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光的漩涡
其中最大的是爱。
保罗写给哥林多教会的第一封信[4]
暗夜已经降临在这个国家的北部,北极圈以北的地方。
起床的时候漆黑一片,出门的时候一片漆黑,中午几乎没有亮光,上床睡觉的时候又是伸手不见五指。严寒刺痛脸颊。人们砍下大量的木材,迅速地关上大门,把暴风雪和冬天关在屋外。
山中的狗熊已经躲进了巢穴。就连海里的鳕鱼也懒散了许多。这都是在为春天和阳光储存能量。人类和大自然业已开启一年一度的冬眠。人人都睡得多动得少。幸运的人们互相取暖。
大家也普遍不如夏天快乐。冬季的痛楚已然到来。
可是话说回来,昏暗的天空也有燃烧起来的时候。
“她想跳舞了。”人们边说边凝视着窗外。
因为欧若拉之光——北极光——从不静止。它们旋转着穿过天际,像缎带,像火花,有弧线,有圆环,它们翻卷起来,蜿蜒漫步,后退远离,逐渐暗淡到几乎杳无踪迹,接着又忽地浴火重生,簌簌抖动。
北极光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这种耀眼的光芒得名于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欧若拉,以及希腊语中表示北风的单词——波瑞阿斯。冬季,太阳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时候,偶尔会将带电的微粒抛向地球,这些微粒与大气层发生碰撞,创造出能在极地附近被观察到的光焰。这些光芒有时会静静辉映,几乎不动,随即又突然如闪电般的一亮,再次迸发出长链和螺旋。
人这种东西同样谁也说不准。他们可以躺在羽绒被底下,被愁绪压得喘不过气,却又蓦地闪现出一丝隐约的生机。
他们梳妆打扮,走出家门。明亮的神采足可以与任何自然现象匹敌。
这天晚上便是如此,圣露西亚节[5]的夜晚,一九八〇年,拉旺恩。
年轻人在舞池中摇摆扭动。他们穿着紧身的长裤,有些还是喇叭口的。女孩身着泡泡袖的贴身上衣。男孩则穿着衬衫。台上的舞曲乐队正在翻唱烟雾乐队,埃尔顿·约翰和波尼M[6]的歌。他们出生长大的村庄散落在峡湾周围,一直延伸到北部特罗姆斯郡的腹地。这是每年一次的圣诞节前派对,这是希望和期许,也是醉酒和胡闹的时机。
托恩走了进来。她是个面色红润的十五岁美人。紧随其后的是古纳尔。一个十八岁的叛逆青年。
我配不上他(她)。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彼此的时候,他们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托恩用卷发器把刘海卷了出来,就像《查理的天使》[7]里的那个金发女郎一样。古纳尔顶着一个梭鱼发型:两鬓短,后侧长,还带些微卷。她还有一点婴儿肥,他则瘦长而又结实。
他们住在两处不同的峡湾沿岸,她在拉旺恩,他在萨兰根。托恩从前见过他一次。她得去萨兰根检查牙齿,因为她所在的村子里没有牙医。看完牙医之后,她通常都会去一下面包店,这也是她住的地方没有的便利设施。她就站在那儿,在那条通往峡湾的坡路上,那栋低矮的白色木屋窗边,买着酥皮面包。三个男孩经过店前。中间的那个在其他两人之中显得那么耀眼。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了,她心想。
而此刻他就在这儿。面包房门口的那个男孩。就立在她的面前。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贝拉米兄弟[8]的歌。
倘若我说你拥有曼妙身躯,你会不会让它靠近我的身旁?
倘若我发誓你宛如天使,今晚你会不会化身魔鬼,将我包围?
她当然说了会。
舞池里,一个女孩走到托恩身旁。
“你的朋友在外面排队,可她的钱不够,进不来。”托恩吃了一惊。“她让我过来找你,问你借点钱。”
“哦。”托恩咕哝了一句,可她并没有出去,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想想看,假如朋友要把此时此刻正搂着她腰肢的这个男孩抢走可怎么办。
不,现在她要跳舞。
他们尽可能多地见面。搭公共汽车来回,或者让朋友们开车接送。单程都是一小时。古纳尔拿到驾照之后就更方便了,他会借来父亲的车,赶去见托恩,之后再慢慢地荡回家里。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欢庆太阳的回归。四月,古纳尔被派去更远的南方服兵役,在利勒哈默尔镇外的约什达摩恩。托恩写了长长的情书。古纳尔则尝试着写诗。通常他都把自己的努力成果揉成一团扔掉,但时不时地,他也会寄一首出去。
一个地方,十二月的一个夜晚,一对恋人相依而立,他们始终都会记得,他们永远不离不弃。浅蓝色的纸上这样写着。
各自对于生活的热爱是那一天,他们在彼此的臂弯里找到的东西,他们希望它永远相伴左右,不改变也不褪去。
你知道吗,我们就是我诗里的男孩和女孩,你不在身边我是如此的伤悲,所以请安慰我,写信给我吧。
托恩开始在哈尔斯塔念寄宿制高中,那里离拉旺恩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昨天我就这么待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班上的一个朋友进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不出话来,就给她看了你的照片。然后她就明白了,托恩写道,接着又写,星期天我的例假来了,我当然松了一口气。
在约好的那个时间,她会做好准备,坐在电话亭旁边的台阶上,守着它,担心有人会走过来,偏偏就在那个时候要用电话,就在古纳尔拿起两千公里之外那座军营里的电话,拨出那个号码的时候。电话铃每周响起一次,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
古纳尔一服完兵役,就开始在特罗姆瑟念师范大学。他十九岁,就快二十了,专攻全新的电脑和信息科技专业。虽然大家都说电脑会成为未来的潮流,但他还是上了一些体育教学的选修课,以防万一。
托恩现在十七岁了,正在念中学的毕业班,她搬过来和他同住。两人租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很小的住处。终于可以一直待在一起了。
“就像打赢落袋台球一样。”古纳尔这样形容自己与托恩的相遇,“纯粹是运气。”
什么都不如她好。
那种幸福几乎让他们心痛。
黑暗的季节里,他们躲在羽绒被底下。只有在北极光起舞的时候才会抬头仰望。
还是少年的他们,已经在幻想着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