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迷津
八月十六一早,白姨所说的那个“猫儿姑”就到了。
没人知道猫儿姑的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真实的年龄,在传说中,猫儿姑是上、上、上一辈儿的名妓,嫁过八个丈夫,不是被下堂,就是自个儿求去,她从八个丈夫手中分别卷走了一份丰厚的财产,最终在豪客云集的槐花胡同落脚,但自此谢客,只与各院鸨母们往来,谁家新买了雏妓都要请她来调教一番。说也怪,只要经猫儿姑过手的姑娘,十个有八个都能红,剩下那两个也是猫儿姑一早就摇过头的,“一看就不成,祖师爷不赏饭,长得再好也不中用。”
此刻,她就站在怀雅堂的西跨院,由头到脚地打量着万漪、佛儿和书影。三个女孩也在打量她,她们眼中的猫儿姑是一个中等身量的半老丽人,两鬓染得黑黑的,满脸涂着浓厚的脂粉,颈子上也扑着粉,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肉有些松垮,两腮朝下耷拉着,但眉眼口鼻无一处不妖艳生辉,身穿绛色袄、桃红衬衣,系着大红裙子,手上一溜儿金手钏,一身的艳气逼人,却竟不露一分俗态。似一卷盛唐时的仕女图,红影儿上落了灰、蒙了尘、有了年代,却依旧是价值连城。
猫儿姑的口吻亦无比自矜,令人确信她曾见过你们都不曾见过的,也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的。“眼前瞧起来,这三个生坯子只一个好的,其余两个一个是笨货、一个是拗种,非得在天良人欲里狠狠滚一遭,方成大器。到那一日,这槐花胡同就是她们三个人的天下。”
陪同一旁的白姨喜笑颜开,“姑姑,承您老人家吉言。”
猫儿姑也在笑,“屋子都备下啦?”
“早备下啦,”白姨将诸人引在了东厢前,亲自推开门,“那就一切拜托。”
“好说,”猫儿姑将掖在手镯里的一条红穗子手巾抽出来一甩,“姑娘们都进来。”
等三个女孩儿全走入,屋门就从她们身后被关上,她们的嘴巴却一一张开,流露出一色的惊讶。她们住在这院中也有小半月了,却从没到过东屋来,只见这里和存放刑器的西屋一样是三间打通,却又和那一派阴冷森然全然不同,竟亮得如雪洞一般,对墙与两边山墙之下,贴着三道墙根围满了不知多少座落地的水晶大镜,明晃晃的镜面反着光,把来人一层套一层地映照着,仿似屋里头早就等待着成百上千个万漪、佛儿和书影,在迎接着她们自己的到来。
猫儿姑背对着一排镜子回转身,面向三人一笑,“你们可真走运,其他像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儿都在学着描花样、纳鞋底,总之全是些叫人打瞌睡的蠢事儿,你们却能够学习这人世间最有趣的事儿。既在人世间,就脱不开一个‘人’字。人只分两类,男人和女人。我猜你们的妈妈一定教导过你们,男人是女人的敌人?那就是我教她的原话。对了,你们的白家妈妈也曾是我的学生,我顶好的学生之一。”
万漪和书影对视了一眼,佛儿也自个儿把两眼溜动了一下。怪不得猫儿姑讲起话来的腔调、派头和白姨如出一辙,原来这一位才是开山鼻祖!
猫儿姑只自顾自往下笑说着:“你们的敌人看起来战无不胜、稳操胜券,但你们别怕,只要当女人的不怕,不把男人当回事儿,男人就什么也不是。他们个个都外强中干、欺软怕硬、嚣张又懦弱、野蛮又胆小,和狗一样的。”
檐外有白云浮动,阳光轻移,把满室的明镜晃成一片。光灿灿的影波间,猫儿姑将手里那方红艳艳的手巾一挥,一根鲜丽如蛇信的指甲指向了自己下腹并不存在的某一处,“你们都见过狗舔自己的屁股吧?我告诉你们,要是男人的腰肢和你们的一样软,他们也会那么做。这就是你们需要了解的第一点,为了下面那玩意儿,这群狗什么都肯干。”
有一刻全然的沉寂,就借着这沉寂,猫儿姑轮流审视着三个女孩。她们的脸全红了,特别是那个叫书影的,她连耳根子都涨了个通红,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羞窘,倒不如说是厌恶——极度深重的厌恶。
猫儿姑的眼光在书影面上停驻了一瞬,就恍若无视地游开,“所以,这玩意儿才叫作‘命根子’。只要抓住男人的命根子,他们的一切就统统属于你。但假若你们以为,仅凭着老天爷给你们的脸蛋和身体就足以抓住一个男人,那就大错特错。你们有的,你们的敌人照样也有——这回我说的不是男人,是其他女人,男人的妻子、小妾、侍婢……所有的良家之妇也全都是你们的敌人。一进门我就说过,这些女人现在正学着描花样、纳鞋底,你们该怎样拿自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手,从她们巧夺天工的手里头把男人抢过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请问你们三个,这些女人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值此一问,三个女孩儿或低坠了眼皮,或转眸他顾,皆不发一言。
猫儿姑一径浅笑着,轻转两步,把手巾一甩,“《礼记》是怎么说来着?你来说说看。”
手巾甩在万漪的额鬓,万漪惶然张动着两唇,“我,礼……什么?”
猫儿姑笑着摇摇头,又将手巾梢落在佛儿的肩头,“她不会,那就你来说。”
佛儿稍一斟酌,试探道:“德、言、容、功?”
猫儿姑悦然一笑,“说得好,这就是女子适人的必修功课。你再来解说解说,德、言、容、功分别是什么?”
这一次这个“你”,问的是书影。书影不吭声,猫儿姑便俯下腰,脸对脸地逼住她,“说。”
书影将两目向上一拂,见一对黑而亮的眼珠子,那确实是猫才会有的眼珠子,美得像宝石,却又像任何一种石头——宝石也是石头——一样冰冷。一股凉意自喉底蹿起,她只好挤出一点儿低细的声音来:“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17]
“很好,”猫儿姑挑了挑眉梢,扬起腰条,“这就是良家妇女的‘四德’,每一条都是男人制定的,每一条都是为了更好地役使女人,你们可别上当。你们不是为了给男人当奴隶才来做我猫儿姑的学生,正相反,你们得把男人变成你们的奴隶,供你们驱策。策马要有鞭子,你们的鞭子也叫作‘四德’。只不过你们的‘妇德’并不是相夫教子,‘妇言’也不是内外守静,‘妇容’不是齐整娴雅,‘妇功’也不是纳纱打股。至于这四项究竟是些什么,咱们都会在日后一一讲习。今天,你们先记住,这四项中至为关键的一项,就是‘妇容’……”
直如一位教书先生向蒙童们教授《三字经》一般,猫儿姑口若悬河地讲着,讲女人的容貌、女人的美妙,那足以倾落城池、颠覆王朝之美。她用她特有的——也是三个女孩早已在白姨那儿听惯的浮夸之辞训诫着她们,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理应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以自己的美丽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一样。美,就是女人的第一要义,但美并不只是天生的相貌妍媸,而是一种更微妙、更精细的东西。
“这种东西叫作‘媚’,”猫儿姑斜睨着秋波将三人一轮,又将手巾在指端一绕,“‘媚’之于女子,犹如焰之于火,光之于灯,宝色之于明珠,乃无形之物。女子有了媚劲,三四分姿色就抵得过六七分。倘或一个六七分姿色而毫无媚劲的女子,和一个三四分姿色但颇具媚劲的女子同立一处,男人则只爱三四分而不是六七分,媚在色之上,且不止于一倍当两倍。[18]容色的好坏是天生,‘媚’却可以经过后天的训练一点点习得。听起来玄妙,实际上就两点:‘姿’与‘态’。良家妇人所讲究的姿态须得是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可这么一端着,男人不自觉就会肃然起敬,随即敬而远之。另有一等姿态,就是那些下等窑子里的野鸡,一见男人就搔首弄姿、投怀送抱。男人虽被勾引得魂不守舍,却也难以不对这些放荡女子生出鄙贱之心来。而你们,你们既不能像良妇,也不能像野鸡,换而言之,你们既得像良妇、也得像野鸡,你们得站在两者的正中间,你们得同时在男人身上点燃两种迥然相异的欲望,使他们对你既想征服,又想保护。而做到这一切,全在于对姿态的拿捏。先说‘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着我。”
猫儿姑并非平白无故地发出这一道指令,只因三个女孩全从她身上躲开了视线,而她们这么做,只因猫儿姑突然把手巾一扔,开始解脱外衣、扯去长裙。她将衣衫信手抛落,一边再一次下令:“看着我。”
三女不得不又一次抬起眼看着猫儿姑,看她连衬衣、中裤也一并脱去,只穿着肚兜与小衣[19],露出白得刺眼的肉体。那是一副极为引人注目的身段,论婀娜不输春闺少妇,论苗条不让待字少女,丰腴的胸与臀,一搦腰肢却又细得不盈一握。这曼妙的肉体一次又一次落进无数面闪耀的镜中,如一支又一支亮起的洋烛,照亮了光天化日之下另一个不可见的神秘世界。
“先从镜子里瞧瞧你们自己,一个个低头缩腰、歪歪扭扭,活像落毛的鹌鹑!现在再看我,从镜子里,把每一个角度都看清楚,这才叫作‘站’。”猫儿姑站立在原地,用她抹煞了年纪的、不朽的身躯站立着,庄严正大而春色无边,“把我看清楚,然后站给我看。”
佛儿第一个学着样子,一点点挺起了未曾发育的胸乳。猫儿姑拿一手把她往后推着,直推到东墙下,接着把另一手也放上来,从上到下地扳弄。“这样,两个肩膀头全部要挨住墙,屁股也要抵着墙,腰往前,后腰和墙面至少要空出一个拳头来,肚子别凸,吸气,绷住,腿,站直,大腿根要靠在一处,膝盖并拢,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好了。你来!”
猫儿姑偏过头,向万漪摆一摆手。万漪走上前,接受了一番摆弄,继而是书影。不多时,三个女孩就以一模一样的、挺拔而又妖娆的姿势一溜儿紧贴在墙面,似被铆钉钉住的蝴蝶。
猫儿姑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自己照住镜子,不许走了形。三刻钟。”
佛儿和万漪都依言而行,只有书影把小脸皱成一团,又将肩背在墙壁上胡乱蹭着,一会儿就散了架。猫儿姑吆喝了两句,拿手背在她锁骨上敲打,“站好。”可不出小半刻,书影又佝偻了两肩、沉沉低下头,双丫髻上的丝带直垂到脸前,是一只不肯化蝶的、别扭的青虫。
“你这种官家小姐我也见多了,”猫儿姑从鼻孔里笑了声,“起始谁不捏腔作势的,后来谁又不抱着大腿求我?严嫂子!”
她只穿着贴身衣物就拉开门,高喊了一句。严嫂子从下房奔来,对猫儿姑的装束并未显出一分讶异,只赶着叫:“姑姑,您老吩咐。”
猫儿姑指住了书影,“这个姑娘不好好学站,上家法。”
严嫂子迅速换过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当她冲过来时,佛儿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万漪则向书影望去,却被猫儿姑不轻不重地在脸上刷了一下。万漪没敢叫疼,驯顺地拧回脸。猫儿姑早就脚一抬,拿脚尖重新扣起了东屋的门。
门外,严嫂子扭住书影把她横拖过院子,拖进对面那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屋”。但她却并没有打开那一口装着面具与绳索的大箱,而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后墙。书影这才注意到,墙里竟嵌了一扇木门。说时迟那时快,严嫂子一把拉开门,又短又窄的门板后什么也没有,单是露着内墙的灰砖,里头的进深还不足一尺,看起来就像是一口直竖的、逼仄的棺材。
这个想法刚刚闪过书影的脑海,人就被严嫂子拧动着推进了门里去。书影还顾不上叫喊,门扇已“嘭”地合起在她鼻子前。她明明听见门闩在外面被卡死的声响,却还是试着往外顶了顶。厚实的木板纹丝不动,后背就是阴冷硌人的墙砖,她被卡在这奇小无比的空间内,除了直挺挺地站着,无法转侧、无法下蹲、无法转换另外任何一种姿势。
“越是不爱站,就越是要让你站个够!”
这就是书影隔着门听到的最后一点儿声音,而后黑漆漆的死寂就包围了她,一点点地,浮起了灰尘的残败味道。这的确是一口棺材,书影想,那个严嫂子、那个猫儿姑、那个姓白的鸨子……这些人合起伙来想把一位矜贵而骄傲的世家小姐埋葬在这里,然后再从棺材里取出来一具被敲断了每一节脊梁骨、碾碎了每一分自尊,却站得比谁都亭亭玉立的僵尸。
“你们休想。”书影一个人喃喃道,泪水涌下,她想擦,却发现根本没有余地容她抬起手,就好像这双手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罚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书影直站到虚浮欲呕、两膝打战,门才被打开。门一开,她就软飘飘地向前扑倒,严嫂子拖住了她,又是打原路拖回了东屋,把她往那里一扔。
书影神志昏沉,久处封闭之地的双眼甫见日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视力一点点恢复后,她才发觉自己趴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摆着一只——书影愣了愣——鱼缸。
耳鸣也渐渐退去,她听见了谁在讲话:“上午教给你们的站姿、坐姿、走姿、卧姿须要一一揣摩,明日再行对镜习练,不光你们的脑子要记下,你们浑身的每一块骨骼筋肉也要死死地记下。眼前,咱们说一说‘态’。女人的一张脸上拢共就只生着眉、眼、口、鼻四件家伙,一眼就看光了,拿什么叫男人还想看你第二眼、第三眼,以至于千千万万眼也不生厌倦?其中的关窍,就在于‘态’……”
透过鱼缸的玻璃,只见猫儿姑已穿回了衣裙,正一身娉婷地连说带笑。而对过那一排大镜使书影不用扭转头也能看到和她一条线并坐在东窗下的佛儿和万漪,亦是一人身前一张小桌,桌上一缸金鱼。万漪把头缩躲在鱼缸后,无声地张动着嘴巴:你没事儿吧?
书影对她摇摇头,硬撑着坐直了几分,四肢仍在发颤。正前方,猫儿姑浑不在意地继续着自己的讲演:“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照样是对着这一排镜子,我来替你们细细地梳理每一种神态。你们得知道自己露出几颗牙笑起来最天真,什么样的光照之下皮肤看起来最水嫩,哭的时候只会有泪珠点点,而不会有涕泗乱流、目赤面肿……总归一言,你们的一颦一笑都得毫无瑕疵,经得起眼光最刁钻的男人的挑剔。还有,不光要好看,你们的神态还要无比精确。譬如我命令你们悲伤,你们就该有至少五十种截然不同的神态来表现悲伤,我再告诉你们悲伤的理由,你们也马上就能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一种。无形无色的爱与喜、愁与悲必须全在你们这一张脸上呼之欲出。一旦你们学成怎样用最迷人、最精准的方式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张脸,离随心所欲地操纵男人也就不远了。练就这一番引人入胜之‘态’,入手处是眼睛。”
猫儿姑止住了步伐,停身在三张小桌前,“人有了眼睛,这世上才有了光,你们的眼睛也要成为男人的光,要让他感到在遇上你们这一双眼睛前,他就是个睁眼瞎……”
一朵朵五色莲花自猫儿姑的舌尖上绽放,这整间屋子是一汪飘荡在诗意中的荷塘,书影却只看见掩映在接天花叶之下的烂泥,她就坐在泥里头,一目污秽,满喉的恶心。
就在她死命压抑着胃部一阵阵泛起的干呕时,蓦然闯入了一阵清丽的笑语。
“在哪儿呢?”“东厢,快来!”才听得这两句,就见门一开,一道光线耀进来,先后闪入了一对娇娃,芳龄均不过十七八。一个脸容文秀,着浅白色裙衫,戴一头珍珠押发,清新似吐露水仙;另一个则妍丽飞扬,两颧上洒着些茶叶末子似的小雀斑,身上是海蓝色绫衣配着天青色裥裙,头上戴烧蓝银翠的珠花,缀以细羽华胜,活泼摆动如一朵浅海浪花。
两女嘻嘻哈哈的,一起向猫儿姑抱了礼,“您老人家好!”
猫儿姑显然和她们熟识,也展露了一个笑脸,“大半年不见,你们又各自祸害了多少男人?”
白衣女子把两手转弄着胸坎上的一串银锁,咯咯直笑,“还祸害男人?我们净被男人祸害了!”
蓝衣女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兵部的徐侍郎,外号叫‘徐钻天’那个,才从九千岁手里头巴结了一个正堂官,过不几天就该发表了,乐昏了头,中午在这儿摆了个双双台,又叫了我们姐俩一个双条子,这会子已喝得七荤八素,还当着满桌子人手脚就不安分,您老人家且容我们躲一躲清净。”
白衣女子探头一望,就拿手朝里头点了点,“早听说又新来了三个小的,也没得空来瞧过,这便是了?”
蓝衣女子也跟过来,在几人面上乱转着眼目,“据说有一位是爵爷小姐?”
猫儿姑笑哼了一声,把右手上一根连钱盘长金甲套向书影一晃。蓝衣女子张望一眼,有些失望似的说:“就她?怎一脸病怏怏的?”
猫儿姑又是拿气声一笑,“才填了棺材馅。”
书影自己听着也不由一震,原来那鬼地方当真叫“棺材”,胃里头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她咬死了后牙,握拳抵住小腹。
“一提起棺材馅,我就害怕,”蓝衣女子缩着脖子笑一声,就从书影身上转开了注意,扫量着其他两个人问,“你们哪一个叫佛儿?”
佛儿本就斜眼瞄着她,这时节只把眼神一下缩进长长的睫毛后,似躲伏进灌木丛中的小兽。
蓝衣女子上前来托起佛儿的下巴道:“这五官可真叫一个俊,就是一股子蛮气似的。据说你娘小佛是妈妈的旧相识?”
佛儿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把尖得能割伤人的下颏自对方的指节上移走,“我没娘,也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蓝衣女子惊道:“好横的口气!那小佛既不是你娘,你干什么不许我提她名字?”
“不许就是不许。”佛儿道,仿如有一阵狂风剪过她睫毛的灌木丛,泄露出其后冷暗的、蓄势欲扑的兽瞳。
蓝衣女子对白衣女子递一个眼色,正把脸一沉准备说什么,又一阵人声历乱自外传入。一条粗鲁的、满含着醉意的男人嗓音嚷嚷着:“人呢?人呢?跑哪儿去啦?”
“坏了,”蓝衣女子一跺脚,“追来了!”
白衣女子也嘟起嘴,“遭瘟的肥猪,真够磨人。”
“照我说,不如你给那瘟猪嘴对嘴地灌两个皮杯,撂倒了算完。”
“你出的主意好,那就你去灌,把这位热客拢了来,也弄一个尚书夫人当当。”
两个人兀自调笑,那男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近:“温雪、凉春,哪儿呢?”
蓝衣女子推了白衣女子一把,“温雪,叫你呢。”
白衣女子也回推了一把,“凉春,叫你呢。”
一阵吃吃的笑声间,猫儿姑把佩戴着两只硕大金镶宝指环的左手一摇,“你们快去吧,把客人引到这里惊了三个雏儿,须不好看。”
三个女孩都有些紧张,生怕那醉汉会闯门直入。温雪嘻嘻一笑,又对猫儿姑略施了施礼,“那我们去了,改天再来追陪您老人家。”凉春也一礼,却道:“请您老人家多多教诲那个佛儿,乌眉黑眼的给谁瞧呢?”说着又回斜了佛儿一眼,这才与同伴双双转出去。
倚墙而坐的女孩们并不能瞧见门外,但门外的情形却正被对面那一排大镜映了个明明白白。但见一肥头大耳的男人摸到廊下,后头跟着好几个大姐儿,全谄笑着又扶又拽,“徐大人,您慢些,这不是两位姑娘?”
温雪和凉春早已雏雀投怀似的飞向那徐大人,“大人,我们来后头给你找醒酒汤,你可别一个人早早醉了,倒丢下我们冷清。”
“就是,你要是睡倒了,哪个来疼我们?”
双姝婉转滴沥着,徐大人左拥右抱,鼓着通红的醉眼,噘起厚嘴唇就朝一边的粉颊上啄下去,那头笑着躲开,他又在另一边的香腮上滋溜儿带响地咂一口,哈哈大笑,“这就叫东倒吃不着羊头,西倒也能吃狗头。”
“哎呀大人,你净会损人!”
“就是,专拿我们打趣儿。”
……
“才背后管人家叫‘瘟猪’,转眼也被称羊唤狗,报应来得快呀。”望着他们的后影,猫儿姑玩笑了一句,就回手扣起门,“这是温雪和凉春,白凤你们已见过了不是?再加上一个——”她又摇摇头道,“那一位不算。总之怀雅堂的倌人就她们仨,都算是你们的姐姐,日后见了,也好歹尊重着些。好了,咱们继续,才说到眼睛。万漪你的眼睛呢,柔和有余而气派不足,上不得高台盘;佛儿的眼睛虽有神光有气焰,却生硬桀骜,引不起男人的怜爱之情;书影这小丫头的眼睛好在不食人间烟火,也坏在不食人间烟火,太过端严,目无下尘。总之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咱们就取长补短,务使你们人人都练就一双勾魂摄魄的明眸。第一步,得先让两颗眼珠子灵活圆转,随心自如。看着你们面前的鱼缸——”
猫儿姑从三张小桌前走过,以金甲套的边缘依次敲击三只玻璃缸,缸里头的金鱼一受惊,飒飒地掉尾蹿动。
“叫眼珠子跟着鱼走,鱼游到哪儿,眼珠子就看到哪儿,既得死死地盯着,也得活活地转着,一瞬都不许偷懒。现在开始,一刻钟。”
猫儿姑放出了命令后就不再出声,而只是悄然无息地踱步巡视。很快她就在书影的桌前驻足,眼里一点点生出残忍和戏弄的味道,“你再不好好溜眼珠,我就叫严嫂子前来把你身上的衣裳全剥光,拎去前头大厅里。你才也见了,这时候已经有客人摆酒摆牌了,让各位大爷围着你这只小金鱼溜溜眼珠子,不也挺有趣吗?”
书影仰了猫儿姑一眼,眼神无力地滑脱。一对好似凤舞九天的清高眼眸终是尾随着一条小鱼在方尺之内上下翻转、左右腾挪。她游走着眼珠,顷刻间,一滴滴眼泪就掉落在裂满了鱼鳞纹的桌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不知不觉间,这单调的泪声渐变为一阵阵的歌舞沸扬。彩灯串串地点燃,红男与绿女,金樽与檀板,怀雅堂的夜再一次到来。
至此,三个女孩第一天的“功课”才告完成。
晚饭依旧摆在上房的堂屋,一顿饭也依旧是寂然无话。佛儿向来不爱搭理人,书影则神思恍惚,万漪倒是愿意说话,可瞅了瞅那两人的神气,只怕哪一句不对又惹来什么是非,故此也不敢开口。
可谁知临睡前,书影却主动靠过来,恳然对她道:“我病中烧得人糊涂,却也晓得前几天晚上一直都是你在细心照料我,多劳你了,谢谢。”
万漪先一惊,又窘得连连摆手,“没什么谢的,第一天佛儿她打我,你不也帮我拦着她吗?再说我在家也总这么照料弟弟妹妹,有个人让我忙活,我反倒习惯,要不心里头总空落落的。呀,书影小姐,我晓得你不愿认我做姐姐,我不是诚心讨你便宜,你别误会。”
书影笑了笑,自然而又真挚,“既落在此间,宫府千金和蓬门碧玉又有何分别?从年纪上说,我确该叫你一声姐姐的。姐姐。”
万漪愣了愣,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书影已然又一笑,“明日还要早起学艺,睡吧。”
结果刚刚除了外衣睡上床,猫儿姑却走了进来。她手里握着一把两指阔的戒尺,先在铺沿上敲了敲,“躺着吧,都躺下,照我教你们的卧姿躺好。你,你白日里没听见,现在好好听——”她把尺子在书影的肩头一点,“向右侧过身子来,蜷起腿,快点儿!对,然后把右手曲在头侧,左手平伸搭在身上,转头看看佛儿,就像她那样儿,学着做。”
她又拿尺头把她们挨个拨拉了一遍,直到每个人的睡姿完全符合标准;接着她从槟榔包里掏出了几块茶饼,一人往口内塞入一块。
“含住了,睡着也不许吐出来。将来你们都会有整宿陪客的时候,自现在起就要养成习惯,睡觉的姿势得体体面面的,口内也得含着香茶饼,再长大些还得学会描画‘媚夜之妆’,以防客人醒来看见你们睡相不雅,或闻到口内有异味,更要不得的就是黄着一张脸,任由瑕疵尽显。但只客人在,你们就得一直像仙女一样完美漂亮,绝无一丝凡妇的破绽。”
但听此语,书影只觉有无数根凉腻腻的指爪掏入她腹脏中,她颤着声问:“整宿陪客?我们不是还要学习曲艺,难道就不能‘卖艺不卖身’?”
猫儿姑大笑,“什么‘卖艺不卖身’?全都是那帮贫士捏出来的穷酸梦。卖艺就是为了卖身,卖个更高的价儿。你们这样子的姑娘是给最有钱、最有权的男人们消受的,对那些个白衣酸丁,当然告诉他不卖,他们就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你们一夜。好了,就这个样子,睡吧。我夜里头会进来巡查,谁睡歪了,就是一尺子。”
她扭身去了,后半夜又进来过两回,尺子就直接抽在佛儿和万漪的身上,把睡梦正酣的她们抽得跳起来。她们忙收拢起乱摊乱放的四肢,把一手曲起在脸边,一手平放在身侧,再把舌上的茶饼压一压实,战战兢兢地再次睡去。自始至终,唯独书影睡得纹丝不乱,因为她根本就没睡着。
她的心口在一刻不停地绞痛,自命运转折的那一日——姊妹兄弟伏地饮泣、父亲抽身而去的那一日,她的心就痛个不停。仿似是有一只翻云覆雨之手随便一挥,就把她的心挥落在泥淖,受万人的踩踏。而她这一颗细幼的心从前分明是玉盘上的宝、手掌里的珠啊!父亲每每把她的小脸捧在掌心,爱惜地轻抚。姐姐就凝立在一旁,困惑而怅惘,“爹爹如何只抱妹妹,却不抱我?”父亲笑起来,“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你日渐长成,为父自该有所避忌,怎能再如幼时一般和你亲密无间?妹妹还是个孩童,须当不妨。”坐在父亲膝头的书影听了,两眼一转道:“那影儿一辈子也不长大,爹爹就可以一辈子像这样子抱我、亲我。”父亲笑着同她抵一抵额心,“爹爹何敢做此奢想?待你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夫婿和子女,只嫌爹爹这个老头子又老又笨,连话也懒得和我说一句的时候,爹爹只把你现在这一副小模样放在心里头回思摩挲,便已很好。”
一室暗影间,泪水席卷过书影的脸庞,一幕幕过往刺入她胸膛。她还来不及挡一挡这无边的极痛,未来的幻影业已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看到她自己,一如今日所见的那一对艳妓,温雪和凉春,笑语连篇地被某个肥蠢的男人满拥在怀中。待她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父亲曾说过——就连他也无权再亲昵地拥她入怀,那么她又怎能允许另一个、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放肆地拥抱她父亲珍爱的女儿?允许他们用权和钱来购买她的技艺,再购买她的身体?
但她该怎么办?那只把她打落泥淖的巨手会一步步地逼迫她,这只手里头握有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金鱼缸……数不清的胁迫与惩罚、恐吓和羞辱,连睡着了都还有一把随时会重重敲下来的竹戒尺,而她,她只有这一脸尚且温热的眼泪,她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十一岁的孩子,拿什么去和命运的巨手讲道理、和它打一架?书影不知道,是不是不曾被捧在掌心里呵护过,就不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难以忍受?她只知道,假如当真如万漪所说,人间原本就是这样的话,那她祝书影要离开这样的人间。
死亡的念头又一次盘踞了书影的心,她盯着藏蓝色的窗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沉思着。到天光破晓时,她猛然弹身一坐,生怕自己会高兴得放声大喊。她居然会那么蠢,这阵子才想到!
她先用舌尖把嘴里那块已被唾液筛淡了香味的茶饼顶出来,噗的一声吐去了铺下,就揭开被、跳下床、套上鞋。她正待跑开,又停脚,回身向沉梦之中的万漪俯过去。挨过两尺子后,万漪终于学会睡得端端正正。书影憋着声音向她道:“姐姐,你为人良善,愿你好人有好报,一世平安。”她悄悄摸了摸万漪的手,转身而出。
书影就要溜走了,从这所屋子,从这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