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言

同学们好，现在开始上课。

这门课程在课程表上的名称是“唐宋文学专题”，但是我只准备讲杜诗，不讲其他内容，事实上它可以称为“杜诗研究”。回想起27年前，我到南京大学跟程千帆先生读研究生的时候，还无所谓硕士、博士，就叫研究生，那时候《学位法》还没有颁布，程先生给我们开过两门课，是他老人家亲自在课堂上讲的，一门是校雠学，另一门就是杜诗。他说：“给你们开这两门课，校雠学教会你们怎样搜集材料，整理材料。杜诗课则通过古代文学中的一个专题，教会你们怎样分析材料，研究材料。”他又说：“通过这两门课，我的本事都教给你们了，接下来你们自己读书就行了。”除此之外，程先生就没有给研究生开设过其他课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通过这两门课，我确实是把做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些基本功学到手了。我们南京大学中文系有一个传统，就是一向非常重视校雠学这一门课。所以我们历来都强调，假如硕士阶段不是在南京大学读的，而是从外校考来的，而你在原来的学校又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校雠学，那么最好是补一下这门课。这门课我们每学年都给硕士生开，但也欢迎没有听过这门课的博士生再去旁听一下。这是大有益处的。

“杜诗”这门课也相当重要，因为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比作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话，杜甫就像位于江河中游的巨大水闸，上游的所有涓滴都到那里汇合，而下游的所有波澜都从那里泻出。杜甫在诗歌题材方面的开拓达到了“地负海涵，千汇万状”的广度，他在诗歌艺术上的造诣更达到了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高度。此外，历代对杜甫的研究论著已经出现了“千家注杜”的繁盛局面，为我们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多种多样的具有示范意义的成果。这样，如果我们想选择一位古代诗人作为学术研究的范例，如果我们想通过研读一部专书来提高同学们解读文本和分析文本的技能，杜诗显然是最合适的对象。我本学期就给大家讲讲杜诗。当然，这门课的性质不是作品选读，我不会带着大家读许多杜诗名篇，我只选择若干专题来介绍杜诗研究的有关问题。这门课的主要目的不是传授知识，而是训练技能，希望大家从中学到一些具体的操作手段。

在开始讲课以前，先讲宋代的一个小故事。大家知道，宋朝人是非常喜欢议论的，后人讽刺他们说：“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当辽人南下、金兵南下的时候，宋人却议论纷纷，议论还没有定下来，人家军队已经打过来了。宋人太喜欢议论。喜欢议论对治国用兵当然不是一件好事情，但对学术确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学术的一切问题，思想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在反复的议论中得到进一步的追究，然后得到进一步的证明。所以宋人好议论对他们的治学当然是件大好事，在整个的杜诗学中，宋人同样体现出他们喜欢议论的特点。

下面讲一个小故事。请大家看讲义。叶梦得，南北宋之际的一位著名词人，他有一本书叫《避暑录话》，记载了北宋绍圣年间的一件事情。绍圣是宋哲宗的年号，就是元祐以后那个时期。那么是绍圣年间一件什么事情呢？记载说，当时有一个政府的办事机构，一个办公的地方，叫待漏院。漏是古代的一种计时工具，让里面的水一滴一滴地漏出来计时，古代还没有钟表嘛。待漏院是这样一种机构，大家可能都读过李商隐的一首七言绝句《为有》：“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就是说，如果你嫁给了一个做大官的，即使是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金龟婿”，也就是这个丈夫，一早上就必须出门了。为什么呢？他要上朝啊。古代上朝，皇帝天一亮就来，大臣必须很早就等在那里。待漏院就是为上朝的朝官们准备的一个地方。唐代李肇《国史补》记载，在中唐元和年间以前是没有待漏院的。元和以前上朝的朝官怎么办呢？朝官也不敢迟到，天不亮也得出门，等在皇宫外面。刮风下雨时也等在那里，非常辛苦。后来皇帝才开始设一个待漏院，让早朝的官员先等在那里。这个制度被北宋继承下来。北宋的古文名家王禹偁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待漏院记》，选在《古文观止》里，记载待漏院这个地方的职能是什么，到这里的官员应该做什么。我现在不讲这些，我讲北宋绍圣年间发生在待漏院的关于杜诗的一个小故事。

当时朝廷里有这样两个官员——请大家看讲义——一个叫吴居厚，吴居厚当时的职务是户部尚书。尚书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部长，当然尚书比现在的部长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古代没那么多部，只有六个部，我们现在有好几十个部，古代的部少。吴尚书就是这个户部尚书吴居厚。还有一个人物叫叶涛，他当时的官职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专门帮皇帝起草诏书的，是比较重要的官职。他们两个当然一早上就要去上朝，到待漏院等待皇帝的召见，等待上朝的仪式。这个吴居厚呢非常喜欢讨论杜诗，一见到人，如果不谈公务，就是谈论杜诗，某一篇怎么样，某一句怎么样，然后跟你争论，说这一句好，这一个字用得好，喋喋不休。每次大家到了待漏院，天还没亮，都等在那里。吴居厚一看到有人来，就赶快拉着来人，跟他谈杜诗。久而久之，那个叶涛就非常害怕，因为吴居厚一看见他就跟他讨论杜诗，跟他争辩，议论蜂起，叶涛就害怕。叶涛为什么害怕呢？叶涛出门的时候还没睡够，他到待漏院看天色还早，就想打个盹，靠着墙再睡一会，但吴居厚不让他睡，不停地跟他讨论杜诗。所以他害怕。以后他就拿把椅子，坐到外面去，坐在走廊上，这样吴居厚在里面他在外面，就没有办法再骚扰他。

古代的走廊不像我们现在的走廊，我们这个走廊两边都是墙壁，古代是一排房子，一边是走廊，而外面是空的，只有一个栏杆。一天叶涛拿着一把椅子又坐在外面等，结果呢，大雨飘洒，斜风吹着雨点，从栏杆上飘过来，飘到他身上。旁边的人就问了：“叶大人啊，这个雨都飘到你身上了，为什么不到里边去啊？你怕什么呢？”他说：“我怕老杜诗。”他怕一进去，吴居厚又要跟他讨论杜诗了。所以他情愿衣服淋湿，也不愿进去。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因为这个学期我都要跟大家讨论杜诗，呵呵，我希望大家不要听到后来都害怕了，逃到走廊上去了，我们还是呆在教室里来讨论杜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