。
我几乎不认识他们。
我已经有负罪感了,因为我知道我会活下来。
我走近奥坎坡国务卿和特万,听见他问特万:“你对这艘船造成的损伤有多大?”
“很小,完全不会影响船体的结构,”特万说,“我们只需要干扰和关闭特定的几个系统。”
“很好,”奥坎坡说,“钱德勒号的轮机长说他可以在二十个小时内让动力系统恢复工作。你在同样长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吧?”
“我们用不了那么久,”特万说,“我们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国务卿。你知道的。”
“当然。”
“现在你能全身心投入我们这边的事务中了,非常好。”
“谢谢,特万指挥官,”奥坎坡说,“我也这么认为。”
“剩下的船员怎么处置?”特万说。
“我说过我们会让他们上救生舱,那就这么办吧。”
“失去救生舱真是有点儿可惜。”
奥坎坡耸耸肩:“反正也用不着,对吧?”
“对。”特万说。
“那就没什么损失了。不过有一点,记得要毁掉一个救生舱,保证我的‘尸体’无法复原,这一点必须做得天衣无缝。炸毁一个救生舱会有帮助。”
“当然,”特万问,“你有个助理,对吧?她上救生舱吗?”
“让她选,是上救生舱还是跟我们走,”奥坎坡说,“至于要如何暗示她上救生舱是个坏主意,那就看你了。”
“她不知道?”
“这件事?不知道。这是个秘密,对吧?”
“我看我就命令她跟我们走好了。免得麻烦。”
“你说了算。”奥坎坡说,拍了拍勒雷伊人的肩膀,意思是你可以告退了。特万转身去朝钱德勒号的船员发号施令,奥坎坡将视线转向我。
“好了,达昆先生,”奥坎坡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你会活下去的——以某种方式。”
“不会发射紧急无人机的,对吧?”我问。
“你是说让殖民联盟知道钱德勒号船员的下落吗?”奥坎坡说。
“对。”我说。
奥坎坡摇头道:“不,不会的。”
“所以你打算让钱德勒号的船员在救生舱里窒息而死。”
“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这个,”奥坎坡说,“这个星系不怎么受欢迎,接下来一周恐怕不会有人路过,甚至一年。”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成了叛徒?”
“就从这儿说起好了。”我说。
“完整的答案太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奥坎坡说,“因此我就这么说吧,真正的问题是一个人究竟应该忠于谁,是殖民联盟还是人类。你也知道,两者并不相同。我逐渐意识到我应该首先忠于人类,殖民联盟的日子就快到头了,达昆先生。我只是想保证当它完蛋的时候,不会连累全人类倒霉。”
“既然你忠于人类,那就证明一下吧。”我说。我指着背后的钱德勒号船员说:“他们是人类,奥坎坡国务卿。发射跃迁无人机去凤凰星空间站报告他们的方位,不要让他们死在救生舱里。”
“你想救他们,这很高尚,”奥坎坡说,“真希望我能答应你的请求,达昆先生,真心诚意地希望。然而就此刻而言,殖民联盟不能知道我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必须以为我死了。除非没人可以向他们报告,否则这个目标就无法实现,非常抱歉。”
“你说你需要我担任驾驶员,”我说,“除非你救他们,否则我就不帮你。”
“我想你会改变想法的。”奥坎坡边说边朝一名勒雷伊人点点头。
我被扫得腾空而起,勒雷伊人把我重重地按在货舱地上。
有什么东西顶住我的后脑勺。感觉像一把枪。
我感觉到了枪开火时的震动,同时感觉到有东西击中我的后脑勺。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
现在就要说到我究竟是怎么变成缸中之脑的部分了。
刚开始的一段我不记得了,我的后脑勺近距离吃了一记电击枪;我昏了过去。失去知觉后,我被带上勒雷伊人的飞船,某个医生(至少我希望那是个医生)让我进入药物诱发的昏迷状态;这是整个过程的第一步,三天后跃迁时我正昏迷不醒,飞船抵达目的地时我依然昏迷不醒。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这一段我同样昏迷不醒。
然后是恢复期,这可是实打实的,因为——我觉得原因是明摆着的,你想一想就知道——你把一个人的大脑从脑袋里取出来,然后让大脑在一个缸里继续存活,这会对大脑造成相当可观的创伤。
加起来,我一共昏迷了十八天。
我说的昏迷是真正的丧失知觉,我没有做梦,之所以不做梦,我猜是因为严格地说我并不是在睡觉。睡觉和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有着本质区别,睡觉是大脑在经过一天的外部刺激后休息和整理的行为,我身上发生的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假如说睡觉是在平静的池塘里舒舒服服地游泳,我身上发生的大概是在海洋风暴的正中央挣扎着浮出水面,周围十万八千里之内不见陆地。
我没有做梦。我觉得不做梦大概反而比较好。
自始至终我只醒来一次——好吧,我只记得我醒来了一次。我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我的意识被恶狠狠地拖过烂泥塘一样,心想: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然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然后,我重新掉进烂泥塘深处。
下一次恢复知觉,我确实有了一些感觉。
我感觉到了——请允许我说脏话——我他妈这辈子最他妈可怕的一场头痛。
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形容。大致是这样:你想象一场偏头痛压在宿醉的脑袋上,然后你坐在幼儿园里,周围是三十个使劲尖叫的小孩,他们轮流用碎冰锥戳你的眼睛。
再乘以六。
大概等于我这场头痛的一半多。
碰到这种头痛,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闭着眼睛,祈祷早死早投胎。因此我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几个问题,换了平时我早该发现的。
首先,黑暗,不该有这种完完全全的黑暗。
来,你闭上眼睛,就现在,是完全的黑暗吗?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请你闭上眼睛你就闭上了眼睛,恐怕你就看不见最后这个问题了。唉,我说过了,我不是作家。
我换个方式试试看:你闭上眼睛,持续一分钟。然后你睁开眼睛,问一问你自己,你闭上眼睛以后是完全的黑暗吗?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假如你所在的房间或其他场所有亮光,必定会有部分光线穿过你的眼睑。假如你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用显示屏读这段文字,或者听着我这个生物向你叙述,你的眼睛的生理结构也必然会让你看见一点什么。你揉一揉眼睛,视觉神经受到压迫,残影和色块就会在你的大脑里浮现。
完全的黑暗和难以摆脱的黑暗永远不会存在。
然而此刻的黑暗是……
它不是缺少光线而产生的黑暗,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随着我意识到这种怪异的黑暗,我也意识到了寂静。彻底的寂静同样不存在。噪声永远陪伴你我,哪怕只是耳蜗里毛发摩擦而产生的阴魂不散的嗡嗡声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而完全的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意识到我尝不到嘴里的味道。
别那么看着我,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你在那么看着我。
听我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想到过一点,那就是你总是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你总是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因为你的舌头就放在嘴里。舌头没有开关,此时此刻你就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而我刚刚提醒你注意到了这件事,你多半正在想你应该去刷牙或者嚼个口香糖什么的。因为一个人的嘴里天生——说来有点奇怪——就有味道。
你能尝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哪怕你没有在想这件事也一样。
而我非常使劲地在想,但我依然尝不到任何他妈的味道。
我就是从这儿开始失控的。因为你知道失明是什么,很多人遇到过这种事。他们失去视觉甚至眼睛,尽管眼睛可以重新生长,甚至可以移植人造眼球,但你知道失明是切实存在的,倒霉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失聪亦然。
但谁他妈会尝不到自己嘴里的味道呢?
对,没错。我的大脑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没完没了念叨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多多少少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因为紧接着我意识到了我究竟无法感觉到多少东西:我感觉不到手、脚、手臂、腿、阳具甚至嘴唇的存在。没有气味通过鼻子传来、没有空气流经鼻孔进入鼻子的感觉、没有平衡感、没有冷热感。
没有紧张时的吞咽、腋窝和额头没有恐惧时的冷汗、没有心跳加速、根本没有心跳。
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我应该会吓得拉了一裤子,然而我连括约肌失控都感觉不到了。
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剧痛,因为头痛好死不死在这一刻加强了十二倍。
我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头痛上,就像饿狗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块牛排,因为全宇宙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这一件事情。
然后我昏了过去,我的大脑注定了我对什么都感受不到这一点太有感触了。
我不能说我不赞成这个看法。
等再次醒来,我没有吓得失魂落魄,为此我还感觉到了一点小小的自豪呢。我尝试冷静而符合逻辑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个假设:我死了。
无效,因为似乎有点傻。要是我死了,那么,对,我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多半不会意识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会……不复存在。
除非这是死后世界,然而我表示怀疑。我不怎么关心宗教,但我听说过的死后世界似乎都不是什么也没有的虚无。假如上帝或诸神确实存在,而这就是他们能搞出来的所谓永生,那我只能说他们的用户体验让我很失望了。
因此:我多半还活着。
万事开头难!
第二个假设:我处于某种昏迷状态中。
这个假设似乎更加合理,但我对昏迷的各种医学细节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处于昏迷中的人还有没有思考能力。从外表看,他们似乎毫无反应。这个想法暂且存档,以后慢慢考虑。
第三个假设:并非昏迷,但出于某些原因被困在躯体里,丧失了所有知觉。
从表面上看,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有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首先,我是怎么陷入这么一个困境的。我意识清楚,知道我是谁,但除此之外,我的近期记忆都不太牢靠。我记得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然后跑向舰桥,然而后面就一片模糊了。
这说明我遭遇了某些意外;我知道意外本身造成的心理创伤有时会抹掉人们关于事故或受伤的记忆,眼下有可能就是这样。无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总之此刻我的情况很不妙。
嗯,这不是什么新闻。我是一个飘浮在虚无之中的意识。“你的情况很不妙”简直就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
但还有第二点疑问:就算我情况非常糟糕——我猜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应该能感觉到一些什么,意识到除我自己思想之外的东西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妈的,我连头疼都感觉不到了。
“你醒了。”
一个非常清晰,但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特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被吓得无法动弹——更准确地说,要是我还有能动弹的部件,肯定会吓得无法动弹。
“哈啰?”我说——更准确地说,要是我能说话就会这么说,但我无法说话,因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即将进入惊恐模式,因为很明显我现在出了一些岔子。由于我吓得魂不附体,那个声音——无论它属于谁——没有再一次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虚无之中。
“你在试图说话,”那个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你的大脑在试图向嘴唇和舌头发送信号,没用的。你直接思考文字就行。”
像这样,我想。
“对。”声音说。要是我能哭泣,我一定会喜极而泣。乱七八糟的思绪和情感陡然迸发,每一个都急急忙忙地想自我表达。我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平静下来,将精神集中在一个连贯的念头上。
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你不能说话是因为你既没有嘴也没有舌头。”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被我们切掉了。”
我愣了好一阵,然后想:我不明白。
“被我们切掉了。”声音重复道。
它们出了什么问题吗?我遇到事故了?
“不,它们完全正常;不,你没有。”
我不明白,我又想。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难明确地将那一刻体验到的彻底混乱的量级传递给你。我非常努力地想表达刚听见的这句话对我造成的迷惑和怀疑,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啥?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声音重复道。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我们需要你完成的任务来说,你不再需要它们了。”
我依然无法很好地理解,也没有任何能够继续和对方交谈的想法,我等待着整件事情逐渐沉淀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要我做什么?我想。
“驾驶你的飞船。”
我需要我的嘴,否则没法驾驶。
“不,你不需要。”
那我怎么和其他船员交谈?
“没有其他船员。”
听见这句话,一个念头跳进我的脑海——有点像记忆,但不是真正的记忆。这个念头是我曾经知道钱德勒号的船员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不知道了,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其他船员呢?我心想。
“死了。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
“被我们杀死的。”
惊恐卷土重来。我知道这是真的,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我无法想象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我知道我曾经知道,我发疯般地搜寻记忆,但我的意识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我答案,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如高墙般逐渐接近。
你们为什么杀死他们?我心想。
“因为不需要他们。”
开飞船需要一支船员队伍。
“不,我们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你。”
我一个人不可能开这么大的一艘飞船。
“你会的,否则就会死。”
我他妈连动都没法动。我气急败坏地心想。
“这不会构成问题。”
我连动都没法动,你要我怎么驾驶和操纵一整艘飞船?
“现在你就是飞船本身。”
忽然之间,彻底不明白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好不容易心想。
“现在你就是飞船本身。”声音重复道。
我就是飞船。
“对。”
我是钱德勒号。
“对。”
这话是他妈什么意思?
“我们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了大脑,”声音说,“然后将大脑与钱德勒号集成在一起。飞船现在就是你的身体,你要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尝试理解这番话,结果是一场惨败。对方话里的意思我一丁点儿都听不懂,我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一艘飞船,我无法想象独自一人控制如此复杂的一台巨型机器。
要是我做不到呢?我心想,要是学不会控制它呢?
“那你就会死。”声音说。
我不明白。我又说,我有种陷入彻底绝望的感觉,我猜这一点非常明显。也许这就是重点所在。
“你明不明白并不重要。”声音说。
我的一部分大脑立刻答道:去你妈的,混账东西。但念头似乎没有发送出去,至少那个声音没有作出回应。于是我换了个话题。
你们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这艘飞船需要一名驾驶员。你是驾驶员,你熟悉这艘飞船。”
那也不需要把我的大脑从我该死的脑袋里取出来吧。我想。
“需要。”
为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都无所谓。”
我愿不愿意驾驶飞船就有所谓。我不愿意。
“你必须愿意,否则就会死。”
我已经是个缸中之脑了。我心想,我不在乎死不死。
我以为我说得非常有道理,直到一波痉挛般的剧痛袭来。
记得先前的头痛吗?相比之下那只是毛毛雨。那种感觉就像我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团抽筋加触电的肌肉,即便是因仿佛我又拥有了身体而产生的惊诧,也没有让我忘记这种疼痛有多么剧烈。
从客观角度说,它顶多持续了几秒钟。从主观角度说,我觉得我一下子就老了一岁。
剧痛停止。
“你没有身体,但大脑并不知道,”声音说,“所有神经通道都还存在。你的大脑能让你体验疼痛的所有方式都在我们的掌控中,操作起来非常简单,所有设定都已经编好程序。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循环激活其中的每一种。我们也可以把你留在黑暗中,剥夺所有的感官,直到永远。因此,是的。假如你不肯驾驶和操纵飞船,那么你就会死,但你会在死前知道你的死亡能被推迟多少时间和在此之外你能感受到多少痛苦。我向你保证,你会在乎的。”
你们是谁?我心想。
“除非你按我们说的做,否则我们就是你在余生中能听到的唯一一个声音。”
这个“我们”是皇帝的自称吗?我心想,不是对那个声音,而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他妈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被人用手段弄得像是一整个发电站的电流穿过了我不存在的身体,我猜这让我有点不太正常了。
声音没有回答。
这是第二次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也就是我没有直接面向那个声音思考。
有意思。
要是我按你们说的做会怎么样?我问声音。
“那么最后你会重新得到你的身体,一个非常简单的交换。按我们说的做,你会重新变成自己。拒绝,你会在痛苦中死去。”
你们要我做什么?
“驾驶和操纵这艘飞船。我们已经说过了。”
去哪儿,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声音说。
我现在该做什么?我问。
“现在,你思考,”声音说,“你想一想你有什么选择和每个选择会造成什么后果。我给你一天思考,在黑暗中。这一天会非常漫长,再见。”
等一等。我心想,但声音已经消失了。
于是我思考了整整一天。
第一个想法:我肯定没死,没必要陷入宗教危机,需要担心的事项中可以划掉一条了。尽管只有这么一条,但这会儿少一条算一条。
第二个想法:囚禁我的人,无论他们是谁,他们掳获了我所在的飞船,杀死船员,把我的大脑从身体里取出来,现在希望我独自一人操纵飞船去执行他们的任务,要是我不肯从命就会杀死我。
第三个想法:去他妈的这些人,我绝对不可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若是这样,他们会喜滋滋地使劲折磨我,哪怕只是因为好玩,已有的经验这么告诉我。事实上,我必须把这一点也列入考虑范围。
第四个想法:为什么选我?
展开来说,为什么选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是钱德勒号的第三驾驶员,同时还是最新的一名船员。他们大可以从船上另外选一个人,从熟悉飞船、知道它的运行情况和设计能力的角度说,其他的人选无论如何都比我强。我不是显而易见的好人选。
指出你的驾驶员。
这句话挤出我的潜意识,站在我面前挑战我,命令我给它一个语境。我的记忆依然断断续续;我知道有人说过这句话,但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说的。我必须在脑海里掘地三尺才能找到答案。
好在我有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一幅画面跳进我的脑海:一个生物,身穿黑衣,膝盖向后弯,向陶船长下命令,船长质疑它的命令,它枪杀了李瀚。
一个勒雷伊人抓住了我,关于这些人是谁的问题有了答案,但并没有回答为什么选我的问题。船长没有指认我是一名驾驶员,她没有指认任何人,做这件事的是另一个人。
奥坎坡国务卿。
忽然间,这个龟孙子从人群中选出我的画面明晃晃地跃入脑海,清晰得就好像我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紧接着,其他的片段也恢复了——记忆中所有的空白忽然被填满,强插进来的势头之猛几乎让我感到痛苦。
我必须停下。
我必须停止哀悼钱德勒号的船员,哀悼我已经交上的那几个朋友,哀悼其他我尚不认识但同样不该白白丧命的船员,活下来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花了我一段时间,但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我有不少时间。
我慢慢平复心情。
然后,我开始重新考虑问题。
为什么选我?因为奥坎坡国务卿认识我。我们上钱德勒号之前他就认识了我,我们一起乘交通艇登船,得知目的地改变后,我带着问题去找过他。
他知道我是驾驶员,对我这个人也略有了解——在钱德勒号上,除了陶船长和薇拉·布里格斯,他很可能只认识我一个人。
他选我很可能仅仅因为他知道我是驾驶员。他知道船上还有其他驾驶员——很可能见过博尔达克在舰桥操纵飞船——但我是他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因为他认识我,他了解我,或者他以为他了解我。
也许他选我不仅因为我是驾驶员,也许还因为他对我的了解超过了其他随便哪个船员,也许他救我一命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个人联系。
是吗?难道我不是自己想到了,就去他的船舱问他给船长的指令是怎么一回事吗?他发现我想到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小小地有点敬佩吗?
嗯,没错。也许他选我是因为他认识我,也许因为他喜欢我,也许他甚至觉得他在救我的命,也许他以为他送了我一个人情。
选你,把大脑从你身体里挖出来,这恐怕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情。我的一部分大脑说。
说得好,大脑,我心想,没有理会我在自言自语的事实。然而重点不在于我的想法,而是在于奥坎坡对这件事和对我的想法。我不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以为奥坎坡对我青睐有加——我想到他对特万指挥官说,让不让薇拉·布里格斯别进救生舱都随便它。奥坎坡的助理跟了他好几年,假如奥坎坡对她都是这个态度,他只怕不可能在乎我会不会犯浑和惹麻烦。
但在那之前,我说不定能在这里面做点文章。
什么呢?而且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现在我还不知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此刻我在列举自己潜在的优势。其中之一是奥坎坡,出于某些原因,他选择我驾驶钱德勒号——或者说,成为钱德勒号。
这是一项优势。
另一项有可能的优势:奥坎坡并不了解我。
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他认得我这张脸,他知道我是驾驶员。
然后……只有这些了。
意味着什么呢?
有可能毫无意义,也有可能等他们把我挂载上钱德勒号的控制系统,他们不会知道我对那些系统和该如何使用它们已经有了多少了解。
别太兴奋,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你现在是个缸中之脑。你干什么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们多半正在欣赏你琢磨这些呢。
你太悲观了。我对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
至少我没在自言自语,它反驳道,再说你也知道我是正确的。
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让我一个人和我的念头待在一起有可能是他们给予我的一项测试,目的是看看我会如何反应。假如他们能够跟踪我此刻的念头,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会基于那条信息决定该怎么对待我——杀死我,折磨我,等等等等。
然而我认为他们做不到,我认为让我和思绪独处一天另有其他的目的。那是为了支配我,为了恐吓我,提醒我,我有多么孤独和无助,我的生存如何完全仰承他们的鼻息。
然而你知道吗?他们完全正确,我感到孤独,我的小命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上,我被吓坏了。
然而我不会任由他们支配。
对,我与世隔绝。对,我心惊胆战。
但我同时也非常非常生气。
这就是我打算好好利用一下的东西了。
假如他们能监控到我在琢磨这些,那么他们随时都可以杀死我。假如真是这样,那就随他们便好了,否则的话,他们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和他们的时间。
然而我不认为他们在监控我。
我不认为他们觉得有这个必要。
这是另一项我有可能存在的优势。他们以为他们对我占据了完全的上风。
话也说回来,确实如此。我是一颗缸中之脑,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可以杀死或折磨我。占据上风,按定义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但事实上,他们需要我。
他们需要一名驾驶员操纵钱德勒号,他们的人选是我。
而且他们只有我一个人选,其他船员全都被他们杀死了,在救生舱里窒息而死。他们非常确定他们能够对我占据上风,甚至懒得多留一个备用人选。
这说明他们要么从没做过这种事,对其中的细节毫无概念;要么做了太多次,沦为受害者的驾驶员的反应永远相同。
我想到勒雷伊人说它们的工程师能修好飞船并让它重新上路,因为它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我想到它们处理钱德勒号船员的娴熟手法,如何威吓他们以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很明显他们在这方面不是新手。
他们做过这些事情,此刻也许正在折腾除我之外的其他驾驶员。他们希望驾驶员感到绝望,为了取回自己的躯体,愿意帮他们做任何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了驾驶员的回答,不认为还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反应。
因此,不,我不认为他们此刻正在监控我。我不认为他们觉得有这个必要。我有可能弄错了,但我愿意基于这个假定采取行动。
于是我就有了空闲时间可以思考,还有计划,我的另一项优势,至少暂时如此。
然后我还有最后一项优势: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知道他们答应把我装回身体里的承诺几乎百分之百肯定是扯淡,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杀死了钱德勒号的全体船员。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我恳求奥坎坡发射跃迁无人机回凤凰星空间站以拯救船员时他说的话。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欺骗船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等死。
他们根本不打算把我装回我的身体里。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身体已经消失了——焚化或者扔进太空或者进了炖锅,因为勒雷伊人捞到机会就要吃人类是出了名的。
我想象我的身体在一个非常大的锅里,小火慢炖。
我甚至觉得有点黑色幽默呢。
无论它遭遇了什么,我的身体都是过去时了,我非常确定。
我还确定无论奥坎坡和勒雷伊人——还有他们为之效力的天晓得什么人——要我做什么,等我完成任务,他们就会拨动开关,眼睛眨也不眨地干掉我。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要我去做的事情本身不是自杀式任务,而我猜多半并非如此。或者就算我回不去,他们也不会真的失眠。
至于我的命运和钱德勒号其他船员的命运会有什么不同,我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等他们利用我完成了他们策划的事情之后。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之间,我必须(前后顺序无所谓):搞清楚他们是谁(除了奥坎坡和一群勒雷伊士兵外),弄明白他们在策划什么和该如何阻止他们,把他们杀个他娘的一干二净。
他们所有人,除了奥坎坡。假如有办法能带他回殖民联盟空域,那我就必须要做到。因为其他的暂且不说,我认为联盟肯定对他搞的天晓得什么勾当非常感兴趣。
还因为用死亡来惩罚他未免便宜他了。
对于一颗没有身体的大脑来说,你还真是野心勃勃呢。我的另一部分大脑又开腔了。
我没事做啊。我答道。因为确实如此,此刻我只有我的思绪,还有时间,许许多多时间。
于是我就好好利用了它。
不知什么时候,我猜我睡着了。没有外部参考系,你很难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但我知道我没有做梦,我对此没什么意见。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声音回来了。
“我们给了你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声音说,“现在该作出决定了。”
声音说得对:现在我该作出决定了。
不是我打不打算活下去,这方面我早就决定好了。
我现在要决定的是在声音面前该如何表现。
我应该畏缩和恐惧吗?还是应该倔强和反叛,但依然愿意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情?还是保持沉默,只做声音叫我做的事情?
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因为我此刻的回应方式将奠定双方关系的基础和确定未来他们能允许我如何回应——还有我做哪些事情或许能逃脱惩罚。
假如我选择了错误的态度,就有可能产生反效果。假如我过于顺从,他们会当我是一台机器那样对待我,虽说他们确实把我变成了机器。要是过于叛逆,我的空闲时间都会花在感受触电上。两者都不是我想要的,尤其是后者,一次就够了。
“你的决定是什么?”声音问。
我有问题。我突然心想。这不是他们期待我作出的反应,不过嘛,好的,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的问题无关紧要。”声音说。
让我换个说法吧,我说,我愿意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但让我知道一些事情也没什么不好。我明白我不可能强迫你们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然而要是你们愿意考虑一下回不回答,也许就能帮助我更努力地帮助你们。
声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你有什么问题?”
我有三个问题。我说。这对我来说依然很新鲜,但我肯定能想出三个问题来的,对吧?
有一个问题恰好跳进我的脑海。首先,你有名字吗?
“这有关系吗?”
因为称呼你是“我脑袋里的声音”似乎有点尴尬,我心想,既然咱们要一起做事,那你有个名字岂不是更方便吗?
“你可以叫我控制。”声音说。
好的,我心想,你好,控制。
控制默不作声,等我继续说下去。嗯,好吧。
其次,我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和奥坎坡国务卿聊几句吗?
“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话?”
我并不是非要和他说话。我心想,我已经答应了要帮助你们,但你们从钱德勒号带走我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做这些天晓得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帮助人类。我想和他更深入地谈谈这个,以便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
“你理不理解都无所谓。”控制说。
我知道,我心想,尽管我知道你们没有义务在乎我的看法,但我确实不赞成。你们已经得到了我的帮助,但假如能得到我的理解,我也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奥坎坡国务卿是个有名望的人,我尊重他。既然他这么做了,那他肯定有理由。我认为我也能够理解这个理由,我愿意更深入地听一听。
“我们现在不会允许你和奥坎坡国务卿交谈,”控制说,“但假如你在工作岗位上表现良好,我们以后也许会考虑。”
有道理。我心想。
“以后别再向我们提这个要求了。”
绝对不会。你们已经说了你们会考虑,这就够了。
“最后一个问题。”
你能向我保证我会取回自己的身体吗?
“我向你保证。”控制说。
好的,你向我保证,我心想,你的承诺。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帮助你们,我一定会,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着做。你们说过要是我做了,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体。这是个交易,但交易是一码事,承诺是另一码事。你可以和任何人作交易,但你只会对你信任的人作承诺。假如你向我作出承诺,就说明我可以信任你。这意味着我就不需要再担心我能不能再相信你了,意味着我会做你要我做的所有事情,而且会加倍认真。
声音再次停顿。
我提这些问题是有目的的,尽管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情报,信任,建立亲密感和关系。
我问对方的名字,尽管“控制”算不上一个名字,但总比没有好。这是人格化的代表,将皇帝般的“我们”变成了一个“我。”请求和奥坎坡谈话扩展了我们的交易,将它从一般性的东西——他们多半逼迫每一位变成缸中之脑的驾驶员接受这个交易——变成了特定于我的关系。
要控制向我保证?进一步的亲密感——在我和它之间形成交易。某种互惠关系,某种信任。
同时还是一个测试。
“我向你保证。”控制说。
现在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关于控制的所有事情。
而控制完全不知道我知道。
我需要的就是这些,我说,我准备好了,你好了就开始。
“咱们开始吧。”控制说。
钱德勒号的舰桥出现在我的周围。
更准确地说,是用电脑生成的钱德勒号舰桥的视觉化呈现;更干净,更直观,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细节。
“你认识这个。”控制提示道。
当然。我想。
这是标准的用于训练的舰桥模拟程序,按钱德勒号的舰桥参数配置,后者本身也相当标准。
我认识它,因为我和所有舰桥人员一样,除了在特定的舰桥控制台上接受实地训练,也在这东西里待了几百个小时。
我认识它,还因为我在它的编程中出了一份力。
也可能是它稍微早一点的一个版本,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眼前这个也许是升级版。
尽管如此,但飞快扫视一圈之后,我发现自从我参与项目到现在,软件没有多少变化,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新的大版本。也许是个带点的小版本[1]?有几处小改进的那种?这个组织不可能和殖民联盟商业体系的主流有什么瓜葛,他们究竟是怎么拿到这些程序的呢?软件显然被盗版了,我不禁要为我的前雇主打抱不平。
当然了,我不可能告诉控制我参与过软件的编写。控制不知道,因为奥坎坡不知道,我也找不到理由要告诉他们。控制多半认为我很蠢,因为我愿意相信它的话,我不打算做任何事情来破坏它的这个看法。
这是舰桥模拟程序。我对着控制想道。
“它曾经是个舰桥模拟程序,”控制说,“现在依然是,但我们将它改造成了控制钱德勒号,你最终会从它内部控制飞船上的所有系统。”
我怎么控制?我问,模拟程序被设计成虚拟空间,但必须追踪真正的手和身体的动作,两者我都没有。
“这样。”控制说,我立刻有了一个虚拟身体。我的视角显然应该处于头部高度;通过思考,我可以让它沿着中轴转动,就好像我又有了真正的脖子。我低头望去,看见底下是人类躯体简单化的视觉呈现。我想象移动双手,双手从身体侧面向上移动,手掌朝着我,应该有掌纹和指纹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我险些当场精神崩溃,因为我太激动了,有这么一个模拟身体也好过完全没有身体。
尽管如此……
我的一部分大脑——我猜就是先前和我争论的那部分大脑——说:是吗?难道就是这样?
我知道它的意思。它在说这些浑蛋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我的大脑来操纵钱德勒号,逼着我独自一人操纵钱德勒号,接着他们模拟了我不再拥有的身体,要我用它来操纵钱德勒号。
这看起来似乎,怎么说呢,不太经济。你们花了时间去除我的身体——既然不再需要受制于人类躯体的限制——为什么不再花点时间建立相应的控制机制呢?
他们把你从身体里取出来不是为了效率。我的那部分大脑说。嗯,对,这一点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为了恐惧和控制。
但依然有点浪费精力。
我收拾思绪(一个比喻),环顾模拟的舰桥。
你和我一起上舰桥吗?我问控制。
“不,”它说,“请上舰长椅。”
我点点头。舰长椅前有个显示屏,供她查看各个岗位的信息,可以同时看所有岗位的,也可以看单独某个岗位的。陶船长和所有船长一样,更喜欢听取舰桥人员的汇报,他们擅长将信息提炼成她必须立刻知晓的情况。然而假如她想自己提炼信息,也可以直接从屏幕上获取所有数据,这意味着我也可以。
与此类似,若是船长愿意,她可以不下达命令,而是直接通过屏幕控制飞船。很少有船长这么做,因为各种情况瞬息万变;另一方面,假如你想让舰桥人员不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越俎代庖。事实是没有一个船长能够胜任舰桥上的所有岗位,绝大多数船长也没这个兴趣。
但我现在得要提起这个兴趣。
我坐进虚拟的舰长椅,拉起舰长用的显示屏。
我准备好了。我对控制想。
虚拟的舰长显示屏点亮了,各个部门的视窗以网格形式打开。单击一个视窗会让它扩展到全屏幕并进入全互动模式。同一个时间只有一个部门视窗可以全屏幕显示,但你可以串接多个部门视窗的全屏幕,用扫动方式快速访问。这些都是基础操作,但问题是现在我必须一个人监控和操纵所有部门的界面。
我仔细查看船长初始屏的启动网格。
有些是空白的。我说。
“飞船的有些功能已经不再需要控制,”控制说,“你将是船上唯一的活物,生活区被紧密封闭并由我们控制,你不需要生命支持系统,类似的还有通信系统。通信和另外几个与飞船相关的功能由我们控制,其他一些,例如轮机,你只需要在有限的水平上控制,这些功能的维护也由我们处理。你需要关心的功能只有导航、武器和推进,包括跃迁在内。”
这样一来倒是简单多了。我对控制想。我把导航、推进和武器的视窗放大到全屏,然后串联显示。
我准备好了。我发送。
“我们先发给你一个模拟任务,”控制说,“很简单,精神主要集中在导航上。咱们开始吧。”
第一天我模拟训练了十个小时,至少模拟的钟表是这么说的,几乎全是超简单的导航练习,我这个驾驶员睡着了也能完成。我怀疑这些模拟任务并不是控制专门为我挑选的,而只是根据一个清单照本宣科,从头练到尾。
很无聊。
但同时也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第一天没有任何我无法完成的任务。驾驶飞船和驾驶其他大多数东西一样,无非是将信息喂进电脑,处理有可能出岔子的不正常情况。最初这些模拟任务里没有任何东西出岔子。
最难的一个是操纵模拟的钱德勒号侧飞滑行,以免撞上一块飘浮在太空中的岩石。我考虑用模拟钱德勒号的激光炮击碎它——因为它足够小——但我猜这个模拟任务的重点不在于此,再说击碎这块岩石有可能制造出许多块更小的岩石,它们更难以追踪,说不定会给其他飞船造成麻烦。大多数飞船都能应对微流星体所带来的冲击,但何必没事找事呢?
于是我操纵钱德勒号让开,记录石块的目前位置和方向,按理说我应该将数据包模拟发送给附近的其他飞船,但飞船的通信系统不受我控制。于是我只能写一条备忘录,等以后一有机会就把数据发送给其他飞船。
我不知道控制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无论是那个模拟练习还是当天其他的任务,控制自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我在练习期间问控制为什么不说话,它的回答是:“你以后会单独控制飞船。一旦任务开始,你不会和我们或其他人进行通信联系。你必须习惯寂静的环境。”
你不担心无聊吗?我问。人类意识除了监控导航系统外还需要一点刺激。
“以前这从来不是个问题。”控制说。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不只对我一个人做过这些事情。
我想到落入相同困境的其他人,要是我有身体,肯定会不寒而栗。
这同时还提醒了我,模拟练习中的人也许不止我一个。那个控制——无论它是谁——甚至就在它折磨我的时候,也许正在对其他人和其他飞船做类似的模拟练习。这是我必须搞清楚的一件事——迟早。
“今天到此为止,”控制最终说,“明天继续。”
那是多少个小时以后?我问。我不知道控制是不是人类,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人类的前哨站,因此我不清楚一天会是多久。
“从现在起大约十二个小时后。”控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猜它不得不去查了“小时”是什么,否则就无法和我继续谈话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我问。
“随你便。”控制说。
我想去跑步。我心想。
控制没有回答。我觉得控制这家伙——不管它是谁——恐怕没什么像样的幽默感。
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做吗?我问。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重载今天的模拟任务,然后再运行一遍,”控制说,“事实上,我建议你这么做。”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有什么东西可以读吗?可以看的?可以听的?
“没有。”控制说。
能给我一点什么娱乐吗?我问,随便什么都行。要是只能盯着导航模拟看,我觉得我的效率迟早会降低。
“要是降低得太多,你就会受到惩罚,”控制说,“要是受到惩罚后还降低,你就会被杀死。”
呃,这也算是一种激励机制吧。我对控制想。
控制没有回答。我猜控制已经离开了模拟系统。
你必须习惯寂静的环境。我对自己想,重复早些时候控制的话。好吧,喜不喜欢我都必须习惯。
我低头看着模拟的舰长椅和舰长显示屏,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菜单分页,上面是今天的任务。要是我愿意,可以重新载入它们。
但我没有,而是起来绕着模拟的舰桥跑圈,然后我做了几组俯卧撑、弓箭步和仰卧起坐。
让我说清楚,我并没有产生我在锻炼身体的幻觉。我无法感觉到我的模拟身体;连我当天在显示屏上做的双击和扫动都毫无触感,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保持体形,我没有身体需要保持体形了。
我做这些是因为它们不属于控制要我做的事情,它们是我想在自己的时间里做的事情。或者可以说,我通过这种方法来练习控制能力。
它甚至算是奏效了,最后我累了,我躺在模拟的地面上睡觉。
却发现我没有模拟的眼皮。
无所谓。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我知道我睡着了。
两天后,我打破舰桥模拟程序并逃了出去——算是如此吧。
事情发生在休息时间,控制晚上——或者是我猜测中的晚上——下班休息之后。我正在重新运行当天的一个模拟训练,这个任务要我引导钱德勒号开进空间站的一个泊位。这套动作规程无论在模拟器里还是真实生活中,我都已经做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对我来说毫无挑战性可言。
于是我做了一个人在模拟训练中因感到厌倦而行为失当,又不会招致惩罚的事情。
我开始破坏东西。
首先我用钱德勒号撞空间站,纯粹出于科学理由,我对模拟程序仿真经典物理现象的真实性很感兴趣。
答案:不坏。我能够有限地控制外部传感器,因此我看见钱德勒号和空间站壮观地相互挤压,爆炸性减压使得金属和玻璃碎片栩栩如生地喷发,钱德勒号深深地插进空间站。可惜我的传感器没有显示钱德勒号的引擎出现过载,否则肯定会创造出一场绚烂的大灾难。
于是我再次运行模拟程序,让钱德勒号拉开一定距离,认真地加速前进,然后撞击空间站。
这次钱德勒号爆炸了。所有的控制视窗闪现红色,然后变成空白,这对船体结构的完整性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模拟程序没有详细列出财产和人员的损失,但我估计我撞击的空间站分区和钱德勒号上都不会有生还者。
钱德勒号的船员本来就没有活下来。我的另一部分大脑说。
我没搭理它。
下一次运行,我好奇的是如果我攻击空间站会发生什么。我运行过的模拟任务没有一个要我操纵武器系统的,因此当控制在场时,我没有去研究它们。
但我能控制武器系统,而且它们的工作情况完全正常,非常好。在接下来一场模拟中,我朝空间站发射了三枚导弹。只是为了看一看会发生什么。
一分钟后,空间站发射的十枚导弹击中钱德勒号的各个关键部位,破坏了武器系统、引擎、船员卧舱和外部传感器,我的损伤传感器变成亮红色。一秒钟后,所有显示屏变成空白,因为在这场模拟中,钱德勒号已经变成了一团逐步扩散的碎片。
好的,真是粗暴。我心想,要是我能做到,一定会面露笑容。
接下来我又做了几次模拟,袭击空间站,袭击空间站的其他飞船,朝交通艇开火,大体而言就是将牵涉到导弹偷袭的各种战术进行任意组合。所有模拟的结局都差不多:钱德勒号变成导弹的靶子。
很好,非常好,咱们来试试这个。我心想,再次运行模拟程序。
这次我没有去撞空间站或者朝空间站开火。我将钱德勒号开进泊位,等待模拟系统发出“顺利完成”的信号——也就是我做到了模拟系统要我做的事情的信号。
然后我朝空间站发射了一轮导弹,瞄准它的武器系统,既包括能看见的那些,也包括看不见的那些——来自我已经掌握的空间站的数据。我设置好了导弹的发射间隔,因此它们将在同一时刻击中所有武器系统。
导弹完成了任务。就在所有东西都美妙地炸成火球的时候,我打开引擎的喷火口,朝着爆炸中心撞了上去。
就在钱德勒号和空间站外壳接触的那个瞬间,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东西都变黑了。
不止船长的显示屏——它应该告诉我钱德勒号已经毁灭——不,所有东西都变黑了。前一瞬间模拟世界还存在,紧接着,有足足好几秒钟,它不存在了。
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了那几秒钟,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舰桥的模拟画面在我周围重新出现。
我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把模拟器程序搞崩溃了。
这时,我不骗你——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舰桥模拟器的情况是这样的:它现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在它里面生活,运行模拟任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我无法离开它——我置身其中,但除了运行控制让我运行的模拟任务外,我对它没有任何控制能力可言。我无法走出模拟世界,或者关闭程序,或者以任何方式折腾它的代码。我被困在里面。它是我的监狱。
但在我把模拟器程序搞崩溃的那几秒钟里,它把我踢了出来。在那几秒钟里,我置身于其他某个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呢?
嗯,程序崩溃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你会被踢回程序所运行的系统里。
不是真的在系统里;我的意识没有被吸进某台电脑什么的。不然那就太可笑了。我的意识在我的大脑里,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但在此之前,我的感官被接入了舰桥模拟程序。我看见和感觉到的一切都在它里面,但在模拟器崩溃的那几秒钟里,我来到了其他某个地方,也就是模拟器所运行的系统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舰桥模拟界面随即重新出现,说明舰桥模拟器的崩溃并非破天荒的第一次。控制(或者其他什么人)设置了重启,不给驾驶员任何时间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或她正在操作的电脑界面,而是将驾驶员直接调回舰桥模拟器的世界里。
但这并不等于驾驶员就被完全锁在了系统之外。
我再次运行停泊模拟训练。
假如控制知道程序崩溃过,就意味着它知道漏洞在什么地方,或者知道一些漏洞位于何处。因此,有可能它知道此处有漏洞,但没有处理,只是重新启动程序,直接跳回模拟器里;也有可能它作了处理,尝试给代码打补丁,但新代码和旧代码接合得很差劲,因此在过程中创造出了新的漏洞。
控制不会知道新漏洞的存在,除非漏洞在它监控下的某次运行中暴露出来。然而在控制的监控下,任何人都不会做我刚刚做的这些事情,因为他们可能只是因为放屁太响而被控制用电刑惩罚。
因此,控制不知道这个漏洞的存在。
然而有些瑕疵是一次性的,不可复制。程序员最难修复的就是这种错误。
我再次运行模拟任务,步骤完全和上次一样,看瑕疵会不会以相同方式重现。
它重现了。
于是我第三次运行。
这次等程序崩溃后,趁着系统重启的时候,我在脑海里调出几条命令,它们能够打开系统平台的诊断和修改界面,我们曾经在这个系统上编写舰桥模拟器的程序。
我非常认真地想这几条命令。
两秒钟后,界面打开了。
诊断和修改界面。难看,纯粹实用主义,从视觉化用户界面存在的那天起就是这样。
但在我眼中无比美丽。
它们意味着我进入了系统。
更确切地说,我进入了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
嗯,好吧,只进去了一点。
假如这是个视频节目,故事说到这里,黑客主角写几行有魔法的代码,所有权限就会向他开放。
坏消息是我本人的处境恐怕与此大相径庭。我不是会写魔法代码的黑客主角。我是个缸中之脑。
但我是一名程序员。好吧,曾经是。而我熟悉这个系统。我熟悉这些软件。
而我有个计划。在有人来打扰我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
于是我开始工作。
我就不用我做的那些事情的细节来烦你了。假如你是个程序员,你熟悉系统平台、硬件和代码,那么你会觉得我做的事情特别酷,超级有魅力,咱们可以开个大讲堂,聊聊系统安全,还有任何一个系统被攻破都是因为编写者以为他考虑到了所有变数,而实际上他只考虑到了他知道的那些变数,或者更进一步说,他自以为他知道的那些变数。
剩下的人只会听得两眼无神,祈祷早死早投胎。
我猜你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所以对于剩下的人,你们只需要知道:
首先,这些工作,或者说其中的第一部分,花了我不止一个晚上。
实际上花了我两个星期。在此期间,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控制或其他人查看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等待他们发现我在里面游走、更改程序和企图进入我不该进入之处的证据。我等待被他们发现的那一刻,等待他们决定为此惩罚我的那一刻。
但他们没有发现。
我不骗你。为此我还挺生气的呢。
因为这说明他们的安保体系很松懈。整个都很松懈。无论是谁抢夺了钱德勒号,他们都把系统敞开着放在那儿,只留下最基础的一些安全措施,这些安全措施大概从电脑时代刚开始那会儿就过时了。他们有可能非常确定他们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所有人都能被信任,谁也不会企图干坏事;也有可能他们只是愚蠢。
也许两者都对!安保体系真的太差劲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否则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刚开始的两周是最吓人的,因为我基本上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坏事。我尽可能隐藏我正在做的事情,但只要有人看一眼就会发现。假如控制或其他人检查了我的课外练习记录,就会注意到我以相同的方式反复运行某个模拟任务,然后很可能就会觉察到我在干什么。
另外一方面,假如程序在控制监控下运行模拟任务时崩溃,它或许会编写一个补丁程序,补丁或许会影响我正用来跳出模拟器的那个漏洞。也就是说我会再次被困住。
控制看着我的时候,我在模拟任务中非常、非常、非常小心。从不匆忙行事,也从不违规操作。
我一直觉得很讽刺的地方在于,我完全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事,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那些可能杀死我的东西。
这两周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两周,我知道抓住我的人打算在我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后杀死我。然而知道归知道,鼓捣代码所带来的压力也没有因此而减少。尽管我知道只要有人决定看一眼我就会暴露,但我依然照干不误。
知道你已经死了是一码事。偷偷做一件事情,只要没人来查看,你就有可能活下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们一直没有查看,一次也没有,因为他们认为没这个必要。
我对此表示万分感激。
另一方面,也无比鄙视他们。
无论我对他们做什么事,他们都是活该。天晓得那是什么,这会儿我还没想到。
但等我动手的时候,我不会有半点怜悯。
这两周内我完成的东西叫蓝药丸[2]。
不,我不知道这个词的起源,人们使用它已经很久了,你自己去查吧。
这东西的意思是我为钱德勒号的电脑系统创造了一个覆盖层。一个完全相同的复制品。
我复制它,微调它,将来自外部的所有信号接给它,和舰桥模拟器如出一辙。它看起来就像钱德勒号真正的系统平台,反应方式也像,会和它一样控制所有的子系统。
但它并不是。
真正控制钱德勒号的那套系统在复制品底下运转,至于那套系统嘛,哼哼。
那套系统已经完全落在了我的控制之中。模拟系统底下的真实系统——只有我才知道在模拟系统下还存在这套真实系统,所有人都以为模拟系统反映的就是真实。
所谓蓝药丸。
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在舰桥模拟器里执行越来越复杂的任务。在这些模拟任务里,我必须同时操纵导航系统和武器系统。
我看得很明白,无论他们为了什么目标训练我,其中都有很强烈的军事色彩。他们指望我为了他们而作战,他们也许指望也许不指望我从战斗中生还,我猜他们更加喜欢“不生还”的结果。
不足为奇。
在训练的过程中,我一直坚持和控制谈天说地,为了让它知晓我的存在,为了让它对我产生感情,为了让它看清楚被它装进罐子的是个大活人。
我没有取得显著的成功。
但我也没指望我会成功。
我只是必须扮演控制眼中的同一个我,选择帮助他们的那个人,选择信任控制的那个人。
我不想节外生枝。我希望控制和监听对话的其他人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希望他们和过去一样,洋洋得意于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控制。
他们没有失望。
他们以为他们控制住了我,但就在控制经过一天的模拟训练、留下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可以随意支配钱德勒号。
而我发现,钱德勒号正在经历一些翻天覆地的改造。首先,它重新安装上了真正的武器系统,它在成为钱德勒号之前,曾经是殖民防卫军的一艘护卫舰,退役时拆除了武器系统。
现在武器系统正在被装回原位,船身内外爬满了工作人员。先前我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因为我怎么可能做到?我是困在模拟程序里的一颗缸中之脑。
但现在我能看见和听见船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工作人员并不以人类为主。要是我没看错,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勒雷伊人,和最初袭击钱德勒号的士兵是一样的。
但偶尔会有一名人类出现在船上,建议和指导武器的安装。永远是同一名人类。
她不是奥坎坡,也不是他的助理薇拉·布里格斯,而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人。无论这里在发生什么,人类方面牵涉到的肯定不止奥坎坡一个人。
看着工作人员安装武器系统,我意识到我真是运气不错。再过两个星期,等安装完毕,武器系统会接入钱德勒号的电脑系统平台。要是他们开工比较早,或者我动手比较晚,他们肯定会发现我搞的名堂。时间窗口很短,而我恰好撞上了。
我不禁觉得我是全宇宙最走运的一个人,直到我意识到我依然是一颗缸中之脑。
这就让我想到了我在钱德勒号上发现的另一件东西:
我。
我在舰桥上一个巨大的方形箱子里,无论你去哪个星球,他们都会说这东西看着像一口棺材。箱子的顶部是透明的;我从舰桥高处的摄像头望下去,能够直接看清里面的东西:我的大脑。
还有附着在大脑上的各种电子元件,它们有些接在灰质表面上,要是我没看错,有些插进了大脑内部。我看见硬件线缆从大脑蜿蜒延伸,汇入箱子侧面的一个结合点。
我看见我的大脑悬浮在略偏粉色的液体里。我看见软管连接我的大脑,我猜那是用来输入和排出血液或某种替代物的。它带来营养物质和氧气,带走代谢废物。这些软管同样蜿蜒延伸,汇入箱子内壁上的一个结合点。
换一个摄像头,换一个视角,我看见了另一个箱子,线缆和软管最终通向那里。我看见两个勒雷伊人——我猜它们是医生——每天来打开这个箱子进行检测。我看见箱子里有过滤器、进液阀、采样阀和连接线缆用于监控大脑状况的计算机,还有一些东西我刚开始没认出来,直到某天一个勒雷伊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另一个勒雷伊人因为它这么做而朝它大吼。
钱德勒号有面向几百个已知种族的翻译数据库。它和大多数商船上的这种数据库一样极少使用,因为我们基本只和人类做生意。但安装还是要安装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需要翻译点东西呢。它翻译出了第二个勒雷伊人对第一个勒雷伊人说的话。
“你再乱碰,”它说,“会把咱们三个全炸上天。”
“至少咱们的尸体能回家。”前一个勒雷伊人说。
“我更愿意带着一个能让我享受生活的身体回家。”后一个说,然后把一个接收器插进一台连接线缆的监控器,我猜这是为了查看我大脑的运转情况并加以调整。
我想象我的大脑活动因忽然出现一阵高度焦虑而显示在屏幕上的信号。
为什么焦虑?因为炸弹。
他们对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不算完,居然还在大脑上连接了一颗炸弹。
以免我产生一丁点儿的幻想——觉得他们有可能让我活着脱身离开。
以免我以为我真的能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三
“你在模拟中的表现不错。”控制说。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一颗离体大脑已经三个多月了。
谢谢,我想,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履行我们交易中我这一边的职责。
“你做到了,”控制说,“你也许乐于知道,从完成训练目标的角度说,你已经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了。”
嗯,我当然是。因为我非常小心,百分之百按照规定执行训练任务,免得软件出错,他们进入系统平台排查修复。我编制的蓝药丸系统相当稳健,但何必试探命运呢?
还有另一个原因:趁着控制不注意的时候,我一直在钱德勒号的娱乐库里看视频和听音乐。这么做帮助我保持清醒,而没有沉溺于我与全人类彻底切断了联系的现状而无法自拔。保持神志清醒有助于击中训练标靶,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
控制在场的时候,我从未表达过这些念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现在我已经大致理解了为什么控制只能“听见”我对它想的那些念头——为了提高沟通效率,读取脑波的软件能辨认出有意识的沟通行为,过滤掉所有大脑每时每刻都存在的胡思乱想和内心独白。软件将我自己的念头留给了我自己,然而你肯定记得你在人生中有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出了你不该说出口的话,结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那么你就明白当控制在场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尽量放空大脑了。
知道这个我很高兴。我心想,然后和平时一样等待指示。
“你做得不错,因此我们同意了你的请求。”控制说。
我的请求?
“你在某个时候问过你能不能和奥坎坡国务卿谈一谈,”控制说,“我们安排好了你和他谈一谈。”
他要来看我?我问。
“这么说也行,”控制答道,“我们已经设置好了,把一个信号源接进这套模拟系统。”
哦,所以不是在钱德勒号上,不过反正都一样,今天吗?我问。
“不。我们今天还有事做,但很快了。”
谢谢,我心想,非常感谢。这个感谢嘛,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不客气,”控制说,“咱们开始今天的模拟训练吧。”
你们什么时候让我执行真正的任务?
“为什么问这个?”
你们一直在训练我,你也说过我做得不错,我已经准备好去执行任务了。
“你想履行你对我们的义务?”控制说。
是的。
“为了取回你的身体。”
如果我说这不是首要原因,那其实是在撒谎。我想。究其根本而言,这也是实话。
“我没有任何消息可以告诉你,”控制说,“等我们认为时机成熟,你就会得到一个任务。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我心想,我只是着急而已。
“用不着,”控制说,“你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然后它打开了一个模拟训练,要我同时和三艘殖民联盟护卫舰作战。
这是我做过的某个训练的变种。目标不是摧毁所有护卫舰,而是尽可能让它们把火力消耗在我身上,等另外三艘飞船跃迁到附近发动袭击的时候,它们就完蛋了。
大体而言,我在这个情境中扮演诱饵。
最近要我扮演诱饵的情境不止这一个。
就这么说吧,我对此并不怎么喜欢。
船长显示屏上的通信窗口通常和棺材钉一样了无生气,此刻忽然亮了起来。我把其中的信号源放到虚拟舰桥最大的一个显示屏上。
正如控制所预告的,信号源里是奥坎坡国务卿。
“达昆先生,你在吗?”他问。他在看自己的手持终端镜头,背后似乎是个卧舱,比他在钱德勒号上的那个还小。
我在。我心想。
“啊哈,很好,”奥坎坡说,“我只有你的音频信号。他们没有给我视频信号,天晓得为——”他忽然停下,因为他想到了没有视频信号的原因是我没有身体可以让他看,只有一个透明箱子里的一颗裸露大脑。
但我有视频信号,因此我看见红色逐渐在奥坎坡的脸上扩散。他至少还有足够的良心,为是他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而感到羞愧。
没关系,我心想,我只是想聊聊,要是没问题的话,要是你有时间。
“管理这个前哨站的是勒雷伊人,今天是它们的一个宗教节庆日,”奥坎坡说,“今天我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才有时间和你聊聊。”
勒雷伊圣诞节万岁。我对奥坎坡想。
他被我逗乐了。“那么,你脑子里有什么事?”他问。我看见他的脸又红了,因为他意识到这句话对我来说象征着什么。这次他总算没有试图逃避。
“该死,拉菲,”他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安慰他。
“我不确定你为什么想和我谈话,”奥坎坡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妈的。”
好吧,要是我能笑,此刻我肯定笑得前仰后合。
“我很高兴咱们之中还有一个能笑得出来,”奥坎坡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找我聊聊。考虑到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一辈子都不想和我说话了。你应该怒不可遏。”
我确实怒不可遏,我承认,百分之百的真话。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能说很满意我目前的处境。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是的。”
这种事没什么可高兴的。但我记得上次见到你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奥坎坡说,“我,呃,”他顿了顿,“那天发生的事情比较多。”他说。
你说你必须问一问自己忠于谁,是殖民联盟还是人类。你说两者之间有区别。
“没错。对,我记起来了。”
我想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他想。因为你我都无法逆转已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理由,让我理解其中的逻辑,免得我认为我无缘无故就失去了身体和自由。
奥坎坡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着急,给他时间慢慢思考。
“你明白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他最后说,“我正在做的事情绝大多数都是机密。我的同事也许正在监听这次对话,因此向你透露任何秘密都是不安全的,而且就算他们没在监听,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秘密就是秘密。”
我明白。我心想,奥坎坡国务卿,我知道我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的职责不是询问理由,而是要么战斗,要么死亡。”
奥坎坡吃了一惊,然后微笑道:“你在引用丁尼生。”
更像是错引,但没错。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打听战术和战略,先生。我想问这背后的哲学,肯定有些你能告诉我的东西。
“确实,”奥坎坡说,然后开玩笑地说,“但你有多少时间呢?”
你愿意给我多少我就有多少。我心想,让这句话悬在我和他之间的半空中。
奥坎坡于是开口了。他谈及人类以及殖民联盟,他简述殖民联盟的历史,殖民联盟第一次遭遇智慧外星种族的情形——对殖民联盟来说不是好事,几乎摧毁了这个年轻的政体,永久性地给他们打上了咄咄逼人、疑神疑鬼和好战的标签。
他谈到殖民联盟决定封锁地球,有意拖慢地球的政治和科技发展,把它变成收割殖民者和士兵的养殖场,殖民联盟因而有了它急需的人口资源,成为一方霸主的速度超过了其他智慧种族的预料和处理能力。
他解释说种族联合体——几百个智慧种族的联盟——能够成立,一部分原因就是殖民联盟,种族联合体的领导人塔瑟姆·高将军意识到比起其他的种族和政府来说,殖民联盟的发展模式最终会让它完全统治附近空域,对其他智慧种族有意无意地造成种族灭绝。种族联合体因而只有一个解决手段:吸收殖民联盟进入联合体,把它变成众多声音中的一个;或者与之对抗,因为种族联合体对殖民联盟来说庞大得无法战胜。
他解释说这个想法从理论上说多么了不起,但在实际生活中,殖民联盟已经险些摧毁了一次种族联合体,要不是高将军个人决定宽恕殖民联盟,联合体内的所有种族早就同时向殖民联盟开战了,结局会像一列火车碾死铁轨上的一只老鼠。他解释说一旦高将军不再掌权,殖民联盟就会成为攻击目标——以及其中的所有人类。
然后他解释说——只是大体上,语焉不详地——他、一些受到信任的盟友和几个被认为是人类之敌但实际上只是看殖民联盟不顺眼的外星种族认为,殖民联盟即便灭亡了,人类这个种族还是能够得救的。这个“即便”实际上等于“必将”,另外,若是没有人朝某个特定的方向推一把殖民联盟,那它就未必一定会灭亡了。
按照奥坎坡的阐述,他本人扮演的是个不情愿的催化剂或杠杆支点的历史创造者角色,这个人并不希望亲手来推殖民联盟这么一把,但他认识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因此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惋惜吗?当然;英勇吗?也许吧——为了全宇宙种族的利益,主持推这一把的重要工作。
简而言之:一个浑蛋。
我没有这么说。
当时我甚至不允许自己这么想。
在此期间我说和想的全是一个简单句子的各种变形,这个简单句子就是:您请继续说。
我希望他说,说下去,再多说几句。
这并不是因为自从钱德勒号上的那一天以来,他是唯一一个和我交谈的人类。我没那么喜欢他,然而当然了,我更不希望他知道这一点。
我希望他觉得我有兴趣知道,对他如鲠在喉的话感到好奇,尽管我的处境如此不妙,我依然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希望他认为,我觉得他的想法都金光闪烁,他睿智的话语仿佛金块,请继续说。
我希望他这么想,是因为就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他与钱德勒号连接在一起。更确切地说,他的手持终端与钱德勒号连接在一起。
就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在他的手持终端里翻腾,把上面的所有文件都复制到了钱德勒号的存储器里。
因为我有个难题需要解决:即便我能自由自在地鼓捣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我始终都被困在这里面。
我无法进入控制用来接入钱德勒号的操作系统。假如钱德勒号企图调用那套系统的资源,肯定会被注意到。那套系统很可能会记录所有的请求,他们迟早会搞清楚是谁在搞鬼,然后我就完蛋了。
除此之外,外面这套系统对我来说很可能彻底陌生。我怀疑我们处在勒雷伊人控制和管理的某个地方,而奥坎坡无意之间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完全不懂勒雷伊人的电脑系统、设计思路和编程语言。很可能存在某种壳层,供人类设计的操作系统运行,还有什么软件可以转换两个操作系统创建的文件。
但完全操控这套系统恐怕就不太可能了。就算有可能,我也没有时间和资源来迅速做到这一点,而且多半会在尝试时被发现,然后遭到折磨和杀害。
然而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就不一样了,我熟悉它的软件和硬件。
殖民联盟官方使用的手持终端由不计其数的厂家制造,但必须运行同一套软件。它们必须能够相互交谈,能够和殖民联盟用于官方事务的所有电脑交谈。管理疆域跨越几万亿英里的政府已经标准化到了这个程度,其他的电脑、操作系统和各种技术产品都必然或者符合它的标准,或者能够兼容这套标准。
因此,我非常熟悉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只要他连接上了钱德勒号,我就知道如何操控它,如何查看里面的东西,如何复制其中的文件。
而且我知道如何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些。
我当然也不认为他会知道这一点;他并没有所谓的“程序员”脸,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更像是程序员的老板,受到每一个程序员憎恨的人,害得他们节假日加班的罪魁祸首。
我还知道奥坎坡肯定会把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文件存储在手持终端上。原因很简单,否则他还能放在哪儿?他离开钱德勒号时只有这个运算和存储工具,他肯定比我更不熟悉勒雷伊人的科技。因此符合逻辑的推论是他会留着手持终端,会把个人数据存储在里面。我记得奥坎坡和特万如何谈论薇拉·布里格斯。奥坎坡有许多事情瞒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奥坎坡喜欢把他的秘密藏在自己心里。
我让奥坎坡聊得越久,我挖掘到的情报就越多。
当然了,我不至于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浏览文件,我必须保持专注,让他继续说下去。要是我流露出一丁点儿他说得我都快炸颅而去(比喻意义上的)了的征兆,他大概就会切断连接。
于是我哄着他继续说,并用程序复制了一份他的手持终端。里面有所有内容,包括他用来和我交谈的通信程序。回头我可以慢慢整理那些数据,包括加密的文件。
后来事实证明,所有东西都是直接输入终端的,因此在虚拟拷贝的手持终端里打开文件就等于按原样打开了它们。
马虎。
为马虎三呼万岁吧。
整个拷贝过程花了近两个小时,我就哄着奥坎坡讲演了这么久,几乎不需要我的鼓励。
听说过“独角戏”吗?被俘虏的主角哄着坏蛋说个没完,争取时间挣脱束缚,就是那个独角戏。
嗯,我的情况不太一样,因为我依然是一颗缸中之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多半就会死掉。然而独角戏还是独角戏,奥坎坡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不认为他纯粹只是自大狂发作,或者——要是我愿意为他辩解两句的话——他在怜悯被他害得变成一颗裸露大脑的我。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人类;我只知道有奥坎坡、薇拉·布里格斯和协助监督重新安装钱德勒号武器系统的那个女人。另外那两个人,武器系统监督员每次出现时都行色匆匆,而薇拉·布里格斯,我猜她这会儿对奥坎坡恐怕没多少善意。
换句话说,我觉得奥坎坡只是觉得孤独,怀念人际交流了。
这个我能理解,我也很孤独。
当然了,区别在于我和他有一个是甘愿选择孤独的,而另一个在被选择陡然砸中脑门时只感到非常意外。
事实证明,奥坎坡唱独角戏的欲望坚持的时间比我所需要的还长十五分钟左右。听他说出“唉,你肯定听厌了吧”,我知道他总算结束了,因为这就是自恋者嘴里的“我说够了”。
我绝对没有听厌,我对他想,但我明白我一定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你,奥坎坡国务卿。
“不客气。”他脸上露出一个表情。一个人对某件事产生了愧疚感,但懒得采取任何行动去解决这种愧疚感,他会做出的大概就是这个表情。
我等待着,直到奥坎坡发育不全的道德义务感插手干涉。
“好吧,达昆,我知道我害你落到了这个糟糕的处境里,”他说,“我知道他们答应会把身体还给你,我知道他们说到做到。他们以前做过这种事。但在此之前,假如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他没有说完,他在暗示他愿意为我做些什么,但没有真的说出口,我猜他以为我一定会给他个台阶下。
这家伙,这位助理国务卿泰森·奥坎坡,真是一个宝贝。
谢谢你,先生,我心想,现在我什么都想不到。显示屏上,我看见奥坎坡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就这么放他脱钩了。这就给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空间。不过,以后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请随便说。”奥坎坡说。
他们很快就会让我去执行任务了。我第一个真正的任务,不会是他们用来训练我的模拟任务。到了那天,假如你和薇拉·布里格斯能来送我一程,对我来说会是意义非凡。
“你是说在钱德勒号上?”
是的,先生。我明白从某种意义上,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存心插奥坎波大脑的负罪感中枢一刀——你在钱德勒号里还是外对我说再见并不重要,但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你和布里格斯小姐现在就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了,我希望能有人送我出港。我离开前上船待几分钟。当然了,要是你有时间的话。
奥坎坡思考了一分钟,有可能他是在考虑后勤安排问题,也有可能是在琢磨该怎么推辞。“好吧,”他最后说,“我们会来的。”
你保证?我问。谁叫你一句话末尾说“假如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保证。”奥坎坡说。我相信了他。
谢谢,奥坎坡国务卿,我说,你是一个好人。
奥坎坡的表情不知是微笑还是畏缩。
总之他随后挥挥手,切断了信号。
我通过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得知了以下事情:
第一,毫无疑问,奥坎坡早就知道他要逃跑。他存了整整一个库的娱乐内容——几千部视频,从地球的经典电影到凤凰星的最新连续剧都有,同样数量级的书籍和音乐,还有相当可观的电子游戏精选,不过基本上都是十来年前的了;看来一个人忙着管理宇宙就没时间追所有的新东西了。
哦,对了,还有堆积如山的色情片。
我对此并没有看法。如我所说,他显然知道他要离开很长时间,而且身边多半不会有像样的人类伴侣。我想说的不是我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而是想说色情片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种娱乐。
嗯,对,我看了不少。我只是一颗缸中之脑,但老话不是说最大的性器官就是脑子吗?对我而言,无论从事实还是从比喻角度说都是如此。
另外,我也很好奇,缺少生殖腺是否意味着我会硬不起来。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心头落地的那块石头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不好意思,色情片我似乎说得太多了是吧?
重点在于:奥坎坡作好了长期计划。
另外,手持终端里还有多得令人震惊的有关殖民联盟的秘密情报。
首先,我认为这些信息都和殖民联盟的军事力量有关系——不仅仅是普通的殖民防卫军,还有特种部队和他们的兵力,信息包括有关舰船的情报,它们的武力和备战状态。
信息还包括有关殖民防卫军兵力的情报,他们的历年伤亡率;有关联盟与地球中断联系如何影响到了防卫军的备战状态——简而言之,假如你无法补充兵员,你每失去一名士兵就会少一个单位能够动用的兵力。
殖民联盟政府的平民部门的详尽档案,尤其是国务院,考虑到奥坎坡的身份,这倒是不足为奇,但殖民联盟官僚机构的各方各面似乎都有详细得令人疲惫(我承认我大量跳读了)的无数文件。
有关殖民联盟商船队伍的情报——往返于星球之间的几千艘贸易和货运船只,包括哪些是纯粹为商业而建造的,哪些是防卫军飞船改造而来的,还有它们近期的贸易路线。
有关殖民联盟和每一个已知非人类智慧种族目前关系的简报,还有和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种族联合体以及地球的关系的简报。
有关所有殖民联盟星球的简报,包括人口、防卫力量和有可能造成最大伤害的目标清单,伤害包括对人口的、对基础建设的和对产业能力的。
凤凰星空间站的结构蓝图和防卫评估,它是殖民联盟政府的所在地,也是人类最大的太空枢纽。
换句话说,假如你打算攻击殖民联盟,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那么你需要的所有情报就都在这里面了,或者说我认为你需要的。我不是专家,不过看起来就是这样。
当然了,并不是每一份情报都是秘密,有些东西你翻百科全书或公共记录就能查到。奥坎坡和未来会使用这些情报的人很可能无法接入殖民联盟的数据网,所以他带上了他需要的所有东西——或者以为他需要的。
但还有其他的东西。
新情报。
奥坎坡抵达此处后得到的各种资料——顺便说一句,此处曾经是勒雷伊人掏空了小行星建造并使用的一个军事基地,直到最近他们和殖民联盟以及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后才撤离,撤得很远很远——还有他抵达后创造的各种情报。
关于这个组织。
关于平衡者。
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自称的。
我觉得这个名字傻乎乎的,但他们并没有给我投票权。假如邀请我来命名,我多半会叫他们“浑球联盟”,因此我猜他们大概不会在乎我的意见。
这些新情报包括会议上录制的音频和视频以及自动转换成的文稿,最后这一项的用处在于它们标出了每句话都是谁说的。这东西的用处在于会议上有些人来自我没打过交道的种族——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基本上没离开过殖民联盟,但依然很有意义。
大部分会议记录都很乏味——比方说基地的维修情况,这里似乎有霉菌的问题,对几个种族的呼吸系统造成了刺激,我忍不住心想:哦,太好了。
但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记录。
比方说,有一项记录来自我们抵达基地后两周的某一天,开始于勒雷伊外交官库·特里阿·德胡发现奥坎坡心不在焉。
“你似乎分心了,奥坎坡国务卿。”德胡说。视频里是个小会议室,一张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边有十二个人,所属种族几乎都各不相同,德胡在弧形会议桌的下首。
“我还在找空间站上的感觉,德胡大使。”奥坎坡说。
“你会在这儿待一阵的,国务卿,”德胡说,“你会有时间的。”
奥坎坡闻言微笑:“希望不会太久。”
“什么意思?”亚克·巴依说。他是艾尔人。艾尔是种族联合体的成员,这是我在查看奥坎坡带走的文件时知道的,他们是种族联合体内一个越来越不高兴的成员。
“讨论终局的时候到了,”奥坎坡对房间里的所有人说,“我们的终局。”
“我明白。”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亚克·巴依。”奥坎坡说。
“是的,”亚克·巴依说,“奥坎坡国务卿,你确定你没有把你个人的终局和我们的终局混为一谈吗?按照我的理解,你现在是殖民联盟的一名流亡者,至少在本次交锋期间肯定如此。这可不等于平衡者必须改变时间表以满足你的个人需要和喜好。”
奥坎坡再次微笑,但笑容并不怎么和蔼。“我理解你的顾虑,”他环顾众人,“我很清楚在你们很多人眼中,就我们在事态中的重要性而言——既是整体而言的事态,也是这场特定的行动——人类,作为个人和作为种族,都有着过于巨大的影响力。我也明白,你们很多人觉得我一向是个甩不掉的讨厌鬼。”
我猜房间里响起的怪声大概等于笑声。
“然而请允许我提醒诸位,我们起义的根源来自我们——也就是殖民联盟——在洛诺克星击败种族联合体之时,”奥坎坡继续道。他环顾齐聚一堂的各个种族,“你们有多少个政府眼看着种族联合体组成,却因为无计可施而感到绝望?”他望着亚克·巴依,“你们有多少个政府加入了种族联合体,而不是挺身反抗?殖民联盟——人类——只有他们血洗了种族联合体。只有他们告诉大家,种族联合体也可以被血洗。只有他们告诉大家,高将军的霸权实验也能够被颠覆。”
“洛诺克战役之后,你似乎并不赞同针对高而发动的兵变。”亚克·巴依说。
“殖民联盟对种族联合体舰队施行的打击促成了那场兵变,”奥坎坡反驳道,“我想说的重点是,亚克·巴依,今天我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原因就是人类的所作所为。假如我们把我们在伟大事业中的重要性看得很高,那是因为我们自己赢得了这个地位,而不仅仅是妄自尊大。”
“赞颂殖民联盟对抗种族联合体的行动有一点讽刺之处,那就是假如没有那场战斗,我们也不会认为殖民联盟应该和种族联合体一起被摧毁。”乌特·诺夫说。诺夫是艾尔普利人。在此刻之前,我都不知道还存在一个名叫艾尔普利的星球。
“我们都赞同,让权力回归平衡状态对所有种族都有好处,”奥坎坡说,“我们组织的名称也由此而来。种族联合体是平衡状态的首要威胁,我们赞成这一点。我们也赞成,殖民联盟在与种族联合体对抗的过程中已经变得过于强大。但是,请不要把殖民联盟和人类混为一谈。”
他朝宝拉·加迪斯点点头,她就是我见过的另一名人类,监督武器系统安装的那个女人。她也朝奥坎坡点点头。
“我这位同事代表着地球上几个政府的利益,”奥坎坡说,“她会乐于告诉你们这些政府是如何对殖民联盟的利益漠不关心。说到底,殖民联盟并不等于人类,它只是一个政府。假如殖民联盟覆灭——它也必将覆灭——地球最终会崛起并领导曾经属于殖民联盟的那些星球,那些星球也可能自己组成新的联盟。人类会存在下去,人类会作为新的平衡状态的一部分存在下去。”
“人类,也许吧,”亚克·巴依说,“但我说的是你这个人,奥坎坡国务卿。你和你的终局,它和平衡者的终局不是一码事。”
奥坎坡再次微笑,从桌上拿起手持终端。视频信号摇晃了一下,尝试在被拿起来的同时稳定画面。“亚克·巴依,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台个人数字助理。”亚克·巴依说。
“对,”奥坎坡说,“它里面有殖民联盟国务院和殖民防卫军过去十年间几乎所有的资料;有关于殖民联盟所作所为和冲突战斗的几乎所有秘密档案和报告;有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者想掩盖隐瞒的所有情报;有出卖盟友的所有行径,无论是完成了的还是计划中的;有他们在自己星球上的每一次军事行动、每一次暗杀、每一次‘失踪’,全都是真的,全都可验证,全都能够严重打击殖民联盟。”
“你答应给我们这些资料,帮助我们计划下一个阶段的战略?”亚克·巴依说。
“不,”奥坎坡说,“不是下一个阶段,而是最后一个阶段。”他晃动手持终端以示强调,视频又变得模糊,“请记住,来自殖民联盟的每一份资料都准确且可验证,全都是发生过的事实。它们将充当保护伞,掩盖我将会加上的东西。”
“你会加上什么?”德胡问。
“我们所有的行动,”奥坎坡说,“我们征集的所有飞船,无论来自人类还是种族联合体。我们在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星球挑起的所有争端,所有的袭击,包括摧毁地球空间站的最近这一次在内。所有情报都经过篡改,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出于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的指使。所有情报都经过双重验证,既有我的安全密钥,也有我前老板也就是现任国务卿的安全密钥。”
“你是怎么做到的?”宝拉·加迪斯说。
“任何一个安全与验证方案中最薄弱的环节都是使用者。”奥坎坡说。
考虑到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看到这儿,我险些暂停播放,细细品尝这句话里醇美的讽刺感。
“还有他们往往会信任认识多年并引为知己和盟友的那些人,”奥坎坡继续道,没有理会我在画面外的嘲笑,“加莱诺国务卿并不软弱可欺,但她很看重忠诚。多年前我就赢得了她的信任。我从没做过任何有可能让她怀疑我的事情。”
“除了这个,”加迪斯指着手持终端说,“还有你为平衡者做的其他所有事情。”
“我不会妄想加莱诺有可能会原谅我,”奥坎坡说,“她当然不会。我只希望等到时机来临,她能理解到我这么做的必要性。”
“她不会的。”加迪斯说。奥坎坡耸耸肩。
“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现在就是最后一个阶段了,”亚克·巴依把话题拉回正轨,“它只会让殖民联盟当我们的替罪羊。”
“不,”奥坎坡还没来得及开口,加迪斯就说,“地球已经相信殖民联盟袭击了地球空间站,目标是削弱我们并迫使我们依赖他们。获得证实就意味着双方进入战争状态。”
“从而逼迫种族联合体插手。”奥坎坡说。
“对,”加迪斯说,“目前联合体与地球关系良好,但依然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他们不想触怒殖民联盟。但假如能够证实殖民联盟要为地球空间站的毁灭而负责——他们自己的文件将证明这一点——情况就会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倾斜。种族联合体将邀请地球加入。”
“而这会触怒我们之中不希望人类出现在联合体内的那些种族。”乌特·诺夫说。
“别介意。”他对加迪斯说。
“没关系,”她说,“反正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分裂会削弱种族联合体,而殖民联盟会认为他们构成了切实的威胁,采取行动去摧毁它。”
“这样的行动必将失败。”诺夫说。
奥坎坡摇摇头。“假如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针锋相对就肯定会失败,”他说,“但他们不会那么做。他们在洛诺克摧毁联合体舰队时就不是这么做的,他们没有派遣战舰与种族联合体舰队短兵相接,他们派遣刺客——特种部队——潜入战区,在所有飞船上安装反物质炸弹,然后同时引爆。结果不但造成了实际损失,也带来了心理打击。这就是殖民联盟的风格。他们会再次这么下手。一名刺客,一次偷袭——彻底毁灭。这次将会发生的就是这个。”
“你计划暗杀高将军!”诺夫叫道,听懂了奥坎坡的言下之意。
“不,”奥坎坡指着诺夫说,“你来计划。”他又指着亚克·巴依说,“或者你。你们的位置都更有利于成事。我不在乎究竟由谁执行。重点在于无论你们谁来计划,看起来都明显会是出于殖民联盟的授意。殖民联盟知道羞辱高将军险些毁灭了种族联合体,他们也知道高将军要求大家忠于他,而不是种族联合体。杀死他就会摧毁这种忠诚,杀死他就会毁灭种族联合体。”
“然后就只剩下了殖民联盟一头独大。”亚克·巴依说。
“不,”加迪斯说,“没有地球就不可能。因为无法补充士兵和殖民者。”
“除非地球改变主意。”库·特里阿·德胡说。
“在恰当的时候,我们会刺激他们采取相反的行动,”奥坎坡说,“我们之前就做过,这次会同样有说服力。”他朝房间外打个手势,我猜他指的是钱德勒号正在接受改造和武装的船坞,“除非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利用我们掳获的这些飞船。”
“这件事越来越难成功了,”德胡说,“不是每艘船的船长都像钱德勒号的船长那么好骗。”
“又多了一个理由要快刀斩乱麻了,”奥坎坡说,“我们一直是个小而强有力的组织。小并不是问题,我们的行动能力才是关键。”
“而所有行动的第一步就是释出你那玩意儿里的情报。”亚克·巴依指着手持终端说。
“对。”奥坎坡答道。
“你打算在什么地方释出?”
“所有地方,”奥坎坡说,“所有地方,同时。”
“我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加迪斯说,“甚至觉得有可能让它按照我们的意图得到结果。”
“很高兴看见两个人类意见相同。”诺夫说。我注意到冷嘲热讽似乎是智慧种族的共同爱好。
“恕我直言,诺夫大使,我们意见相同是好事,”加迪斯说,“请不要忘记,在这整件事里,我的星球一直是最脆弱的。我们缺少飞船,我们缺少军事力量,我代表的数个政府认为平衡者给了我们最好的机会,在其他人再次将视线投向我们之前建立我们自己的防御能力,这套计划能产出这个结果。”诺夫换了个坐姿,不太高兴。
加迪斯将注意力转回奥坎坡身上:“但这不等于计划没有风险。首要的一点就是殖民联盟必须相信你已经死了,而且在死前忠于他们。假如他们认为你还活着,成了一名叛徒,你知道他们不会停止搜寻你的。”
奥坎坡点点头。“殖民联盟明白飞船被劫持意味着什么,”他说,“他们知道除了一名驾驶员,所有人悉数被杀。他们不会认为我的下场有什么不同。”
“你是国务院的二号人物。”诺夫指出重点。
“度假的二号人物,”奥坎坡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我不仅仅是个倒霉的平民。”
“你认为他们不会怀疑你?”加迪斯说。
“我参与此事已经好几年了,”奥坎坡说,“我一直在向平衡者输出情报。假如他们要抓我,早就在我出发前动手了。”
“你有一些人为你效力。”苏说。
“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为我做事,他们独自行动,间接听我指挥,”奥坎坡说,“而且我在离开前收拾干净了手尾。”
“意思是你杀了他们。”苏说。
“对,直接向我报告的那些人。”
“而且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加迪斯狡黠地说。
“对我的才智有一点信心好不好?”奥坎坡说。
“你说了这么多,”亚克·巴依说,“计划了这么多,制定了这么多战略,奥坎坡国务卿,我们还是不知道你的终局到底是什么。”
“和平衡者的终局是一回事,”他说,“种族联合体的终结。殖民联盟的终结,我们这一块小小宇宙的超级霸权的终结。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这个在黑暗中行走的组织也将永远融入阴影。我们返回各自所属的星球。”
“对,但你已经死了,”亚克·巴依说,“至少殖民联盟认为你死了。让他们继续这么认为符合你的——还有我们的利益。”
“暂时如此。”奥坎坡说。
“以后呢?”亚克·巴依问。
“以后,情况会完全不一样。”奥坎坡说。
“你不认为这会构成问题?”
“是的。”
“你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奥坎坡说,“不过就像早些时候咱们说到过的,既然我为咱们这个组织、为咱们的目标做了这么多,我认为我已经为我的看法赢得了一些分量。我的看法是:不会构成问题。等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些事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阵霉菌。
我因此产生了两个想法。
首先(不是第一次了),奥坎坡确实是一号人物。
其次,他向我讲述的人类和殖民联盟的催泪故事完全是瞎胡扯。
划掉——不完全是瞎胡扯。他告诉我的是个美化版本。在这个版本里,他是为人类献身的无私斗士,而不是从混乱中牟利的炸弹客。我对那位亚克·巴依没什么好感,但他或她或它没说错。无论奥坎坡在转什么念头,他为自己做的打算比他为其他人或其他事的都只多不少。
然后,第三个想法:奥坎坡的自大狂(或者天晓得什么毛病)已经害死了几千人。
不,自大狂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单枪匹马在战斗,但他肯定做了不少流血流汗的脏活。
很快,他们就会要我去做更多的这种事了。
没过多久,这个时候就到了。
“我们要给你一个任务。”一天早晨,控制说。反正自从我来到平衡者基地之后,我把一天中的这个时刻当作早晨。
好的,我对控制想,真是个好消息。我的任务是什么?
“等你接近跃迁点,我们会向你下达任务简报。”
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两三天以后了。我想。
“比那个更快,”控制说,“差不多是你们的八小时吧。”
这个消息非常有意思。跃迁航行能够让我们在瞬息之间跨越超长距离,只有在时空连续体足够平坦之处才能进行,换句话说,就是远离任何重力阱的地点。
控制告诉我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跃迁点,于是泄露了我们所在位置的一些信息。这个基地在一个质量较小的天体上,附近没有质量较大的天体,例如行星或卫星。
大体而言,控制告诉了我,我们在一颗小行星上,距离它绕行的恒星很远。
我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控制不知道我知道,控制从没告诉过我。
此刻告诉我这一点,说明控制要么说走了嘴,要么觉得无所谓。
由于我知道控制已经做过许多次这种事了,所以应该不是说走了嘴,而是因为控制认为说不说都无所谓。我猜控制觉得无所谓有两个可能性,有可能他们认为我已经被调教得只会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作出回应,也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指望我从任务中生还。
我想到我的军火库——几十枚导弹和高强度粒子束,能够致盲对手的通信系统和进犯的导弹,然后我又想到了我的防御系统——和钱德勒号还是商船时相比,没有任何显著的改善。
所以,好吧。“不会生还”的可能性比较大。
好的,我想,不过,要是能知道任务的大致性质,也许会有所帮助。我可以朝那个方向做一些模拟训练。
“没必要,”控制说,“我们希望你在任务开始后把精神完全集中在任务上。”
明白了,我说,意思是我能控制飞船驶向跃迁点吗?
“不,”控制说,“启程和随后的短时间内,钱德勒号会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接下来的航程已经设定好了。跃迁结束后,你将完全控制飞船。在此之前,你只能监控系统的运行情况。我们会保留一个信道,假如有问题,你可以通知我们。”
我离你越远,通信延迟就越久,我忍不住指出,光速限制依然有效。
“我们不会遇到任何问题的。”控制说。
你说了算,我想,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奥坎坡国务卿要我们推迟任务开始时间,等他抽出时间向你告别,”控制说,“应你的请求。”
对。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们会这么做。此刻他有别的事情,等他结束了就会来找你。你们有十分钟可以互相告别,这一切都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完成。”
明白了。谢谢你,控制。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控制什么都没有说;我看得出它已经切断了通信。正合我意。
我有两个小时可以为任务作好准备。
我立刻开始准备。
“我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情形。”奥坎坡说。
他站在钱德勒号的舰桥。薇拉·布里格斯陪着他,另有两名勒雷伊士兵护送。
现在看起来应该不太一样了吧,我对他想,比较空。
奥坎坡显然皱了皱眉头;我通过舰桥上的一个摄像头看得分明。薇拉·布里格斯默不作声,瞪着盛放我大脑的箱子,眼神里透着惊恐。勒雷伊人,我看不透它们的表情。和外星人打交道就有这个麻烦。
谢谢你们来见我,我同时对奥坎坡和布里格斯想,感激不尽。
“别客气,”奥坎坡说,“实话实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块石头——”
一个勒雷伊人发出清喉咙的声音,这是全宇宙通用的非语言提醒手段;当然了,前提是你有喉咙。
“——我应该说,很高兴能换个风景。”奥坎坡颇为凶恶地瞪着那个勒雷伊人。
我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想,我知道你们二位肯定很忙。另外,控制说我只有十分钟可以和你们道别。
“对,”奥坎坡说,“其实我们现在都该往回走了。我坚持要和你道别就已经让他们很生气了。”
我明白,我答道,再说我认为我也应该启程了。
舰桥外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铿锵噪声,紧接着响起的似乎是叫喊声。也许是钱德勒号舰上广播系统的扬声器在作怪,也许另有原因。
奥坎坡和布里格斯都跳了起来。两个勒雷伊人用它们的语言交谈了两句,然后拔出武器。其中一个向奥坎坡和布里格斯伸出手,示意他们待在舰桥上,然后他离开舰桥,出去查看情况。
通往舰桥的加固自动门砰然关闭,奥坎坡和布里格斯在内,勒雷伊人在外。
“他妈的搞什么?”奥坎坡问。
船上响起低沉的隆隆声,钱德勒号的引擎从待机状态切换到了推进状态。
“你在干什么?”奥坎坡问我。
我什么也没干,我答道,我还没得到飞船的控制权呢。
舰桥门上传来砰砰敲打声。勒雷伊人想回到舰桥上。
“开门。”奥坎坡对我说。
我无法控制那道门。
“谁能控制?”
负责我的模拟训练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只让我叫他们控制。
奥坎坡骂了一声,掏出手持终端。他又骂了一声,因为他无法连接基地。手持终端登上钱德勒号后,自动连接上了飞船的网络。钱德勒号的网络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中断了。
奥坎坡环顾舰桥的各个工作台:“哪个负责通信?”
现在哪个都无法通信,我对他想,舰桥工作站已经从指令循环中切了出去。所有系统都转接到归我控制的虚拟舰桥。
“所以你在控制飞船!”
不,我说的是“应该”,我向他指出,飞船的控制权还没有交给我,我要等飞船跃迁后才能获得控制权。肯定是控制在搞鬼。
“那就找控制!”奥坎坡吼道。
我做不到。他们没有给我联系他们的能力,我必须等他们联系我。
就在这时,哎呀呀,你猜是谁忽然上线了。
“钱德勒号在移动,”控制说,“解释原因。”
我不知道,我想,是你在控制飞船。你告诉我。
“我没有在控制飞船。”
呃,那肯定有人在控制。
“只可能是你。”
怎么可能?我叫道,你自己看!我待在模拟系统里,什么都没干!
一阵短暂的沉默,控制去证实这句话了——没错,我在模拟系统里什么都没干。说话间,舰桥门上的敲打声变得更加激烈,拳头似乎换成了枪托。
舰桥扬声器里响起了控制的声音。“奥坎坡国务卿。”它说。
“什么?”
“你在通过某种方式控制钱德勒号。”
“我他妈怎么可能。”奥坎坡说。
“你把自己隔离在了舰桥上。”控制说。
“白痴,我们被锁在这儿了,”奥坎坡说,“另外,我注意到我的勒雷伊卫兵在门的另一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停止你的行为。”
“我他妈什么都没干!”奥坎坡叫道,他指着舰桥工作台说,“这些东西根本不工作!是你在搞鬼!”
一阵沉默;奥坎坡显得很困惑。他花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就在他朝控制喊叫的时候,砸门的声音停止了。
“你排出了除舰桥外所有地方的空气,”控制过了好一会儿说,“你杀死了两名勒雷伊人。”
“我的天哪,”奥坎坡显然暴跳如雷,“不是我!不是我在控制飞船!是你!是你在搞鬼!杀人的是你,不是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够了。”控制说。这时我在模拟系统的传感器上看见钱德勒号已经完成了离港规程,正在加速离开平衡者基地。到了这个时候,控制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减少损失,或者让钱德勒号瘫痪,或者摧毁飞船。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是我的个人传感器叮咚响了一声,这个信号应该发送给安装在箱子里我大脑旁的炸弹。
这个信号应该引爆炸弹,杀死我。
实际上却让钱德勒号发射了十二枚导弹。
就这么说吧,我对“炸了我的脑子”战略有着世界观级别的分歧,这就是我对这套计划的评论。
十二颗导弹陡然出现在控制的传感器上,我好像听见它惊讶得嘎嘎怪叫。
除了钱德勒号,还有三艘飞船停泊在平衡者的空间站:一艘和钱德勒号一样,也是翻新的殖民联盟护卫舰;一艘似乎是专为商用建造的货运飞船;还有一艘的样式我不认识,多半属于某个外星种族。我猜它们的处境和钱德勒号相同,正在为了实现平衡者为它们各自打造的混账计划而接受改造。
我给了每艘飞船一枚导弹。
假如飞船上有船员,他们应该能阻止导弹的进攻。但假如飞船上只有缸中之脑,而且没有得到飞船的控制器,那它们就是射击标靶了。
三枚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打残但没有完全摧毁飞船。
本来就是我的用意。假如那些飞船上还有其他的缸中之脑,那他们也不该死在我手上。
他们不该体验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任何一种恐怖。
六枚导弹瞄准平衡者基地的武器阵列,因为我不希望他们有机会用一枚击中目标的导弹扰乱我的逃跑大计——或者两枚,或者十枚。
一枚导弹瞄准平衡者基地的能量发生器,因为我觉得假如他们忙着操心为什么周围变得又黑又冷,大概就没时间关心渺小的我或者钱德勒号了。
一枚导弹瞄准基地的通信阵列,让他们更难向外传播消息。他们无疑会试图发射跃迁无人机,但我已经设置好了我的粒子束武器,在它们有机会靠近跃迁点之前击毁它们。将光速导致的跟踪滞后考虑在内会很棘手,但我最近有很多时间可以练习。
还剩一枚导弹。
这一枚瞄准我猜测中控制最有可能所在的位置。
因为,这家伙活该去死。
是的,你看得出我最近很忙,我用钱德勒号的外部摄像头窥视基地,对比奥坎坡手持终端上的信息。
我知道我有一次机会可以拨乱反正。错过这次机会,情况就会忽然间变得无比复杂。
幸运的是我还有几十枚导弹可供使用。
事实证明,我并不需要它们。发射导弹时我离平衡者基地还非常近,目标只有十到二十五秒的反应时间,放在作战环境中也许绰绰有余。
然而对于突袭呢?基地和飞船都毫无准备,而唯一有机会拉响警报的人忙着和非常困惑且敌意越来越强烈的奥坎坡国务卿斗嘴呢!
不行。时间不够。
所有导弹都击中了目标。
造成的混乱在我眼中非常辉煌。
辉煌。
“哈啰?”奥坎坡说。我意识到从他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还在等待控制的回应。
对不起,奥坎坡国务卿,我对他想,控制这会儿恐怕没法回答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刚把一枚他妈的导弹塞进了它的食道,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
我刚刚袭击了平衡者的基地,我对他想,十二枚导弹,全都命中目标。够他们忙到咱们抵达跃迁点的时候了。
“什么?”奥坎坡重复道。他显然没听懂。
“你是说咱们要回去了?”薇拉·布里格斯说,“回家?回殖民联盟?”说真的,这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
对,我答道,这就是我的计划,返回凤凰星空间站。我猜那儿的人应该对奥坎坡的辩词很感兴趣。
“你不能这么做。”奥坎坡说。
带你回殖民联盟?我问,哦,我能。哦,我会的。事实上,这就是我一直等着要做的。
“我不明白。”奥坎坡说。
钱德勒号的控制权落在我手上已经好几周了。我早就可以尝试逃跑,但我需要把你的情报带回去,我还需要你的证词。你要回家啦,奥坎坡国务卿。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奥坎坡说。
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奥坎坡说,“你不明白,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拯救人类——”
奥坎坡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打断了后面的话,因为薇拉·布里格斯走完两人之间的几英尺距离,恶狠狠地一膝盖顶在她前老板的卵蛋上。
我已经没有卵蛋了,但依然感同身受。
奥坎坡倒地呻吟。布里格斯瞄准他的胸腔和面门又踢了几脚,不怎么专业,但足够有热情,最后他不再动弹,躺在地上蜷成一个球。
“狗娘养的。”布里格斯终于退开。
你没杀死他吧?我问。
“相信我,我非得要他活下去不可,”布里格斯朝他吐口水,他甚至没有躲闪,“在我背后搞叛国勾当,害得我这几年像个傻瓜。杀死一整船的人,问我愿意死还是愿意被绑架?逼着我当你的同谋,去杀死更多的人?不,达昆先生,这个浑蛋必须活下去。我保证要让殖民联盟知道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所以你快点送我们回家,你送我们回家,我保证接下来的全都交给我了。至于你,”布里格斯对奥坎坡说,“在到家之前你敢动一根毛,你就会祈祷我还不如踢死你算了。听懂了吗,先生?”
接下来的行程中,奥坎坡连一根毛都没敢动。
“咱们谈谈未来吧。”哈利·威尔逊对我说。
这一周非常忙碌。
我驾驶钱德勒号跃迁,在距离凤凰星空间站大约十公里处回到正常空间,空间站上所有的近场警报器同时鸣响。不过我要的正是这个;我不希望他们看漏我。
跃迁刚结束,我就开始广播,声称奥坎坡国务卿在船上,我有外星人袭击的重要情报,这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不到一小时后,钱德勒号上挤满了殖民防卫军的人员,奥坎坡和布里格斯被带下船——奥坎坡去凤凰星空间站监狱的医务室,布里格斯去向高层人员汇报情况——然后防卫军努力琢磨该怎么处理我。
这时候威尔逊露面了。
“怎么是你?”我问他。之所以能问他,是因为他直接用脑伴——也就是他脑袋里的电脑——连接着我。
“因为我做过这种事。”他说。后来我向他汇报情况时他解释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并把我手头的所有情报交给他。
“未来。”我回到现实之中。
“对。”威尔逊说。
“未来我的愿望是拥有身体。”
“你会得到身体的,”威尔逊说,“事情已经在办了。殖民防卫军授权培育一个你的克隆体。”
“你们要把我的大脑放进一个克隆身体?”
“也不尽然,”威尔逊说,“等克隆体长成,我们会把你的意识转移进去。你会离开这颗大脑,进入一颗新的大脑。”
“有点……令人不安。”我说。我的原装身体只剩下了这颗大脑,现在他们居然说我连这个都要舍弃。
“我知道,”威尔逊说,“要是有用的话,我想说我也经历过这种事,转移后你还是你,我保证。”
“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嗯,取决于你,”威尔逊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开始培育你的身体了,”威尔逊说,“要是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谁也不会反对——我们几周内就能准备好。但你是一个已经存在的意识,需要导入一颗新的大脑,这么做不是最理想的。他们更希望慢慢地培育身体,预处理新大脑,让它准备好接受你的意识。这么做,转移就会更加顺利。”
“需要多久?”
“比用自然手段制造身体快得多,但还是需要几个月,”威尔逊说,“实话实说,用来让身体准备好接受意识的时间越长越好。”
“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困在钱德勒号上?”
“‘困’是有相对性的。”威尔逊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只要你愿意,我有个工作可以交给你。还有钱德勒号。”
“什么工作?”
“就是扮演你。既是拉菲·达昆的你,也是控制钱德勒号的大脑的你。我们要和一些种族交涉,希望他们知道你是真实的,你的经历也是。”
“我已经把有关平衡者的情报全都交给你了,”我说,“相当有说服力。”
“需要说服的不是我们,”威尔逊说,“我们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明白,光是我们知道还远远不够,尽管我们知道他们策划了袭击地球空间站,他们挑动种族联合体和殖民联盟互相敌对。由于平衡者的所作所为,殖民联盟已经丧失了信誉。对任何一方都是这样。各个独立种族不相信我们,种族联合体及其成员也不相信我们,当然地球就更加不相信了。”
“带上我就能改变这一切?”
“唉,不能,”威尔逊承认,要是我能微笑,肯定会咧开嘴,“不能改变,但至少能让我们把脚插进门缝里,能让其他人至少考虑一下我们也许在说实话的可能性,至少能给我们争取到一场听证会。”
“平衡者基地呢?”我问,“你们派飞船去了吗?”
“那方面的事情我不该告诉你的。”威尔逊说。
“你开玩笑对吧?”
“别急,让我说完。那方面的事情我不该告诉你的。具体来说,我不该告诉你,我们找到了基地,发现了大量最近造成的损害,完全符合你告诉我的情况,但另一方面,基地已经废弃。”
“废弃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废弃了?”
“你告诉我们坐标后,我们几乎立刻发射了无人机,紧接着是几艘战舰。”
“那你们应该发现一些什么吧。他们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没说消失,”威尔逊说,“我说的是废弃。有许多证据表明曾有人在那里活动,基地直到不久前还在使用。但基地里的人已经跑了,他们走得非常匆忙。”
“其他飞船呢?”我问,“我指的是像我一样的飞船。”
“我们发现了残骸,”威尔逊说,“它们是像你一样的飞船还是普通飞船就看不出来了。”
“他们不可能去任何地方,”我说,“既然你们发现了残骸,那就是他们的飞船。”
“对不起,拉菲。”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废弃一个基地,我破坏了他们的通信系统。”
“有可能他们在其他星系备有无人机或飞船,一旦无法联系基地就前来查看情况,”威尔逊说,“那些浑蛋用抓来的人质建造舰队。他们多半料到那些驾驶员中迟早会有人尝试发动袭击或者带着人回来找他们。”
“但我逃走了。假如他们早有计划,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威尔逊笑着说:“也许你比他们预想中更厉害,他们必须决定是要疏散人员还是要追杀你。”
“但我们依然有那些证据,老天在上,你们有奥坎坡!让他出来说话。”
“最近他恐怕只能和防卫军情报部门打交道了,”威尔逊说,“更重要的是,目前他也未必有能力和任何人说话。”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此时此刻,你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威尔逊说。
我花了两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奥坎坡待在他自己的小箱子里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我说不清我对这件事的感觉。”最后我说。
“我觉得你多半会觉得恶心,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威尔逊说,“作决定的不是我。听我说,拉菲,你是对的。该有的证据我们都已经有了,我们有人名,我们有数据,只要你愿意用理性去审视这一切,就会意识到殖民联盟不该为此刻强加在头上的许多罪名负责。但在此之前,展示你来打动他们的情感和道德心也没什么坏处,我们需要你。”
“激发怜悯。”
“对,”威尔逊说,“这是最重要的。另外,我们也需要一艘飞船。”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问:“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威尔逊说,“事态发展得很快。我们已经落后一个星期了。我们通过秘密渠道向种族联合体传递消息,这会儿正在安排会面。和地球方面也一样,他们的一些人同样卷入了这些事,因此情况变得非常复杂;另一方面,平衡者依然在外活动,你的逃跑很可能加速了他们的日程表。我看很多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假如一切顺利,那么我的身体就等着我了。”
“就算不顺利,你的身体还是在等着你,”威尔逊说,“尽管万一不顺利,你恐怕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享用它了。”
“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当然,”威尔逊说,“要是可以,最好这几天就能给我个答复。”
“好的。”
“另外,要是你答应,咱们就是同事了,”威尔逊说,“你和我还有哈特·施密特。他非常担心你,正在生闷气,因为上头还不允许他和你交谈,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给你一个建议,等上头觉得没问题了,你不妨立刻让他进来见见你。”
“好的。”我又说。
“你还得告诉我们,你要不要我们通知你父母呢?”威尔逊和蔼地说。
这是我一直在逃避的一个话题。我还活着,但我不认为我的家里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我此刻的情况。
“他们依然认为我和其他船员一样失踪了?”我说。
“对,”威尔逊说,“我们发现了救生舱,正在回收尸体和通知家属。有一个救生舱被摧毁了,你知道的,我们当然可以告诉你父母说有些人的尸体还没找到。就此而言,本来也是真的。”
“等我考虑好了前面那件事就告诉你该怎么做。”我说。
“没问题,”威尔逊站起身,“还有最后一件事。国务卿要我问你愿不愿意把经历写成文字。算是一种个人史。”
“我已经向你汇报过了。”
“对,”威尔逊赞同道,“所有的事实我都知道了。我认为他们还想知道除此之外的一切,拉菲,你不是遭到平衡者这么对待的第一个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必须把其他人也放回身体里,说出你的经历也许会有帮助。”
“我不是作家。”我说。
“你不需要是作家,”威尔逊说,“我们会找个人来整理成文稿的。你从头到尾说一遍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行啊。”我说。
我就这么做了。
以上就是结果。
一个意识的生活史
好吧,我的意识。
到目前为止。
注释
[1]软件行业里大版本一般指1.0到2.0之类的升级,小版本指1.3到1.4之类的升级。——译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2]应该是出自《黑客帝国》,蓝药丸会让主角在黑客帝国的虚拟现实环境中以被遗忘的状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