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给雷亚

气候、季节、声音、颜色、昏暗、亮光、风雨、食物、嘈杂、寂静、运动、安息，全都影响我们身体的机能，因而也影响我们的心灵。

让-雅克·卢梭《忏悔录》

场景如下：在一个宽阔的房间里，一个人物坐在办公桌前，伸在座位下面的一条腿半曲着；脚后跟跷起，右脚伸在前面贴地平放，胫骨与横置的臀部形成四十五度左右的角度。他双臂支撑在桌子的边沿上，双手拿着一张纸（一封信？），眼睛盯着纸看。这人全身赤裸。从他那臃肿的面孔，粗重的轮廓线条，脸颊显著下垂的样子看来，这人已有相当的年纪了，但大概由于像骑士或军人那样经常锻炼身体，虽然发胖但仍保持着粗壮结实的肌肉组织，在脂肪层下还可以看到突起的肌纹。腹部的皱折层层叠起，厚厚实实，像那些摔跤老手身上的一般，腹部增加的重量不仅不会妨碍劲道，而是加强了气力。第二个人物比较年轻，也是浑身一丝不挂。他站在办公桌的另一端，保持着像古希腊竞技者休息时的传统姿势，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腿上，右臂贴身下垂，左臂弯曲，把刚用手合起的长方形纸板紧靠胸前。他也是由于经常锻炼身体肌肉组织十分发达，目前完美无缺。弯起的手臂的二头肌明显地隆起。胸部和腹部线条坚挺，整个上身使人想起无可挑剔的艺术学院用青铜细致地复制出来的、经过艺术加工的古罗马护胸甲上的护胸。下腹的生殖器并不长，几乎没有隆起、无毛、末端包皮皱折形成龟头，托着生殖器的睾丸阴囊鼓胀，致使它稍微向前伸出。在那细腻的皮肤下，可以看见血管分布的线路，像树根似的盘在前臂、手背、胫骨和脚上，这些部分的血管比较突出。两个裸体的人物和布景以及古色古香的家具之间的对比，使这场景显得古怪，再加上整幅场景的构图是画在一张纸上（或一幅纹理很细的布上），所用的铅笔芯经过绘画者在绘图的过程中不断地仔细再三磨锋（几乎成了怪癖），因而更显得奇特。人物赤裸的身体是用一种故意平淡的笔触，按照古代的模式，细致地绘出那种刻板的人体，人物周围的物品和所在的房间也是同样平淡，看来按建筑师图纸施工时也是那样地平淡。这些图纸的用意不在使人看见已经存在的纪念物，而是看见想象中产生的一些组合的形象，实际上这些形象仅反映了雕塑者自己，那些细到难以置信的灰色线条循着完美的曲线或伸延成直线或弯曲成圆形，但不是在固体的东西（人体的裸露部分、木头、大理石）和这些物体四周的空间画清其界线的，而是画在按照拐折线或角度围起来的空白平面之间。要理解这样的图形显然只能根据绘图者与看图者双方事先同意接受的一种画法的规章。在几何图形的描绘上也是一样，习惯认为两条直线相交意味着——不是呈现着——一个平面的存在，而墙壁圈起的空间只是用几画来示意，这几画表明墙与墙之间或墙与天花板之间所形成的二面角的棱边或表明那经过精心严格设计的透视法画出的铺地石砖通过一些长方形的门窗洞，可以看见外面一个建筑物的长形正面（也许是一座宫殿的正面），其三排窗子上都装有窗楣（二楼的是三角楣，三楼的是圆弧形，四楼和顶楼的窗子只有突出的层间腰线环绕着）。这个正面也是用线条勾勒而成，用十分细致准确的笔法绘成正视图，全部没有画上投影（家具、书桌、靠背椅也是如此）。只有两个赤裸的身体上的肌肉画了使之逼真的阴影。在这种背景之中，这两个人的身体显得非常古怪，特别是因为脚下没有投影。它们出现在这里，像大理石般洁净而又凹凸不平。它们不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或站在装饰着冷冰冰的几何图案的铺地石砖上，而是像从浅浮雕上拿下来后贴在一页纸上的人物。在这设计的场景中，画家似乎按照自己对重点的选择，立意根据各种各样的成分在他心目中增长的重要性，把它们分清。这一点，从采用的独特的笔法可以看得出来。如何区分？首先画的是无生命的东西（除了铺地石砖、墙壁、家具、窗子和外景以外，还可以看见一幅巨大的古地图和一个庞大的地球仪是采用同样的画法来表现的，那就是用线条勾勒：地图悬挂在一面板壁上，上面画着罗盘方位标，像鼹鼠打洞时堆起来的小土堆那样的山脉，由于有石岬的海岸而产生齿形的边线，有很多支流的蜿蜒曲折的河流——地球仪的赤道线围绕着一个黄道环带，它立在一个三脚底座上），其次画的是肌肤、长着肌肉和血脉的身体，其凹凸不平的部分画得特别用心并涂上阴影，整体像灰色的大理石；最后画的是两个人物的头部，但不仅是勾画出了形状，涂上了阴影，而且还是用油调上研碎的颜料画的，完全像是两个雕像被开玩笑的人用颜色模仿真的肌肤和头发涂了脸部，画了发式。对其中之一，就是站在办公桌另一端的那个人物（虽然有一把椅子摆在那儿，似乎是为着接待来访者的），在大理石上涂画的油彩在下巴稍微下面一点的地方就停笔了。他那浓黑的头发一绺绺披在鬓角上仿佛是从他身后猛吹过来的风把这发绺平贴在那儿的。他的脸部的轮廓虽然显得年轻但线条看来已经不大柔和，无动于衷的表情也许掩盖着一种隐约的嘲讽或轻蔑。他的头部微微后挺，保持着一种合乎军人规定的姿势，但他似乎故意夸大其笔挺僵直。从他身上流露出一种既卑屈又傲慢的态度，大概是出于一个年轻人在一个年纪较大、地位更高的人物面前本能的反应。这个人物坐在办公桌旁，画家对他的着色用了一番精细的功夫。画家并不限于描绘那强健红润有点充血的脸、开始变得灰白的浓密的褐色头发，而是进一步给他在肩上披上一件宝蓝色的上装，让他那浓密的长发披垂在红色的竖领上。蓝色油彩涂至乳头部位上就截止了（除了画笔有些偏差之处）。这上装带有金色流苏的肩章，流苏下垂在肌肤灰白的臂上。从臂到手的部分是裸露的，可以说画家是用人皮套在这双也有点红润的手上，特别是紧贴在那张白中发黄的纸上的手指尖显得较红。这张带有折页留下的痕迹的纸上画着细致入微的、立体感强而且逼真的画，上面还有用红棕色墨水书写的文字。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个人物的面部不是仅仅按照画家开始作画时一般的习惯做法，先勾勒出轮廓，同时在各部位快笔加上几点颜色以取得画面的和谐，也许某一部分还要重新处理，根据绘画过程中发生的变化甚至要全部修改：画这两个人物却采取与习惯相反的画法，一次就“完工”，甚至画最小的细节也是如此（例如画那个坐着的人物鼻孔一侧边上长着的一个瘤子），画家是一次画好就再也不修改了。还有，虽然那大房间只是通过排成一面的三个高大的窗子采光，但散射的光线使场景更显得奇特。这些光线照射到面孔上各个部位，仿佛是从画家工作室玻璃天棚那样不自然地透射下来的光线分布（这和荷兰画派画中形成对比的现实主义的光线处理完全两样），被画的人的赤裸的身体在沉静的工作室中站在台子上摆好姿势，背后是绿色丝哔叽的屏风，他们的肋部平静地呼吸，不影响固定不动的身体保持雕像一般的姿态。除此之外，还有特别的地方是，再没有别的颜色（在涂了阴影的人物身上或在背景、家具上都一样），而且画家尽量给已画的部分精细加工（仅在那有窗子的建筑物的详细的图形上，抹了一片淡蓝色的很薄的涂层，与其说是典型的，倒不如说是象征性的，连窗子的上部也没有涂全）。似乎以此就可以证实这幅画不是没有完成，而是被描画的人认为是全部完成的作品。由于颜色的作用，两个面孔、金色的肩章、坐着的人物的双手和他正在阅读的那封信都被故意地从整个画面上突现出来，从而占有特殊的位置。

不过，再仔细看看图像就会使人猜想这幅画的作者在选择作为场景的事件发生的时间上曾犹豫不决。实际上人们可以看出坐着的人物的右手（虽然经过仔细涂抹，现在仅仅留下幻影般的很淡的灰色）最先画时位置不同：它有点举起，离开另一只手一直拿着的那封信，一些手指像扇子形状那样张开，其姿态既漫不经心又显得专横独断，像有地位的人用食指朝门所在的方向指着，把一个下属或一个纠缠不清的人打发走，但是，问题在于要搞清楚这个手势（这种撵走方式）是发生在这位收信人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之前（另一个人物虽然态度毕恭毕敬，但流露出一种隐约轻微的讥讽的表情，似乎已经知悉信的内容了），还是在读信时或在知悉信的内容之后为了可以清静地再看看那封信，因为这个坐着的人继续软弱无力地挥手时，头并没有再抬起来，眼睛一直盯着那展开的信，像入了迷似的。

他，五十岁，现任意大利炮兵部队司令，驻守在米兰。他穿的制服上装的领子和硬胸都绣有金饰花纹。他，六十岁，监管着自己的城堡里建造大阳台的收尾工程，身上抖抖瑟瑟地裹着一件军人穿的旧宽袖长外套。他眼前出现黑点。当天傍晚就要死去了。他三十岁时，是上尉军官。他常到歌剧院去看戏。他头戴三角帽，身穿一件束腰的蓝色制服上装，佩着一把使仪容显得威武的剑。在督政府[1]时期，他是驻那不勒斯的法国大使。一七八一年他首次结婚，娶了一位信奉新教的年轻荷兰女人。三十八岁那年，他作为北部省和塔恩省的代表入选国民议会。一八〇七年冬，他指挥围攻当时属瑞典的波美拉尼亚地区的施特拉尔松德[2]。他在东普鲁士的弗里德兰买了一匹马，那真是一只庞大的巨兽。他写信给一位朋友，开玩笑地说，他身体过分发福，按照他那只有五点九法尺[3]的矮小身材块头实在太大了一点。一七九二年他入选国民公会[4]。他写信给女管家巴蒂，要她注意再种几排白色刺篱笆。当他被驱逐出那不勒斯时，他不得不仓促地租了一条热那亚船逃命。他和一个叫加里古的人联合开采阿韦龙山谷的铁矿。他投票赞成处决国王[5]。他作为革命人民代表出任职务。他头戴三色羽饰[6]的菱角帽，身穿有红色袖饰和领饰的军装，脚登翻口的长统皮靴，腰上系着的也是三色的腰带。共和历三年风月[7]十六日，他进入公安委员会[8]。他从米兰张罗组织皇帝[9]出访意大利王国的礼节事宜。在白色恐怖高潮中，他被选为国民公会的书记官，在这期间，他从监牢里救出了一位保王党女子，后来娶了她当继室。有一份报告中说此人有钢铁般的身体，有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勇气，在意大利科西嘉岛上，他曾率领不到一千二百人的兵力对付得到胡德和纳尔逊[10]的舰队支持的帕奥利[11]党人的叛乱长达一年之久。在法里诺勒战役中他的腿部受了伤。他在那不勒斯登上的那条船在海上被土耳其的海盗劫走。他带领着他的部队经过比利时撤退，连续四天他们所骑的马不能卸鞍。[12]在波美拉尼亚的时候，他总是抱怨天气寒冷，健康不佳，身上多处受伤。他当立法议会第一届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时，曾使一项对镇守被围攻的城池而最后失守的司令处以死刑的法令得以通过。他的部队被敌军飞机袭击，伤亡惨重。土耳其海盗把他交给突尼斯的贝伊[13]处理。他进入元老院。戴上天蓝色的直筒无边高帽，穿着有褶裥的白色短斗篷，腰系着一边下垂的红色腰带，脚穿长统袜和有环扣的鞋子。他维护巴布弗[14]的党人，致力使人修建从卡奥尔至阿尔比[15]的公路。在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傍晚，他仓促地在炸桥之前再次渡过默兹河[16]。奥尔贝地区的总监承认他具有坚强的性格、丰富的知识、正派的生活作风和良好的品德。他获得圣路易十字勋章。他掳获帕奥利党的部队的首领并下令将他枪决。他在突尼斯购买了一匹阿拉伯种公马并命名为穆斯塔法以志不忘贝伊的连襟西迪·穆斯塔法，因为这位突尼斯人在他被囚禁时曾加以特别照顾。他叮嘱女管家要多施肥。在第二届军事委员会进行选举时，他与卡诺和迪布瓦-克朗赛同获最多的选票。当他从普鲁士回到法国时，他提醒皇帝陛下注意：他一直忠心耿耿为他效劳，但他是大军[17]中唯一还没有晋爵也没有得到年俸赐赏的将军。默兹河奔流在夹于树木繁茂的巉崖峭壁间的峡谷深处。一群头戴两边有白色布翼的圆锥形帽子的修女，拖着那缠腿绊脚的蓝色长裙，与最后撤退的骑兵同时奔跑过桥。他用从自己的军刀柄上拉下来的穗子拼命鞭打他那筋疲力尽的马。由于健康欠佳，他得以避免被任命为驻西班牙军的炮兵司令。他给一位友人的信中说，在那儿将不会有人打一炮，他到那里去也不能获得什么军功荣誉。他获得荣誉军团二级勋章。他给女管家发出详细的指示，教她如何把他家的酒装瓶。他被派遣到北部省驻军中去执行任务。他在同僚舒迪厄同意之下特赦守卫尼乌波特的两千名英军。罗伯斯庇尔和公安委员会的好几位委员都指责他过于宽大。由于发生热月事件[18]，他得以脱身。阳光掠过那只在翻阅和登记簿一样大小尺寸的一些本子的手，这些本子上写满工整的字迹。他任莱茵河炮兵部队的司令官。他在瑞士购买了一匹母马，命名为弗里堡[19]女人。他视察意大利北部的要塞。他从热里·万霍斯格斯特拉顿父子银号那儿取出三张汇票，第一张是共和十四年风月十日兑取三千六百六十九镑[20]，第二张是共和十六年风月十日兑取三千九百七十四镑，第三张是共和十八年风月十日兑取四千二百八十一镑。手上干枯的皮肤呈浅赭石色，骨头突起的地方稍呈粉红色，无数的皱纹像绉布似的。他以公安委员会的名义签署提升皮舍格吕为摩泽尔和莱茵地区联合部队的司令官的委任状，他还附加上个人的祝贺。他勉励军事代表们死守默兹河，不能有后退的思想。马的颈圈被汗水湿透，枣红色的马毛由于汗水粘连成为一片片深色的东西。在缰绳摩擦的地方和腿弯朝里的面上，汗水冒出灰色的泡沫。一八一一年，他任西班牙巴塞罗那的督军。他记述自己曾中风，幸而后来完全痊愈。他写诗赠与一位女演员。圣灵降临节的星期天阳光灿烂。当部队越过桥时，峡谷深处已阴影重重。他的发妻在圣-米歇尔城堡中生下一男孩后死亡……他抵达科西嘉时，怀着愉快的心情写信对国民公会说：我到卡尔维去，随身带着铁格架子以烤红子弹，要是敌人前来进攻，他们绝对捉不到我们，哪怕我与城池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在米兰居留期间，他的继室到处带着一个名叫萨朗的黑人小童跟随，她用心使他穿戴得如同一个东方阿拉伯人，让他包上头帕，穿着灯笼长裤。她模仿约瑟芬·德·博阿尔内[21]，有人说她们两人相像。他到达巴塞罗那后参加了西班牙民兵组织，整个冬季他在阿拉贡前线作战。他参加比利时战役、荷兰战役、瑞士战役、意大利战役、普鲁士战役。他在西班牙指挥围攻奥斯塔里希，当时由于身体日益衰弱，他不得不离开岗位。一群小嘴乌鸦缓慢地拍着翅膀在阳台上盘旋飞翔，发出刺耳的嘈杂声。他感到疲劳，把眼睛闭起来，但他的视网膜上仍留着记事簿上阳光照射着的几页反射出的光斑。在那合起的眼皮下，他看见一个粉红色的长方形突现在紫色衬底上，这长方形慢慢地朝右边飘移。由于近二十年间的政治职务、军事任务和指挥员的工作，他远在他乡，有时好几年才能回家一趟，即使是很少回来，逗留的时间也不长。巴斯蒂亚的人民组织曾向公安委员会控告他为了一己的安危不惜把卡尔维的一些部队集合起来。他以公安委员会的名义，写信给茹尔当、莫罗、勒谢尔和克勒曼，说他实在无能为力为他们提供驴马、金钱、粮饷、饲料。他鼓动他们从敌军那里取得所需的一切。无论他到什么地方，他都给女管家巴蒂写一封封的长信，仔细规定她在他的领地上随着季节的转移做应该做的工作。他叫苦连天，埋怨意大利的公路很坏，使他的腰部和马车都震损了。他成为铁冠骑士团的骑士。他对那“无耻的皮什格鲁”的被捕感到高兴。他不断地和联营铁矿的加里古打官司。他计算送信与国防部长所费的邮资。从帕里马罗送到拉韦纳共需支出两驿站的钱，从拉韦纳送到里米尼所费有五驿站半的费用，从里米尼到波伦亚共需八驿站的钱，从波伦亚到摩德纳需三站半，从摩德纳到斯皮利姆伯尔图来回一趟需要三站半，摩德纳到福尔米几依费三又四分之三驿站的钱等等。每一驿站的马费是三点十分米兰里拉。在维罗纳战役中，他在渡过阿迪杰河时腿部受了重伤。他投票赞成对大革命后曾移居海外又返回法国而手中持有武器者一律处以死刑。默兹河右岸蜿蜒而下的公路两旁有鲜花盛开（看来似乎是浅蓝色大花瓣的绣球花丛）的花园和铺着砂砾小径的有钱人家的别墅。到处一片空寂，一匹马的腿一瘸一跛地走着。一个骑兵的裤子膝旁的部位被子弹打中撕开了，从那伤口流下的一股褐色凝结的血在绑腿上被吸收不见了，但新冒出的鲜红的血不断地汩汩流出扩散。芽月[22]十七日他向军代表们报告有关逮捕无政府主义者舒迪厄及其他密谋分子之事。在一次视察中，他在曼图亚瞻仰维吉尔[23]的雕像并在特雷比亚略作停留以实地勘察汉尼拔、苏沃洛夫和麦克唐纳[24]作战的战场。他写有这样的话：一支军队若驻守在左岸而不从右翼出击必败无疑，反之亦然。他荣任米兰学院院士。他在国民公会中发表演说抨击那些反对新思想的人。他写信禀告父亲他想娶一位在贝桑松歌剧院认识的荷兰年轻女子为妻。他为平息父亲的反对意见故意强调嫁妆之丰厚。他获准觐见突尼斯的贝伊，这位贝伊坐在一间墙壁上挂着各种武器的大厅中一张蒙着绿绸面的长沙发上接见他。他命人在自己的城堡旧宅中加建一座朝南的平台。他十一岁，挨着祖母坐在剧院的正厅前座上。祖母的长袍领子用一个玉石雕的别针严密地扣住，淡紫色的玉石浅雕着的是一个庞贝[25]舞女。穿过舞台幕布上一个画得十分逼真的圆洞，舞台监督用一只眼睛从洞口望那坐满观众的剧场。观众中的妇女飞快地摇着扇子。对于路易·卡佩[26]是否应该判处死刑的问题，他表示赞成处死。在受到那不勒斯朝廷冷落排挤时，他去参观赫库兰尼姆和庞贝的古迹以消磨时光。他写道：去年如果我们是根据正常的情况来考虑战争形势的话，我们的战役就不会像实际上那样延展到阿姆斯特丹而到布鲁塞尔就结束了。他在戈罗暂停的晚上，写信给他的朋友米奥利斯，告诉他曾与一位意大利姑娘过夜。他说，既然波河三角洲到处乱飞的蚊子在那姑娘身上吮吸，他当然也可以一样干。他在阿姆斯特丹购买一匹五岁的母马，全身皮毛是枣红色的，放在量马体身高的测量架下丈量，它的身高达四尺七。他到斯特拉斯堡后，严厉整饬莱茵河地区的部队中的混乱状况和滥用的通行证。在他的马厩里有三十四匹公马、母马、骡子、驴骡等大牲口和一头小驴。他在经过塔利亚门托时写下：任何人的生活都有乐也有苦，但别人享有玫瑰而他却只能得到尖刺。他写了一篇抨击文章讽刺马塞纳，这人的运货车在军队中发财之事有口皆碑，而他居然好意思仅供二十五个路易给那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的苏尔特。他命人在他的庄园中为他的发妻建造一座坟墓。在坐在他前面的两位女观众的头部空隙之间他看见一排脚灯照亮的舞台。男高音演员手携着头戴花冠身穿白色长袍的女歌唱家径直往前走，但身子没有转向着她。演员们在两个坐在前面的女人黑黝黝的头部中间的空隙里慢慢地走过去，他们走几步就停下很久。对于是否应当缓期执行路易·卡佩的死刑的问题，他的答复是应立即执行。他写信给滨海夏朗德省的省长说，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他的兄弟是在莱茵部队中阵亡的，那个自称是他的兄弟的俘虏不过是一个骗子。他让奥什将军知道，公安委员会责备他让一驾驿车在没有护送下就开到朱安党人[27]滋事骚扰的地区。他不再翻动记事册的纸页，眼睛望着自己的手在阳光下显现几千条相当粗的皱纹，纹路虽然交错重叠，但全都朝着同一方向，像农田的道沟一样。这些皱纹从手掌起至食指以斜线弯弯曲曲地或紧靠或分开，像水流似的汇聚于指根处。他看见一些隐隐约约的黑影。他写文章抨击西哀士和教士们。他向刚把教皇逮捕了的友人米奥利斯祝贺。他邀请穆拉将军到他的名为畅心的别墅中来作客，说他家的厨师曾因受到将军对他烹饪技术的赞赏而感到无限光荣，希望能再次得到将军的品尝。他的腿部旧伤在施特拉尔松德复发，他只要长时期骑马就疼痛异常。他写信告诉女管家，他只有四五年能活了，他希望在去世之前这段间歇中能够安享有生之年，他要女管家赶紧催促完成建造露台的工程。他离开部队以后，还好歹活了一年，退居在他的圣-米歇尔城堡中，疾病缠绵，凄凉孤独……越过在桌上摊开的本子和阳台的涡形栏杆，他看见下面骑兵鱼贯而行的营房院子。这些骑兵穿着黑色制服上装。在记事簿上写着的穆斯塔法和有关这匹马的体貌特征的三行字都用斜杠划掉。同样粗短的笔划在下面加写：死于圣-米歇尔……一八一一年十二月八日。他望望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两条粗大的灰蓝色血管突出，伸延到与无名指和食指相应的肌腱上。在食指和伸开的拇指之间的皮形成两道交叉的皱褶，像纤维膜，颜色较红。本子稍微斜摆在桌上。象牙色的书页在阳光照射下产生的反光，从下面反照那充满皱纹的脸。他眨眨眼睛。用铅笔划了平行线的页上写满了秘书工整的字体。纸页边沿上记着每封信收信者的名字，其中有代理人、部长、商人、朋友、下属、同僚、亲戚、将军、仆人。他定购十二双丝袜，同时还说明他不用吊袜带。铁矿联营倒闭后，他企图通过律师追回部分资金。当继室和儿子老向他要钱使他心烦时，他的答复是：他只能靠将军的军饷来生活，田产的收入已为债务耗尽。在巴尔杜，他十分欣赏贝伊的大鸟笼养满什么颜色都有的各种鸟雀，鸟雀啼鸣的声音震耳欲聋。他说：那不勒斯宫廷阴谋派人暗杀他，像对付法兰西共和国派至拉施塔特开会的代表一样。[28]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我们两人之相识是出于偶然的机会，有点像小说里写的；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是在看戏时认识的。坐满观众的剧场中声音嘈杂。乐池中的伴奏者在调校自己的乐器。在那些混乱、抖动或突然中断的乐器声中，不时可听到第一提琴手用手指在弦上拨弄定调子的声音。在已无尖顶的两个塔楼之间的平台仅剩下一块稍微凸起的土堆，现在四面种上荨麻，作为菜园。那里有一些卷心菜正在抽心结籽，几株萎谢的西红柿和四季豆攀在近旁的芦苇上。三四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一边四处乱走一边到处用爪扒土觅食。坐在剧场的正厅和楼座中的女客手里的扇子又扇动起来，像蝴蝶的翅翼一般。在施特拉尔松德围攻战中，他指挥四千多名炮兵，不仅是法国籍的，还有意大利、西班牙、汉堡、符腾堡、巴登、黑森州和荷兰等地方的人。他与他的参谋住在米特勒海根的城堡中。他在一些皇宫中就寝，但有时在马厩里、树林中、帐篷里过夜。他睡过焚烧过的教堂，睡在被很高的野草所掩没的荒地上，在废置的工地里；也在深处积满腐水的防空洞的楼梯上蜷缩着过夜。为了逃避追逐者，他白天上豪华饭店、到公共浴室去度过。他甚至用大衣裹着身体席地而卧。当他醒来张开眼睛时，眼前出现的是一种呈粒状发光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的物质。他的脸部和骑兵大衣都覆盖了一层雪。他吩咐随从当心他那用柏柏尔[29]羊皮制成的行军床垫。逼真的幕布拉开，台上的背景是幽森森的岩洞，像蝴蝶翅翼一样的扇子停下不扇动了。八月十日晚上，国民议会下令派遣他和大卡诺、普里厄、加斯帕兰、安东尼勒以及其他七位代表到部队中宣布废黜国王，皇宫的瑞士守卫的反抗已近于结束。从议会内部可以听见枪声最后的回响。从哨所外望，他看见整个广阔的城市展开在山冈和远方闪着光的海之间。在房屋瓦顶之上，远近处分散耸立着笨重建筑物的圆穹和圆形屋顶、老区的哥特式钟楼。不时步枪响声和自动发射武器的连续射击的炸弹爆炸震撼着这个城市。由于没有看见硝烟腾起，他断定作战双方还没有投入炮兵部队。他为发妻的坟墓撰写了墓志铭。舞台布景上非绘景部分画着一些仿真的褐中带红的岩石，好像其中含有赤铁被地下火烧过一般。俄耳甫斯穿着古希腊式的短袍，站着的姿态好像悲痛不堪。腿上穿着粉红色的长统袜子。根据接到的命令他有权对上自将军下至其他一切文武官员出于形势需要暂时免职，必要时还可予以逮捕。他发誓坚持自由平等的原则并保卫人民免受暴君的欺凌。中风以后，他有时感到头晕眼花，看见一些黑点在眼前翻滚旋转，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频繁出现。他命人为发妻建造的坟墓处于卡勒泊溪流旁边的一个峡谷深处，墓的四周植着一片杉树小林。从平台上望去，看不见那座坟墓，只看见杉树梢顶，即使没有风吹，叶子也不停地抖动，似乎这些叶子兀自不停地在动，发出一种很轻微的飒飒声。他写信给公安委员会，诉说西比利牛斯省的部队严重缺乏衬衣和鞋子，由于运输缺少骡驴，对毕尔巴鄂的进攻不得不延期进行，在东比利牛斯省的部队由于士兵开小差而力量大为削弱，有些部队整连人带着武器离开所在的作战单位走掉了。他看见下面林荫道上浅绿色的梧桐的春叶。在树枝末梢的毛茸茸的嫩芽呈淡淡的红棕色。他腰间系着两个炸弹，身上带着一把小手枪。为爆破声所震撼的城市在阳光下一片死寂。林荫道地上处处都铺盖着被炮弹打断的树枝，上面的叶子仍然呈绿色但已开始枯萎皱缩。男高音唱道：欧律狄刻，欧律狄刻，亲爱的人，你在哪里？[30]在卡尔维，放火烧了一艘闯入停泊船只区域的英国大型驱逐舰尽管其他舰队施以援救仍然把它击沉。他在都灵购买了一些驴马，并命军队护送到他那女管家手中。他叹息法国皮埃蒙特的驴子比不上北非柏柏尔的驴子。复辟时期[31]，他的遗孀阿代拉伊德向路易十八呈递一份请求赐予帮助的呈文，同时恳求他捐弃与她的姓氏有关[32]的成见。她提起八月十日那天晚上[33]，她在杜伊勒利王宫最后一批守卫被歼灭时，曾想方设法潜入议会，并把克莱蒙-东尼尔公爵的字条交给国王陛下。在平台深耕的边缘上的荨麻丛中露出一只雄鸡的头。它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一颠一动的头使那肥厚多肉呈粒状的鸡冠摇来摆去。他写信予奥什提醒他注意过了春分英军可能在贝勒岛登陆。他对利古里亚[34]海岸进行一次视察。他绘出他的庄园地形图寄给女管家。在涂黄色的胡桃树林的那部分有九个小分区。第一区从桑泽平原的小榆树林起一直往下延伸到葡萄园。种樱桃树的那一区横穿田野直至道坑为止，他命人改用一种不用十二个炮手只用七人就能方便操纵的新炮架。搁在那写满字的有记事簿那样大小的本子一页右上方的握拢鼓起的手影有时变长，有时变形，遮盖了本子上写着的字：

深夜谛听我的呻吟

发现躺在棺木上面

是那改变欧洲面貌的

革命运动的浪潮

它历尽种种风险

我也屡经险流暗礁

这头六行的字体倾斜但十分熟练，笔锋有时用力压得很重，粗笔划时有点溅开。第二区延至卡雷塔勒。随后的第三区是大胡桃树林，用蓝色标示。发妻的坟墓就建造在蓝区中。公鸡的颈部羽毛色彩呈棕红中带淡紫和粉红。随着它头部的姿态，阳光照射到鸡冠上，头部发出像灯笼似的红色透明的亮光，过后这似灯笼的头部的亮光熄灭了，颜色变得柔和，呈暗紫色。他拂晓时到达佩斯基耶拉的军火库。他命令管理人员交出仓库钥匙，发现其中有些炮兵部队的用品没有登记在表册上。他写信给军部，告知法军的仓库在意大利军官的同谋下遭到偷窃。送信所费：从波尔哥·布次阿努到路克用去两驿站的钱，从路克至维亚雷焦也是两站，从维亚雷焦至圣彼罗一站，从圣彼罗至马萨一站，从马萨至拉旺萨一站，从拉旺萨至摩德纳十七又三分之二站等。穿过阳台栏杆铁铸的涡纹和叶形饰纹他继续往下边看，模糊地看见骑兵们在亮光的背景前鱼贯走过的黑色身影。他们之间保持约十五米的距离一个跟一个走出围墙中的一道门廊，以与窗子垂直的方向前行，接着朝左转，在另一门廊下消失了。在铺路石上马蹄铁发出铮铮回响。当他们走到第二道门廊下时，从墙壁上回响的声音与前不同。随着马的步伐，穿着黑色制服上衣的骑兵的上身微微地左右摇摆。他们俨然像骑马雕像的影子以那只手照在本子上的影子同样的角度在铺石地面上拉长。他眯起眼睛看那些字迹：

一座坟墓；那

晨曦对我

事件发生

翻天覆地

使我

在这当中

这是头六行的开头的一些字，呈现在耀眼的阳光照射着的那部分纸页上。他一下子翻了好几页。一七九二年，王位废黜以后，法国人民组成国民公会，联军[35]离巴黎只有四十里[36]了。在会议中需要大智大勇者，但宣布任命任何人都会引起激烈的争论，看来遭到反对多于赞成；野心勃勃者开始稍占优势，人民却希望性格刚强的人选入国民公会：就在这种情形下，我受到委任。在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紧簿页的上角时，在这动作中，手上的皱纹和血管突起处消隐了，手背上的皮肤展开，这时的手好像是光滑的大理石，粉红色中隐约呈现蓝色的网络。两位女观众中较年轻的头发梳成高髻。在她那纤细的后颈上，有几绺没梳理好的短发在耳后卷起。从舞台上射来的光线照在她的颈子的一侧，低领袒胸的衣服上露出的从喉咙到胸脯处，反射出像珠贝一样的光彩。小嘴乌鸦成群渐渐飞远。实际上这种成阵的飞行是由许多彼此之间并没有明显联系的小队在空中盘旋飞翔组成的。这黑压压的鸟群的运动方式是双圈的：一圈是整群慢慢向前移动飞翔，另一圈是在一些乌鸦在群体中多次返回逆向飞翔，或以笔直或倾斜的方向旋转飞翔，乍看起来乱糟糟，但对整群鸟的移动毫无影响。落在后面的乌鸦拍翼振翅追上大队，其他的开始盘旋，好像是在轮流接替。那打开着的长方形的本子留在视网膜上的光亮渐渐缩小了，与此同时，颜色也变了，现在是褐色衬底上呈翠绿色。他请人用赭石略带深灰色脉纹的大理石为自己雕刻胸像。他为了看见那男高音和女高音演员不得不侧头俯身向前，现在那两个演员在台上又站住不动，停留在前面两位女子的头部间空隙的左方。他从现在的角度可以看见那较年轻一位的娇弱脸庞的朦胧侧影。俄耳甫斯转身背对欧律狄刻，后者在唱：Che mai t'afanna in si lieto momento？[37]他用意大利语与贝伊交谈，要求释放他的同时，发还那艘热那亚船和船上人员，而贝伊一直认为那是“应得的掳获”。他观察到在乌鸦阵飞中盘旋的总是成对的，无疑是一雌一雄，两鸟结伴而飞，似乎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性爱追逐还是追捕昆虫？），但它们并不因此而离开鸟群或停止跟着移动。在土伦，他代表公安委员会向军事代表里特汇报意大利部队各种物资均已告罄的情况。在国民公会的讲坛上，他发言为新的军事部署辩护。他说，当谁把重要的真相向人们提出时，可以预期会引起严重的反驳，人们会奚落提出新的想法的人，指责那建议一种更好的联合办法的人是捣乱破坏者。小嘴乌鸦现在聚集在果园里三株树上，像粪便似的黑森森的一大片把树都遮掉了。在他那重新闭拢的眼皮下，颜色易位。窗框里的翠绿长方形现在分为橄榄青衬底的樱桃红的两个长方块。

在公路另一侧的树林掩护下的三门架好的大炮连续发射一个多钟头，直至夜幕下垂才停止。发射时炮声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炮弹逐渐减弱的呼啸声。爆炸声在远处回响之前，出现短暂的沉寂。离炮架约五十米远的林中空地上聚集着马匹。随着日暮，远近隆隆的轰炸声逐渐稀疏，最后渐渐停息。在恢复宁静的黄昏中，慢慢变得阴暗的树林散发出一种凝重湿润的草木香气。一只乌鸫时断时续的啼声在乔木林间的回响越去越远。那渗湿树叶的发蓝的薄雾渐渐变暗，叶子不久就在天空的烘托下呈现出黑色的剪影。聚集在林中空地上的马匹变成一群模糊的黑影。马鞍发亮的皮革和马的臀部反射出朦胧的光。炮兵们比较干净整齐的穿着和脸部的样子与那些骑兵们的蒙着灰尘的军大衣、几天没刮胡子的疲惫的脸容形成对比。骑兵们望着坐在木箱上喝热汤的炮兵。当树林中回响起一只猫头鹰的叫声时，最后的一些鸟啼声已沉寂很久了。站岗的人神经紧张地惊跳。用军大衣裹着身体席地而睡的士兵虽然十分疲劳但辗转反侧无法睡着。一些士兵相继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有几个人聚集在炮兵的装着无线电设备的小卡车周围，和他们交谈起来。从无线电里可听到敌方的伞兵模仿猫头鹰的叫声互相呼唤联系的短促的声音。他向公安委员会的秘书口授一封致驻桑布尔-默兹部队的军代表的信。秘书的字体加添了许多花缀和花饰。他信中说：你们朝什么地方去？你们自己说，我们在默兹河上的要塞在军事失利的情况下只能对敌军稍加抵抗，但是你们必须取得胜利。从那无线电小卡车的后车门透出照亮里面坐在装置前的操纵人员的一道微弱光线。从那装置中发出一连串嘀嘀哒哒响声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间断的交替说话的声音。有时操纵人员收到远方的发射台的电波，在短暂的时间中可以听见几个音符的零碎部分，交响乐或歌剧的零星乐句，这些乐声在黑暗的广阔的树林中显得难以置信、温柔动人，似乎由于遥远而变得轻弱。猫头鹰和仓鸮的叫声继续不时在相当近的地方发出。士兵们停下不说话，谛听黑暗中的声音。仿佛是穿过时间和空间的厚墙，一个男高音的不稳定的歌声传来，唱着没有欧律狄刻，我还干什么？没有我心爱的人，我到哪里去？欧律……接着电机又发出嗒嗒声。当这种像油炸的声音停息时，接替出现的是一支萨克乐管有节奏的音响，也同样极其微弱，仿佛这些声音在黑夜很远的地方摇曳闪烁。“……H…r小姐是很多骑士立志争夺的目标，我战胜了所有的人。她出身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望族，我们志趣相投……”男高音演员现在站在舞台的左端（因此，他这次朝右边俯身向前看这演员时，他同时可以看见那位小姐的脸部侧影，她这时把头转向左边）。俄耳甫斯站在靠近舞台非绘景部分一根从地板起用像岩石堆叠高达布景顶上的柱子旁，这些石头由绘景者简化为几何图形。按照配置布局在那些画成三角形或梯形的平面的棱边上涂上赭红、土红、棕红或深褐的鲜明的颜色以达到产生立体感。幕间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年轻人拥挤到那两位淑女的周围，这些青年戴着扑粉的假发，穿着礼服和腰身紧束、下裾像裙子般放大的上装，衣服的颜色有靛蓝、像特里阿农[38]的灰色、粉红、银白、珍珠色、宝蓝衬上红点的装饰物。公安委员会的决议案重抄在一个用线订在一起但没有封面的活页本上。在视网膜上停留的长方形亮块在重新闭起的眼皮的紫色昏暗中，现在朝着长的一面伸展，但在中央部分变狭，呈现像紫红色横放的沙漏或可以说像空竹。这长方形扩张到占有全部的视域，在其中央露出一个淡紫色的小月形。凌晨二时左右，一队盖着帆布的卡车停在炮架附近的林间公路上。在卡车里，士兵们面对面坐在平行排列的软垫长凳上，他们各人的枪垂直夹在膝盖之间。在黑暗中只能看清每排凳子最后几个人，他们最接近车子后部。这些人沉默不语，对骑兵们和炮兵们询问他们是否属于已宣布前来支援的部队的话不作回答。这些人的神色疲劳不堪、惊恐不安。他感到手背上有东西轻轻掠过。他重新张开眼睛。苍蝇透明的双翼在阳光照射下像云母那样发光。它那透明的奇形怪状的影子斜向扩展，似乎被一种静止的冲劲所推动，丝状的长脚与身体形成锐角，缩拢来的翅膀像尾巴似的拖在影子后面。在无线电卡车的里面发出缓慢节奏的舞曲。大卡车车队的一些带队的人走到炮兵军官旁打听路途，用两支手电筒照着展开的地图。他们打听完后，还停留了一些时间，在离开士兵们远一点的地方低声讨论了一阵子。在这群人中有一个说，德军已在晚间从一个被忘记炸掉的水坝上渡过了默兹河。其中一位军官带着忧虑重重的声调说：这样一来得付出沉重的代价。雄鸡的颈子收缩时，颈毛横竖，黄铜的颜色变为褐色。当鸡颈伸长时，羽毛恢复平伏，又再呈现出闪闪发光的黄铜色。他挥手做驱走苍蝇的动作时，手指放开，皮肤重新形成的无数皱纹蜿蜒在肌腱和鼓起的血脉上。他闭上眼睛，听见马蹄铁在铺路石上得得地响。根据蹄声在拱顶引起的回响忽然变异的声音，他可以猜出每个骑兵走过门拱的时间。收据是用黑褐色的墨水写在一张印有格式的白中带青的纸上，字体现出会计常用的端正工整的笔划：哈尔莱园二十一号的珠宝商里夏尔售与拉·圣-米歇尔将军大人：项链一条，镶嵌六十三颗宝石，款式时新，加工精细，共重21／4／32卡，价值四千三百法郎；一个花冠式的插梳，镶嵌一百零九颗宝石，款式入时，重17／4／8卡，价值二千四百六十法郎；一对耳环和坠子，镶嵌宝石三十六颗，款式入时，加工精致，重10／8/6/32卡，价值一千九百六十法郎；一条项链、一对耳环、珊瑚梳子顶部，此梳与钻石梳配套并带有锦匣：二百二十五法郎，等等。坟墓仅剩下一块长方形石碑埋在枝蔓缠结的荆棘丛中，由于冬天的霜冻而呈层状，已被藓苔半覆盖的铭文难以看清。谈话的嘈杂声、枝形吊灯的灿烂的亮光、丝绸发出的闪烁的光彩，还有音乐，全都混合成为色彩娇嫩、声响细弱的乱七八糟的一团，像是黑夜里从遥远处传来的嘈杂声，摇晃不定的闪光，像黑夜深处某地发生的细微、梦幻似的骚动。猫头鹰的叫声在近处回响两次。由于他不断被派遣到军队中执行公务，使他得以远离恐怖时期[39]发生的一些事件。他是在牧月法令[40]颁布以后才回到巴黎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当选国民公会的书记官。谁也没有想到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竟在政府的命令下突然出现在城中而且开了枪。实际上没有人搞得清楚谁射击谁。在头一阵混乱交火以后，一种双方默契的停火似乎在这个地区建立起来。缺乏睡眠和粮食成了主要的问题。他得与瞌睡作斗争。他的眼皮像火烧一般折磨着他，甚至闭起眼睛他也可以看见在自己的脸部上梧桐叶子轻微地抖动，这些叶子一会儿遮掩了阳光一会儿又让它透射下来。叶子成三尖角的星形。在眼皮下，那横放的沙漏两部分分开了，形成不同的两个球面。在带褐色的昏暗中这两个球面融化在一起了，只留下一点朦胧的亮光在闪烁着。头一天晚上，由于婴儿不停的哭闹声和那系在腰间的两颗手榴弹压痛他的肋骨，他无法入睡。有一天清晨，他乘外面局势暂时平静，偷偷走到街上，最后到达巴黎中央市场。摆摊的小商店大部分关门，开门的几家全被购买者围得水泄不通。一声枪响，把大玻璃窗的一格打得粉碎，引起了一阵恐慌。他趁机买了一块干奶酪，切成两半，塞入挂在手榴弹旁的子弹盒里。一天晚上，听到说有人将切断水源的消息时，他们急忙把所有能找到的盛器都灌满了水并决定翌日拂晓从屋顶进攻被守卫人员占领的大楼。他检查了自己的手榴弹和手枪。他想自己这一次可能会被打死。一七八九年六月，他所在的第七炮兵团接到命令开赴巴黎。他和几位军官一起向上校团长说，如果政府想对人民使用武力，他决定按兵不动。梧桐树交错的树枝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的影子有点像个7字数码，这个字形的尖端和转角顶端因有一些细球而变圆，像长了结节，这个字码仿佛是用墨水在吸墨纸上写的，而笔锋在转向的地方迟疑停顿了一下，吸墨纸把墨水吸了形成一个圆点。这个7字最先是橘黄底上呈蓝绿色，以波浪状变形，在下端增加了一横划，7字变成了Z字形，与此同时，颜色也转为深蓝、淡黄色底上有黑圈的靛蓝。从米特勒海根，他写信给女管家，告诉她，趁部队运输之便他让人带去一匹栗色母马，面貌漂亮，两前脚有白斑，一后脚外侧也有一块白斑，已满七岁，在量马体高的测量架上量得的身高全长四尺九寸。这匹母马是在美克兰堡斯达利兹的一个地区购得的，他给马命名为莎莱玛。下述这段插曲是发生在第三天晚上靠近炮兵的地方。这一段事情除了带有血腥味以外，其重要性在于它对那些幸存者来说是标志着好像具有严密结构的战争阶段结束，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此也就再没有任何秩序，哪怕是最糟糕的秩序也没有了。这时候他们是处于默兹河与桑布尔河之间，已经脱离任何组织结构，每个人或极少人组成的一个队伍游来荡去，得不到任何消息，根据太阳的方位约莫估计向哪里走，精疲力竭再加上缺乏睡眠使这些人处境更加困难。你们向哪里去？到了凌晨四点钟左右，炮兵们接到命令向后撤退。当骑兵们在拂晓时重新上马列成纵队时，炮兵已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他们沿着公路后撤，路上挤满各种军用或民用的运输工具、被抛弃或已燃烧的车辆（似乎他们的后方遭到极其严重的轰炸）、溃散的士兵和难民。这些人经过时向骑兵军官打听消息，但得不到回答。有时几发炮弹散落在田野中像是随便发射出来的。其中的一发直径异常巨大的炮弹爆炸时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烟柱，在平静的空中垂直停留了很久。天气一直十分晴朗。在骑兵们头上敌机几次列队从高空飞过，但始终没有袭击他们。下午三四点钟左右，骑兵连队走上公路的一条支线，暂停在一个居民全已逃走的小村子里，但骑兵们却接到命令要准备好保卫居民。不管怎样，他们最关心的是找到一点吃的东西，但一些撤退在前的部队将村中人家洗劫一空，他们仅找到一些香烟和装着糖水浸果子的短颈阔口瓶。他们捧起瓶子就喝，并用手指把果子拨到嘴里。日暮时分敌方侦察人员出现但立即撤返。到了午夜，骑兵们接到命令尽可能无声无息地撤退。他们把找到的布料（床套、床单、揩布）全都撕开，好歹把马蹄裹扎起来。他们牵着马缰走了约一公里，然后才上马骑行。他们在黑夜中前行，常常由于莫名其妙的长时间暂停而不得不中止行进，这时他们蜷缩着坐在马上，一动也不动。他写信给公安委员会，说有人企图谋杀他，他手下的几个军官为了公务在他之前出发，就在他本应取道的那几条路上中了埋伏而被杀死。他们有时连人带马惊跳起来，因为突然听见信管爆炸前咝咝的声音，一股硝烟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升起，在黑暗的天空中拖曳着一条火星闪闪的尾巴。有时他们迎面遇到一长列被烧毁的大卡车，有些倒在沟里，这些汽车在燃尽余骸之时发出一股橡皮和人体烧焦的臭味。他们隐约看见几具蜷缩在汽车方向盘上的已变成黑炭的人体，有的还骑在已横倒的摩托车上。在弹坑深陷的十字路口，几间房屋的残骸仍然在燃烧，倒塌的梁架被细小的火焰悄悄地舔着。这些小火焰好像沿着木梁慢悠悠地相互追逐，它们照亮了一些手提着水桶或背负着一些沉重的东西的男男女女的阴暗的身影，他们有时暂停下来用一种茫茫然的眼光望望那些骑兵，接着又重新奔来跑去。现在已过了四十八个小时，骑兵们一直没有能够停下睡觉，他们勉强不让自己睡着，有时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弯曲的上身随着马的步伐前后摇摆。天又亮时，他们来到一处广阔的平原上，这地方几乎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相隔很远才长有稀疏的小树丛，不可能找到任何可隐蔽的地方。他们所走的公路上既没有难民、车辆，也没有任何战斗的迹象。这里听不见任何战争或轰炸的回响，哪怕是远处的这种声响也听不到。他们紧张地仔细观察空荡无云的天空，只有东面有几条细长横展的云带在初升的太阳下呈现出粉红色。太阳渐渐升起，在他们前头投下像骑士塑像的朦胧疏影，像伸长脚的巨大昆虫，这些脚好像轮番收缩伸直但并没有前进一步。光线开始时带珍珠色，逐渐变为金黄色。当头一阵枪响传来时，他们的影子正开始缩短。马有的直立起来，有的跌倒在地上。已靠右走上近便的小路的骑兵队先头部队慌乱地朝交叉路口后退，在那里正撞上由于背后受敌直奔而来的最后的骑兵小分队。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已陷入埋伏圈，大家都难以幸免。刚写完这一句，他感到对没有身经类似情况的人这句话几乎是无法体会的，这时他把手抬起。在拇指和食指间虎口那里网形的皱纹以几乎是平行对称的弧形环绕着笔杆，这些皱纹先是呈松弛状，接着呈微波状。他抬起眼睛，陆续看见划了许多杠杠的稿子的上部，桌子的边缘，最后是阳台的铁铸的涡形和叶形花纹的栏杆，在这栏杆之外是一个接一个陆续走过的朦胧黑影。他拿掉老花眼镜，清楚地看到在营房院子中的上身挺直的骑兵，他们身穿有红色饰带的黑上衣，脚上的黑皮靴擦得光亮，马裤是宝蓝色的，圆筒形的军帽呈黑色。阳光闪闪照射在棕红色的油光光的马臀部上。

弗特尼……………………………………雌

左比德……………………………………雌

兹兹亚莱…………………………………雌

尼泽美……………………………………雌

基亚法尔…………………………………雄

阿伯德勒美莱克…………………………雄

巴尔美西德………………………………雄

佐朗………………………………………雄

阿勒玛卡登………………………………雄

卡里勒……………………………………雄

卡尔卡斯…………………………………雄

尼玛娜……………………………………雌

西摩斯塔法………………………………雄

拿拉伊斯…………………………………雄

纳当姆……………………………………雄

达勒于克…………………………………雄

卡拉卡哈巴拉巴…………………………雌

科科比莱苏贝……………………………雄

依卡尔……………………………………雄

法林姆……………………………………雄

泽鲁姆……………………………………雄

马匹的名单长长地排成一栏写在一页的外侧白边上，本子也是活页用线订起来的。在第一个本子上潦草地写着这些字：出任那不勒斯大使期间以及突尼斯被俘经过的回忆录。全是用意大利文写的，也许是为了表明这些记录属私人性质，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几个穿着华丽的奴仆领我前去觐见贝伊，穿过一条黝黑的长廊，其尽头处是一间巨大的鸟房，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鸟雀，它们发出令人惊异的啼鸣。贝伊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身材不高但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大厅中家具不多武器却不少。我细数一下，计有手枪十七对、长剑十七把，此外还有长枪、棍棒之类的武器。使我惊讶不已的是他的大臣优素福，他年纪还不到二十二岁，是位身体丰腴的格鲁吉亚人，样子既精明又斯文。对比之下，我反成了野蛮人……有时幼马中有一匹受惊（听到一点嘈杂声或风掀一些纸张的响声），偏闪了一下。骑马的人立即勒住缰绳，马的小腿弯起来，在原地跺脚，马蹄铁敲击在铺路石板上。骑兵们跟在影子后面鱼贯前行。他们在朝右拐弯之前越走近时身影显得越大，在逆光衬托下他们的轮廓一时清晰地显现，最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了。他写信对受那不勒斯国王之聘任在那里工作的马克将军说：……在指挥部办公室里工作可不同，在里面可以安心订立进攻的计划或使之执行：在办公室里工作精神不受干扰，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思考不受限制；在战场上可不一样，成功与失败取决于一瞬间：嘈杂声、险阻、烟雾都可以成为障碍使人无法看清楚，而且……印在视网膜上窗户中央的梃子和两根横档组成十字形方格形成的四个青绿色小方块在暗红的底色上慢慢地朝右边飘移过去……在遇到重大危险时，我常常仿佛看到我所热爱的女人的身影，她庇护我并在危难险阻中为我开路，我每年……面孔像石膏般白的老夫人的短上衣，领子用庞贝玉石雕的别针扣紧，前胸缀着无数小圆柱形的黑珠子，反射出金褐、粉红、青蓝各种颜色的隐约闪烁的光芒。她呼吸吃力，两个嘴角下垂的嘴巴张开着像倒过来的新月，肌肉胖鼓鼓的，松弛的、发灰的脸部扑了一层白粉，嘴角像涂上厚粉的丑角或古希腊悲剧中的传统面具。男高音现在静立在那带红色的岩石堆脚下，端立着保持着一种悲伤的姿态，这是效法一幅油画上的人物的姿态，而这幅画又是借鉴古代葬礼或《圣经》所记载的瘟疫、惨败、大屠杀等灾难性结局中出现的人物。他用一只手遮着垂下的脸部，左臂略为置于身后，手掌张开，好像他想推开一个幻象或一个他不愿理睬的讨厌的人。集合站在舞台右侧的少女合唱队用清澈的声音合唱起来。

摘要

共和历十三年，阿拉伯公种马穆斯塔法生育的后代有：

马厩的屋顶已半倾塌，呈灰色屋架的梁木已被风雨侵蚀腐烂。面对晒台的山坡上，果园的外面，黄昏时一只狗把散开在草场上的母牛赶拢，从一头母牛身旁跑到另一头身旁咬它们的小腿。这些母牛笨拙地跑开。系在牛颈子上的铃震响声和狗吠声传来时已变得低弱而且比发生时迟到，好像得透过一层厚玻璃，一层既透明又不透光的薄膜传来，而这薄膜把它们与外界隔开了。秋风几乎已经把全部树叶子都吹光了，现在光秃秃的树巅在风中直僵僵地摇摆。O在叙述事情的经过时说，枪声响起时一个陌生人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跑。他们就这样横穿林荫大道以避开从教堂钟楼上发射的子弹。一群既有妇女又有小孩的各式各样的过路人慑于枪声急忙奔到能躲避的地方去。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一个青年把步枪分给到来的人。O也得到一支枪，但不久就被人偷走了。一个婴孩不断地啼哭。骑兵队中埋伏时发生的短暂交火似乎结束了。现在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眼前出现的地面是由不同大小、不等边多角形的各种颜色的碎石镶嵌的，有浅灰色、灰蓝色、白垩色、赭色、粉红色。他这时手足并用地爬着。在道路中央车轮常碾过的带形地面上，从石子缝中长出小丛野草和星形锯齿叶的细小植物。他再没听见轻机枪的射击。他的两只手两条腿的浅蓝色的影子朝右侧伸长，渐渐扩大。约两小时后，他又重新骑着马与另一骑兵并排走在队长和一位中尉的后面（他在一部小说中叙述了当时情景以及事情是如何发展的。如果考虑到他当时由于疲劳和缺乏睡眠对声音和险境感觉迟钝在记忆中难以避免产生漏洞或歪曲，那么仍然可以认为这是根据事实尽可能忠实的记述：十字路口和田野上遍布着死尸、流着血的伤员、壕沟边沿上摊着的死者，他逐渐恢复知觉，突然作出决定，他在那有成排英国山楂树篱隔开的草场斜坡上气喘吁吁地骑马往上奔跑，通过敌方装甲车来回巡逻的公路，在树林中的行进（朝哪里去？），他感到的口渴，林下灌木丛中的寂静，布谷鸟的啼鸣，远方的轰炸响声，与两个从埋伏中逃脱生还的军官的意外相遇，他接到轻率下达的命令要他骑上勤务兵牵着的两匹备用的马中的一匹，横穿被轰炸的城市等等）。从比利时往莫伯日南部桑布尔河附近去的公路，笔直伸延于索勒尔堡地区与阿韦讷之间，走向大致上是由东往西，两旁植着果树，因地势稍有起伏而轻微起落。大路旁边的行人道和壕沟里到处是各式各样的残骸，燃烧过的或弃置的大卡车、小汽车、翻倒的小推车、死马，等等，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无数的纸片或散落的日用布制品在绿色地面上呈现出强烈刺目的白色。他感到自己与外界有一层呈碎裂花纹而且滚烫的薄膜隔离着，这层薄膜由于积垢和身体精疲力竭的状况凝罩在他的脸上。他勉强地抵制着让他的眼皮沉重起来的瞌睡，身子随着马的步伐在马鞍上前后摇晃。他朦胧中看见在光亮的底面上在反光下呈现的两个军官挺直的上半身的黑影，他们在马背上摇来摆去但没有前进一步。在十字路口，他看见一根木柱钉着的指路牌上写着：一个箭头朝右边指着，离瓦蒂格倪大捷地[41]七公里。穿过名萨尔波特里的小村后不久，两位军官被一个埋伏在一道树篱后的敌方伞兵几乎是枪口顶着身体打死了。他们和勤务兵一起掉转马头猛奔，逃脱那伞兵一直从后面扫射过来的子弹。勤务兵的一条大腿被一颗子弹擦伤了。他们返回小村后就让马以常步行进，最后停了下来。他们伫立在一条道路中央（实际上这村庄似乎只是由两行低矮的深红色或淡紫色的砖屋构成的，这些房子沿着笔直的公路延展一公里多长，有时还附着小花园）。路上到处散布着一些残骸，不远的地方有一匹死马，虽然天气干燥，这匹死马几乎全身盖满了一层赭石色的烂泥。这时大概近晌午了。太阳高照，混在一起的骑马者的身影在马下投下一团黑影。你们朝哪里去？

九月里，巨大的蜘蛛出现了。它们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上织起亮闪闪的多角形的网。其中有一只把网的中轴线张挂在月桂树和葡萄架之间的一条葡萄藤上。有时微风吹过，树枝弯垂，使闪亮的平行状的细丝织成几何形的蜘蛛网摇曳伸展。蜘蛛躲藏在网中央，随着树叶轻微的摇摆，轻巧地上下动荡。它的弯钩形状的四面分开的脚呈红褐色，沉甸甸的圆锥形黑肚子上黄点斑斑。它刚从静止状态中走出，立即行动十分迅速，或修补网上钩破的地方，或捕捉入网的猎物。在阳光照射下呈银色的线网精致的图案突出地显现在月桂树的黑影衬底下。图案的右部由于处在阴影中变得稍微模糊。这一部分在葡萄藤的锯齿形大叶中隐没了。秋天已开始使这些叶子发红，叶边蜷缩，但中间部分仍是绿的，叶脉及其分布图形清晰可见。月桂树叶呈椭圆形带有尖顶，波形叶缘像火焰似的。我计划叫人在鸡棚上面建筑一个阳台：您要命人沿着那往下延伸到河边的围墙种植葡萄藤，您要修剪小路上的小榆树，您要严格地察看一直延展至月桂树凉棚的两条种着葡萄藤的小径，缺藤的地方要补种上，您要去察看所有的河畔草场，缺少的杨柳和杨树要补种上，您要在坟地边上补栽一些树木，要在椭圆形的小喷水池旁补植杨树。巴里摩利伯爵收藏维卡尔从一八〇〇到一八〇四年在意大利所作的绘画一册。在这个画册中有拉·圣-米歇尔将军及其夫人的肖像，他们在一八〇三年居住在米兰。这位体格魁梧的将军的脸在这时期还显得异常年轻：有点肥胖，耳朵以下缩在制服绣花的领子中，颈部围着一条黑色阔边绶带，他似乎用他那炯炯有神、警觉而又不露声色的眼光从那半垂到眼皮上的凸出又下垂的厚重肉块下留神观察着画师。他的下巴有一个小窝，嘴唇小而丰厚，下唇突出像作噘嘴状，很高的额头上部是浓密的头发，散乱的发绺环披头上，乱七八糟地垂落在耳上和衣领上。他的表情显然是一个留心不要上当受骗的人，既容易冲动又多思多虑，能够突然从沉思进入行动，由沉默转入申斥。他那像数学家的乱蓬蓬狮鬣般的头发，宽广的额头，漫不经心地披上的上衣敞开着胸部，嘴唇微微翘起，粗大丰腴的下巴，使用眼角观察的目光，既果断又审慎，既难以捉摸又尖锐刻薄的神气，使人想到某种学术组织的一位通讯院士，而在这位学者身上可能同时还发现他是撰写抨击性文章的作者和狡猾的牲口贩子。相继呈现的颜色如下：深紫红底上的长方形樱桃红块、紫色底上的长方形粉红块、猩红色底上的长方形玉绿色、棕色底上的长方形淡紫色块。长方形分裂为淡蓝的两部分，一起朝右下方漂移。底面没有颜色，只是黑漆一片。那些长方块逐渐变得阴暗，在此同时有一个似乎越来越迫近而且慢慢扩大的光点出现在它们之间。雪月[42]八日我奉命前往围攻佩斯基耶拉：当这地点已枪痕累累，一切围攻的工程已准备就绪，炮台也准备好剥下炮衣时，停战命令到达了。既然再没有围攻战了，总司令布吕内任命我为皮埃蒙特的镇守，我要坚定不移地维持这个地区的治安秩序和安定的局势，并使之得以久存，因为对于这块国土的命运，群情一直是处在动荡不稳状态之中。它将来到底是归还撒丁国王，还是与法国联合起来？我没有必要介入政治上的争论，作为当地武装力量的司令，我只有服从命令。那发亮的小圆点伸展变为椭圆形，朝右倾的椭圆形又呈现为菱状的几何图形。这菱形的四周呈蓝中带紫的颜色，而在其中心出现另一个深褐色的菱形。这第二个菱形逐渐扩大，最后四周呈现一圈蔚蓝色的细线。我为亚力山大港修建炮台作计划。目前我正命人绘制草图，不久我将送呈部长。我计划命人绘成一幅鸟瞰图，直接送呈第一执政官[43]。此外我正忙于使我将送回家中的七匹漂亮的母马配得良种，只要它们能有吸引力的话。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最后附言：第一〇七旅半分队的特里杜拉上尉负责送上我的夫人奉赠的一箱在当地相当名贵的都灵酒。人们看不见那些飞机，也许它们是飞在低云层的顶端。但通过扔下的炸弹的巨响可以知道它们的行程轨迹，这些炸弹连续朝着与骑兵队向默兹河走的公路几乎平行的方向扔下来，但距离他们的右侧相当远。听到爆炸声后，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四处升起的浓烟。粮食弹药竭尽时，他利用黑夜躲过英国军舰的监视从科西嘉岛上逃出。平坦的田野荒凉寂静，在灰沉沉的天空下呈现灰绿色。这边那边出现乡村教堂钟楼的尖顶。从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变得暗淡。一七九三年十月十六日，正午时刻，王后[44]的头在革命广场上被斩落的时候，卡诺和茹尔当[45]沉默无言地带着一半的部队朝着瓦蒂格倪高原行进，身后留下一片荒寂。在嫩绿的田野上，死神呈现肮脏、铁灰、木炭、发黑的颜色。共和三年风月二十四日，他从巴黎写信给一位朋友：公安委员会任命我参加政府委员会表示对我的信任，使我对这种新的表态感到其沉甸甸的分量。自从我有幸见你以后，我遇到许多风险，我今天还活着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已缔结新的姻缘：我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位过去的女友，与其说别的什么，宁可说她是一位生活的伴侣。她形影孤单。她是在夜间到达那不勒斯的，当时是在阿布基尔海战[46]翌日，为庆祝纳尔逊的胜利全城烟花飞腾。他清晨打开窗子时发现英国的舰队已停泊在港口中。海面荡漾着像甘油似的微波，由于过于光亮而显得发白无色，好像覆盖了一层极细的和带大理石光点的薄膜（好像海风吹拂在发白的岩石组成的海岛、破碎的雕像、石柱等上面）。黏糊糊的臭气在九月的炎热下滞留在半空中，夏日已到衰竭的时候：在码头的海水上，各种垃圾、烂菜、甜瓜、卷心菜、哈喇的油、粪便、黑压压的大群苍蝇、碎片、菜皮果壳、死鱼苍白的肚皮无力地漂荡、顺流而下。庞大的战舰在阳光照射出的亮闪闪的浮尘中也是黑黝黝的，只有一排排的舷孔漆成白色，这些军舰岿然不动停在海上。当他从科西嘉逃出时，大概也是穿过同样一些军舰逃走的。舰名（亚历山大、巨人哥利亚[47]、勇猛者、牛头怪物[48]、庞然大物、西蒂斯[49]、特耳西科瑞[50]）都是借用古代的英雄、女神、怪物或缪斯的名字，像妇女的装扮，穿着乳房下束紧的长袍，面戴年老的王后或老公爵夫人样子的带碎裂花纹的朱红色面具，头发上插着鸟类的冠毛、羽饰，像鸟一般地圆睁（饰有鳞片）的眼睛。纳尔逊在卡尔维攻战中失去一目。还有那一伙大革命流亡国外的贵族、宠臣、顾问、粗鲁的将军。他也在其中。塔列朗[51]装聋作哑，寄给他的信他决不作复。他对国王的训话。他身穿炮兵军官的镶红的蓝制服巍然站立，乱蓬蓬浓密的头发朝后披着。他宣读那些用浮夸的套语包含着恐吓的臃肿累赘文句，他曾在文稿上费劲地多次重写和修改：那字体表现出他既任性又暴躁，所用的颜色褪淡但还明显可见的墨水呈带粉红的锈褐色：不整齐的向下的直划、交织的花缀、划去字眼的杠子、绕来绕去的曲线组成一行行的文字写在发黄的纸上像一些撕碎了的褪色的细长花边。人们踮起脚来看他，同时用手肘推开别人往前挤。有时也有人发出一声冷笑。在斐迪南[52]的王座后面，隐约闪烁着颜色鲜艳夺目或柔和悦目的制服和宫廷服饰：象牙色的、紫红的、苋红的、灰绿的、杏黄的、石榴红的、青铜色的、淡黄的、浅褐的、蔚蓝的。黄金和钻石的十字架在胸前闪射发光。画家运用矫捷、急促、随意的厚涂笔法使之显得光灿闪闪。卡罗琳皇后故意不来参加。他带着愉快的心情写信给在佛罗伦萨的雷纳尔大臣说，大概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姐妹看见弑君者受不了。他在信中还开玩笑地说，她也许当时身体疲倦，因为庞贝神农节时把海军司令官作为新出现的屋大维[53]那样来庆贺（他在屋大维的这个名字上划了一系列的横杠，同时还画了一些菱形图形，然后漫不经心地把这些图形一个隔一个地细细绘上晕线，并在没有晕线的菱形中央画上一圆点，接着写了：屋大维安努）。不知什么原因，一只小嘴乌鸦，接着又一只，然后是几只一起从果园的树上飞了起来。最后所有的乌鸦都跟着它们飞起来，这些乌鸦猛力地拍着翅膀，朝平台低飞过来，发出令人厌烦的刺耳鸣叫，声音越来越响。我请你吩咐园丁把那变为黄麻田的果园的老果树拔去并把它们排成梅花形种在小径上那块地里，这小径与三年前种植的那个果园不相联接，虽然是同处在横道下面的园地中，你要叫人种这梅花形排列的树木使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与现在的果园联接起来，靠树林边夏天向着朝阳的小径之旁要好好补种树木，就是那条通向正在开始建造的大平台上头的月桂亭入口处搭在葡萄棚通道下方左侧的小径，要紧沿着那些夹在两条通向榆树林荫道的通道之间那部分树林中的小径种植，而且要尽可能找更多的樱桃树种在那里，在同一边有一个小径围绕的圆圈，要深掘这一圈地，教人运来好土肥泥填上，种上一丛丛的丁香，其余的空地全种上根深的树木，例如橡树、榆树、枫树、白蜡树，还要种上一丛丛的白荆棘，这就是说，四至五株种成一丛，你要跑遍广阔的田地，你要把所有枯死的树木和荆棘除掉，种上别的树木，你要到法勒基埃尔各处去看看，你要把荆棘除去种上树木，种上很多的栗树，你要……骑马练习现在已告结束。人们现在把幼马笼头系在周围的墙边，骑士们忙着把鞍子从它们身上卸下来，然后用双臂抱在腹前，上身往后仰地走了，这时他们靴上的马刺在阳光下闪亮。在马的裸露的脊梁上可以看见皮毛被汗水粘湿呈现深色的一片。他写道：我想起过去自己曾经是我的同胞们选中的对象，那时候正当艰难时势：我受命之初，我得把制宪会议已做的或重做的工作继续干下去，而且要是可能的话，使之维持下去，那时制宪会议面对着穷凶极恶的宫廷，它企图采用破坏立法机构的手段来恢复它自称是它应有的权利；但八月十日发生的事件却决定了事态的发展方向。我第二次受到任命，那时普鲁士军队已驻扎在香槟地区，正朝着巴黎进军：很有可能发生激烈的斗争，那时野心勃勃的人们……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叫喊、混乱之中，他无法把鞍子重新装置在他的那匹母马的背上，他的前额贴着马的胁部，头盔上的面甲推在后面。他闻到马的皮毛汗湿后发出的氨臭味。他看见在褐色底板上呈现淡紫色的太阳。这淡紫色渐渐褪色，变为灰白，像一轮逐渐被一圈色泽较浅的光晕环绕着的轮廓模糊的月亮，这光晕散碎分裂为不规则的多角图形，像仿制的大理石花纹。八月十日那天晚上，夜色十分澄丽，月光柔和，直至午夜一片寂静。在这时分，在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所有的窗子都是灯光熠熠。在这样澄丽的晚上出现这么多的灯光，又显得这么寂寞冷落，无人可以照射，这使人感到奇怪而又阴森可怖。飞机又折回重新进行袭击，这一次是从山冈后面出现的，飞得相当低，用机枪扫射。他在听见声音之前看见这些飞机（他听见有人叫喊）。一共有三架飞机。它们的双翼微微摇晃，难以觉察地轮流一架向上一架向下地飞行。他急忙跳下马，朝壕沟扑去，一只手臂在脸孔前弯起，另一只手抓住他那母马的缰绳。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背部赤裸裸毫无遮掩。他的身子被泥土抬起，在飞机的发动机轰鸣和隆隆的爆炸声中直立起来的马拖他在地上跑。马的腿部弯起，头部高昂，臀部压低，一步步朝后退着。一些无主的马在路上飞奔过去，马蹄发出乱哄哄的隆隆响声，还夹杂着悬空的马镫和互相碰击的马刀护手叮叮当当的声音。出乎意料、突然而至的猛烈的袭击和杂乱的声音不允许他想到害怕。O在叙述中说，他投出第一颗炸弹后，就沿着与火线平行的方向奔跑，心想与其他袭击的人会合，一只手臂莫名其妙地贴着左颊弯起。蓝色的小火焰在黑夜里沿着敌方工事的胸墙时明时灭。炸弹爆破的轰隆巨响令人无法忍受。他过了一阵子才理会到这时候自己吓坏了。阳光照射的地方的边沿，逐渐朝左面扩展，从窗口那里像一把扇子骨那样往外展开，现在阳光晒到的地方扩大到桌面一大半，光线直射到他脸上，使他不得不轻轻地眨眨眼皮。当他把眼睛闭起时，许多各种形状的亮点留存在他的视网膜上，并产生各种变幻不定的颜色。致都杜亚尔将军、S.A.I.的副官：我将感到十分高兴看见你来到施特拉尔松德总部，接到纳沙泰尔亲王给我的通知后，我已安排好请你住在我的司令部，在这次出征期间，我有一所装修配备得很好的房屋，而且有相当讲究的伙食，这样你可以免去自备膳食的麻烦；我感到抱歉的是……（另一幅油画肖像看来很可能是不久之前画的（这就是说在他任驻意大利炮兵部队司令时期，是在画成那幅素描肖像几年后另外再画的）：人物性格急躁尖刻的一面似乎已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笨重呆板、心平气和的样子，但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坚持否认这面目，只是这种眼神现在含蓄克制，身体紧裹在这一次居然领扣严紧扣上的制服上衣中，衣上的刺绣和金饰使这身制服显得硬挺，像甲壳或有金褐色鞘翅的鞘翅目昆虫的前胸，他似乎用那由于天天骑马和露天生活而肤色棕褐的厚面罩来掩盖自己。那深棕的脸色和那灰白的头发形成对比。那仍然像狮鬣的浓密的头发为了画肖像梳得整齐服帖，至少是在让画师作画的时间中是如此。）桌子摆在一片草地上，靠近大路边上，铺着白色的桌布，四周放着两把太师椅和三把铺了红色天鹅绒坐垫的乌木椅子。这些有扶手和没扶手的椅子好像是被那些吃过一顿美餐后舒展身体交叠双腿轻松地抽一支香烟的客人斜推到后面去了。他在看不到尽头的排成长队的人群中间慢慢行进着，这些人穿着肮脏的各式兵种的制服。他身上的骑兵长大衣沾满灰尘，他抽掉腰带，因此那长大衣在他腿上拖动着。俘虏们沉默地走着，疲惫不堪的脸上由于几天没有刮脸胡子拉碴。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心不在焉，浸沉在一种极端疲劳后表现出来的心无别用（或专心致志）只是闷闷不乐的情绪中。他们的目光呆滞，好像眼睛原就是混浊肮脏，覆盖着一层灰尘形成的角膜翳。公路蜿蜒在野花盛开的草原、树林、池塘之间。有时他到了转弯处或山坡顶上，可以看见在绿油油的原野中一条粪便似的赭黄色的长队在慢慢地拖着前行。在那摆好的桌子上有很多空酒瓶和肮脏的盘子，盘子里有一些仅抽了半截就按灭的雪茄烟。俘虏们在旁边走过时，用黯淡的眼睛望望那些椅子、酒瓶和盘子。他总是心情寂寞。和那个意大利姑娘度过一夜后他心头留下一股辛酸的滋味：他用故意装作诙谐的口吻谈到这一夜，用开玩笑的方式笨拙地为自己开脱（比让蚊子咬好受一点），他急急忙忙，像逃遁那样走了。他直截了当继续讲下去，态度既生硬又粗暴。我急于想离开戈罗这个地方。我在拂晓中离开那儿到曼图亚去，那地方的维尔吉利亚纳广场的建立应归功于您。这个城市会变得更美，要是……他在一处小学校的院子里就地而睡，头枕在背包上。他睡在工厂仓库的水泥地上。他倒在草地上，试图啃吃野草。他睡在运输牲畜的车厢铺板上，四周围的人的身体堆叠得那样挤，他连腿也不能伸一伸。车厢中只有两个狭小的长方形老虎窗透气。他呼吸困难。旅程长达四天四夜，没吃没喝，难以忍受。从蓬波纳送到默罗拉的信费去两驿站的钱，从默罗拉到戈罗的往返信件费去两驿站，从默罗拉到马格那斯加四驿站，从马格那斯加到拉韦纳三驿站，从拉韦纳到里米尼五站半，等等。他意识到不能长时间继续在白天装作是有钱的外国人而晚上躲藏起来。所有被抓到的人全堆挤在一家放下铁栅的商店的底层，这个地方暂且就当作监牢了。他一心只想睡觉。这念头渐渐地压倒其他一切，他不再去思索那些他现在已经不再关心的事件的政治意义了。按照人们教诲他的那些箴言，他想只要大家遵守法律，他的安全不成问题。但他看到，实际上法律是什么样子，那要看警察高兴它是什么样。飞机在空中消失以后，到处是一片混乱。那些无主的马成群或单独地四处游荡，有的飞奔横穿田野，有的绕着自己转，无缘无故改变方向，有些四脚僵直地站着不动，还有几匹在啃吃野草。落马的一些骑兵想把它们抓住，在种了庄稼的田里松软的泥土上吃力地奔跑，双臂伸开摆起架势站在溜缰的马前，他们试图抓住缰绳，但马偏闪了一下避开了。在那些没有失去坐骑的骑兵帮助下，他们终于逐步找回大部分马匹。当他们调整马的缰绳和骑上马鞍时，他们感觉到马的肌肉在颤抖，胁部急促地一起一伏，张大的鼻孔充血并呈现红色细小的静脉的斑纹。骑兵们的肢体和手也有点发抖，不过他们使劲控制住。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像金色的流苏斜穿那铺石的长坡边上的树林叶丛之间。飞机头一次投弹袭击时，骑兵队就朝这长坡再回转跑上去。闪光的绿色麦苗在傍晚的微风中匍匐着，麦田面上像银色的波浪迅速流过。太阳晒的地方渐渐扩展其边缘，从西边的那个塔楼起像一支扇骨似的朝左旋转，以横面切开崩塌的阳台，阳光只晒到种着四季豆的方形田地的一个小三角平面上，同时，番茄作物开始被阴影掩没了。在那接近地面的夕阳中，黑色的月桂树丛清晰地衬托出那闪亮的丝织成的同心多角形的细网。战斗过后的第二天，当地的农民和马贩子把跑散到田野中的那些马低价再卖出去。他在弗里德兰买了一匹马。他在斯德丁请大军的第八兵团的两位主任医官证明他：第一点，他左腿下部前面，有一处发紫的没有很好愈合的大伤疤，虽然用紧裹的绷带固定，但只要稍为疲劳伤疤就又裂开。第二点，同是在左侧大腿朝里一面下部有另一愈合得稍为牢固的伤口；这两处伤口都是由于中了枪。第三，他患有双侧阴囊水囊肿，由于阴囊浸润到这样的程度无法探查这个巨大的囊肿以确诊睾丸的实际情况，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在常备军中工作，不能经受军事劳累，但由于他的官阶必须骑马操练，疲劳难以避免。他已不能骑马，只好在那渐渐被黄昏笼罩的田野中徒步行走，四处漂泊。他经常产生幻觉。他听见越来越响的铃声，跳到一堵树篱后面躲藏起来。在日暮的朦胧光线中，他看见路上走过一个戴着圆头盔的骑兵，头盔后面有一道新娘的长拖纱在风中飘荡。这骑兵的头像是死人，眼眶空洞洞的。马的快步疾走使摇摆的马铃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但这声音迅速变弱。他重新站立起来，怀疑地凝视着空荡荡的路。他的四周弥漫着战斗中的夜晚那种奇特的、凄凉的、过于沉寂的寂静。是到结束的时候了。衰老，甚至身体衰弱，老狮子已经筋疲力尽，疾病缠身，几乎成了一个残废人了。他那在巴塞罗那的政府，那卑鄙的警察制造的麻烦，有人想通过勒索，也许通过暗杀来使他吃苦头。他最后的爆发，最后的吼叫，他对麦克唐纳的指责作出傲慢的回答。他再也不购买马了。他在登记册上根据马死去的时间逐一划掉马的名字，以及他的那些母马和种马的体格特征。他把已减缩的清单送交加亚克专区的区长，向他着重指出他的田产收益甚少，他的财产已败落不堪。从一方面看来，无法想象这是警察搞的一手，因为他自认为并没有什么不法行为，但从另一面看，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因为警察能够逍遥法外，可以随意在夜间或天刚亮时进入人家的屋子里，从床上把人拖起来并使之消失无踪，从这一面看，这与某种警察有关。秋天到处出现椋鸟。这些鸟百来只组成一群，看来像用细点子构成的云块，与小嘴乌鸦构成的云块，不同之处在于无法从中分辨出一只只的鸟。这一大群鸟所形成的云状物一时拉长一时收缩，它们组成一个由小点构成的集合体，随着鸟翼急促振拍，这些小鸟有时显现可见，有时消失无踪。这些鸟群与乌鸦相反，不论是在飞翔时转换方向或突然放慢或加速，它们都是全体采取同样的协调一致的行动。当这云状物密集时，它的颜色就显得较深，近于黑色，当它延伸开来时就变得浅淡，它朝着一个方向或另一方向疾飞，有时则相反，像悬在空中原地不动，密密麻麻，好像是指示器上闪烁的光点。它时而缩小了体积，时而聚在一起，忽然形成矛尖形，有时又拖长呈披巾状，它像锉下的铁屑受一块在天空中移动的看不见的磁铁吸引着，时起时落，形成巨大的旋涡在飞翔。这云状物由于内部不断发生细微的运动而摇晃不定。他利用部队医官发给他的证明，病假获得批准，在他的夫人于蒙莫朗西地区购置的房产中休养时，请了一位雕刻家为他塑了一个半身像。脸孔轮廓粗壮，鼻子有点塌陷，仍然壮健结实的肌肉特别鼓起，一直是那么浓密的狮鬣般的头发通过巧妙的手法乱蓬蓬地披在那穿着古罗马人的宽阔的长袍的肩上。雕刻所用的材料缺乏变化的冷色，被浓乱的眉毛半遮盖住的没有刻出眸子的眼球、眉毛之间两道深深的皱纹、有环纹的公牛般肥壮的裸露着的颈部，像演说家或辩论家说话时头部向前的姿态，古罗马人的宽阔长袍使整个雕像显得庄严但缺乏真实感。在光亮的大理石成吨的重量与肌肉、头发和衣服模糊地混在一起的幽灵般的灰色一团之间那种不协调中，显现出一种矛盾的东西，就像那并不真实存在但又有质有量的鬼魂出现。目前仅剩下一匹马系在近边墙上的铁环上边。一个骑兵手持水龙头慢慢地冲洗它的腿，围着它的身体四面转，从所有的角度洒水。他戴着军帽但把黑色的上衣脱去，把那鲜蓝色衬衣的袖子卷到肘部。在夕阳反照下，水龙头喷出的水像银子般闪亮。越来越暗淡的马和人的形象在铺路石上伸得非常长。记录册的切口处呈浅淡的粉红色。把记录册合起来的皮面扎住的橄榄青长丝带现在是解开着。册子底面贴着的蓝纸上，摩擦和刮伤的地方像一些发白的起绒毛的星座，像天文台的照片中可以看到的大概已熄灭了很久的那些模糊苍白的星体或星云。用羊皮纸加固的记录册的书脊上，用工整的圆书体写着模糊不清的共和历的月份和“军中事务”或“私人事务”的摘要。这些册子中存着百来封书信的复本，报告、回忆录、清单、仆人的账单、部队的草图、军火库的清册、各种命令和指示的复本，有时还有旅途记述或演讲词的草稿。那只在翻这些册子的充满皱纹的手目前全处在阴影中，漫射的一点光线微弱地照射在微波状的手的皮肤上，还照射在浅绿色的盘结突起的血管上。他写道：在曼图亚经常发生盗窃，我刚为这种事到那地方去。经过帕维亚时，我发现人们拿出来的子弹的口径显然不是从军工锻造厂生产的。看来有可能是承办人从那些在子弹存放之前就从我们那里偷窃的人手里购买来的。虽然对这种坏事再也找不到纠正的办法，但也总须加以阻止……他写信与驻北部省部队的军代表委员会，告知他从驻桑布尔-默兹河的部队的军代表那里得知奥地利部队在科伯伦兹和安德那赫一带调动，因此应加强桑布尔-默兹河部队的右翼，要把已划归莫罗将军指挥的两师军队拨还。他向他的发妻的兄弟，阿姆斯特丹的市长提出要求归还原属他的妻子的嫁妆的一些银器和贵重的餐具。他写信给国防大臣伽桑狄将军，向他说明采用新的炮架的好处。他在给女管家信中打听那匹叫作弗里堡女人的母马是否吸引了公马穆斯塔法，并吩咐要仔细观察母马流出的胞浆水。他提醒注意，他定购的两打袜子网眼要疏松，因为他往往脚踢得很高，脚后跟朝外蹬得厉害。他写道：要懂采取宽大的态度，但对危害自由的敌人却不妨冷酷无情。他记述他曾拒绝用一辆套着两匹与他身份不相称的马的车子，他认为穿着华贵的制服坐这样的马车有失体统。他把家中酒窖里所存各种酒类登记在清册上，其中有白酒、黑酒、卡奥尔酒、马勒瓦兹[54]酒、鲁西永[55]酒和烧酒。在卡尔维时，他对胡德和纳尔逊这两位英国海军大将派来的谈判代表说：当地并没有总督，只有一些部队指挥官，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具有最高权威的人民代表。法国宪法规定，不得与占领法兰西共和国领土的敌人谈判；我因此拒绝接受你带来的信件；你现在可以走了。他写信给女管家，详细地向她说明栽培马铃薯的最好方法（火车在田野中停下来，看守把车厢的拉门打开。俘虏们几个人几个人相连或成堆地跳下来蹲在路堤上解手。这路堤下面有一片草场伸展开来。这草场的地势先是朝下成斜坡，接着往上升直到墨绿色的枞树林的边沿。太阳已下山，从地面上腾起一股青草和湿土的清新气息。树林边沿的一条小路上，有一对男女慢慢地走着，女的穿着一件浅色的衣服。跑在他们前面的是一只白毛小狗和一个也是穿着浅色衣服的小女孩。小狗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夜幕平静地垂落）。他向督政府要求发给四万镑的赔偿金，以补偿他在那不勒斯遭遇的风险和在突尼斯被俘时的损失。马匹登记清单上最后的马名是泽鲁姆，这名字写得比其他的名字大两倍，用力压下的鹅毛笔留下浓重的粗笔划。写完这个名字以后，向后过于急速返回移动的手扫过尚未干的墨水。化开的黑色墨水流苏似的从字母中着力写的下垂笔划开始，特别是从那巨大的大写字母X开始，朝左边拉长，像在疾跑时风中飞扬的马鬃。他写道：一旦渡过阿迪杰河，出于地理形势的需要，马上应将三个师的军队投入蒂罗尔和特伦蒂诺，或用于对抗敌人在这一侧投入的兵团，或继续往下开到德拉瓦河谷，与可能已渡过费里乌勒河的部分军队在卡林西亚汇合，我调遣一组二十四门山炮跟随着这支部队，这一组炮……他写信给海军大臣要求照顾他在皇家海军中当尉官的儿子，使他得到提升。他记下：在国民公会结束时，我曾获得十一次任命，我曾任公安委员会的委员、立法会议[56]的成员、柏柏尔的俘虏，逃过议会的暴风雨中的许多险境以后，逃过战场上、海洋上和被掳为奴期间所遇到的种种危险，我返回自己的家园时，由于我收到三四箱彩釉陶器，就有人谣传说这些箱子装的全是黄金，好像是居然可以通过陆路邮寄把这些黄金成箱地运来！人们竟会相信我居然身后带着替我拿大衣的军官走马上任当上了大使？他写道：对加里古这个无赖，我过去不那么信任就好了，是呀，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命人通知隆纪鲁先生，他可以随意支用一万四千法郎左右的有效的票据，要是这些票据没有如期支付，那不关我事，因为我当时身在波美拉尼亚地区不能监督债务人，没有票据兑现付款，那就……（现在附近四周冷冷清清。一个身穿粗布短工作服，头戴警察便帽的勤杂人员在扫路，还用一把铲子把几匹马留下的马粪铲成一堆。铺路石现在呈微带浅紫色的灰色。在马淋水的地方和马尿留下弯弯曲曲线形的潮湿痕迹上，阳光映照出一摊摊金黄色的水洼。那人随随便便打扫几下，使最后四散的垃圾分散开看不见了，就将扫把横搁在小推车上，然后抓住车把，在后面推着走掉了。）他记述对于决定是否应请人民批准审批国王的投票的问题，他的回答是：他认为只能请人民批准认可宪法，他说，他认为要人民来作出此项决定的办法其后果不堪设想，结果会引起内战和分裂，要是这种不幸的事发生，他负有责任，因此他反对。他写信给从埃及归来的营长公民德尔泰：亲爱的朋友，我曾在当时接到您友好的来信；承惠赠黑奴一名，我当时得知您带着部队在格勒诺布尔，我的一位朋友前往这城市时，我曾托他带去一封感谢您的馈赠的信，他本当把您的黑奴为我带到意大利来，但在格勒诺布尔没有能找到您，他就把信又带回来了。今天我听说您在里昂，我写信再一次表示深切谢意，我的夫人过几天回巴黎途中将经过这个城市，她将上门亲自道谢并把您惠赐的黑奴带走，如果您还没有另作处置的话。他写信给巴黎的国防大臣：公民M，帕维亚的仓库中刚发生一件偷窃七十箱铜制车轮的案件。已知盗贼是些什么人，目前正在追捕中，我按照共和六年雪月七日的法令，暂时将当地的炮兵指挥官停职。谨致敬礼。他写道：我发现在全意大利呈现一种不满的状态、一种闷闷不乐的神色，而有这种表现的是害怕我们的人，而不是喜欢我们的人。赢得许多战役也将徒劳无功，在这个国家的士兵从不露面的环境中，我们获得法国军队的荣誉也是枉然，一切都徒劳无益：群众纷纷起来保卫自己的安宁，我们所能得到的只有人类之间的残杀，毫无结果的大屠杀，如果法国政府想把那些在它保护势力下建立起来的那些共和国[57]置于自己管辖之下，如果法国政府想保存这种体制以反对……他写信给国防大臣麦克唐纳，问他皇帝[58]获悉两个将军与巴塞罗那警察干的一些可疑的勾当有关联之事是否满意。他写道：他第一次中风没有使他瘫痪，使他尚存希望，要是发生第二次，那将会是爆发性中风，那样的话，就会把他从人间带走了。他写信给一位老朋友：四十年以来我一直在常备军中工作，今天我衰弱无力了，不久将不得不退休；我将到我那古旧的城堡去度过最后的岁月，我仍然能够回顾过去而不感到遗憾；今天我回想起我年轻时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感到幸福愉快：在佛兰芒人的乡村中过的主保瞻礼节、对某个乡村女人或修女的吸引征服，那就成为我们当时最大的野心，多么幸福的时期啊！永别了，我亲切拥抱你。女歌唱家的声音由于从很远处传来，显得低弱到几乎听不见，开始时它与小提琴的声音混成一片，后来单独清楚显现，接着声调高扬，抑扬顿挫，放声高歌，凄楚动人，令人心碎。她唱道：Avvezzo al contento d'un placido oblio fra queste tempeste si perde il mio cor.[59]俄耳甫斯正想转过身来，但立即改变主意。他记述：随着我渐渐接近罗马郊外，我为附近的荒芜的田野感到难过，这干枯的废弃的大自然不是在预示接近坟墓吗？不是表明在这里一种荒谬的不配信仰的宗教的教皇，一个等于是副职的上帝统治的时间太久了吗？对于那些头脑中充满可恶的教条的人还能有什么指望？这些教条主张压制完全自然的激情，要一心只想……他吩咐在他发妻的坟墓所在的蓝区中命人种上意大利的杨树、山毛榉、白蜡树，特别要种刺槐。他在登记册上用斜划把名为“小美人”的马的身体特征划掉（共和七年牧月十五日生于圣-米歇尔的枣红色小马，是由名“德·费尔瑞小姐”的诺曼底种母马与名为“雄壮”的诺曼底种公马交配所生，母马头部有黑毛，身高四英尺九英寸，九岁；种马身高四英尺十一英寸，在共和六年时十二岁，枣红色皮毛）。他在这匹马下面写着：共和十三年在下日内维尔山时受伤致残，在都灵不值一文地卖掉。最后的一年。在他的一些信中多次称之为“生与死之间的间歇”。这是最后的四季，最后的十二个月，经过冰雪、开花、下雾，他在圣-米歇尔城堡中孤单地度过……在那年老的女管家照料下，他只有面对着他的那些幽灵，他的那些秘密。建筑师勒杜用铅笔给他画的一张肖像上，绘出他有一只眼睛变得异常大，眼球细心画上晕影，眼睛上面弧线形卷曲的眉毛是用铅笔的尖端逐一细绘的。在眼睛的虹膜中，一部分用画笔拖过，使光线分散。在这虹膜里反映出贝桑松歌剧院的内部景象，阶梯座位和舞台在一条横向中线两边显现为相反的曲线。歌剧院建筑全部设计的风格甚为严谨，受古代建筑的影响。在点缀着圆柱的楼厅后面走廊与楼厅前面梯形座位之间，有一幅起绒的粗呢幕布隔开，这幕布上画有浅浮雕状的穿着属古代女子服装那种由肩上扣住的无袖上衣的人物。他写下：这一年他家遭到厄运，德·普鲁依纳先生患了一场大病，德·卢尔美先生去世，斯特拉斯堡的那位德·普鲁依纳三十五岁死掉，他自己也几乎从死亡之门走不出来。当倾斜地拿着登记册翻页时，像云母般小平面上发出闪闪金光的表示贵族姓氏的精心书写的锈红色的介词，在文字间特别显著，在翻动的纸页上慢慢地移动。好像汇集在一起的字眼、句子，由于部队的移动、战斗、阴谋、演说而得以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有如鳞片一般剥落下来，化为细屑，变成为尘埃散落，留在手上的只不过是这些细到摸不出来的干血色的粉末。他写道：财产和荣誉对我起了什么作用？最大的价值在于与那可爱的女人分享，但她已埋在黄泉之下许久了，二十年已过去，但我想起她时仍然心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