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axy Award 银河奖征文
双旋
一
梁一帆在市第二女子中学门口蹲守,寻找罗小琳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是被当作萝莉控让保安盯上,然后愤怒的家长就会围上来把他打成烂酸梨。
据梁一帆自己想象,寻找罗小琳的情形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抄手站在女中校门对街的电线杆旁,漫不经心地看着十四岁上下的女初中生三五结对从校门里走出来。女孩子像帝王蝶迁徙一般挥舞着衣袖,露出半截莲藕似的小臂,水手服将将掩过膝盖。若是罗小琳长得比别人快,裙摆下该是露出半寸大腿的绝对领域来(这倒不必须)。她应该刚刚开始发育,看起来像一颗微涩的青果,校服上的蝴蝶结略微飘起。若不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女馨香,罗小琳会更像假小子,这样喜欢她的男孩子就可以假装跟她是哥们儿,一起推推搡搡,拙劣地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在罗小琳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应该是这样一副骨架,不能太高,自然也不能太矮,略比同龄人高出三四厘米的样子,恰恰能低视同学,出众但不能带有威胁感。
所以盯着这些青春洋溢的肉体时,梁一帆不能不担心自己会被人打死。
梁一帆是个基因猎人。更准确地说,是做私人身体定制服务的顶尖基因猎人。换句话说,基因贩子里面最高端的那种。按行里的黑话,他们叫私建筑师。
行里有句俗话,四流猎人做搜罗,三流猎人做解析,二流猎人做拼组,一流猎人做营销。刚入门的基因猎人四处搜罗功能基因,如同沙里淘金,找到一个关键功能基因就能发横财,在他们的眼中,基因分好的、坏的,值钱的、不值钱的;高端的基因猎人眼中则没有这样的区分,他们解析功能基因的表达方式,理解从基因到蛋白再到生理功能的流程链,他们定义基因值不值钱,是好是坏;顶尖的基因猎人不再关注单个功能基因的表达,他们注重多个基因的相互关联共同作用,设计出一整套方案。而在顶尖的猎人之上,占据整个行业顶端的领袖就不再是买卖基因方案这么简单,他们通过传媒告诉人们什么样的东西才是好的,然后把包子脸卖成珠圆玉润,把面瘫社恐卖成高冷女神。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道,还有另一条道——为更少的人,而不是更多的人服务,为占据人类财富塔尖万分之一比例的最有权势的人定制基因方案。
外人很难想到这些定制方案会开出什么样的价钱。
梁一帆在做基因采风的时候,如果太过无聊,有时候就会想起这些问题来。为什么人类会在自己的后代上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呢?他也养猫,母猫刚生下小猫的时候,如果营养不足,甚至小奶猫沾上了人的气味,母猫会把自己的幼崽吃掉。有一次,因为小奶猫萌得太过分,梁一帆忍不住摸了刚出生的小奶猫,不久就眼睁睁看着小萌物被母亲吃掉。那次之后,他就不再养猫了。
当然,如果放眼整个地球生命界,人类不算对后代付出最多的。鲑鱼、水母等大量水中美食会为了产卵而死(所以请一定在产卵前捕获食用,否则会损失大量风味),公螳螂会为了交配被配偶斩首吃掉,雄性银背艾蛛还会因交配被切掉生殖器(梁一帆想到这里只觉下身一紧)。
梁一帆接的这一单,从价钱上来说,大到够他下半辈子躺着花,但对于雇主来说,这点钱显然还是远不能跟“被切掉生殖器”的代价相提并论。
不过显然的,这么大一笔钱的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雇主是为了自己那现在连细胞膜都还没有的女儿买的方案,是一整套从出生到三十岁,女儿身体发育的详细蓝图。换句话说,人家要买的不是情人节那天,花朵绽放那一刻的完美玫瑰,人家要的是从育芽、苞叶、含苞、成花、初放、绽放,每一刻都规划清晰、每一时都完美无缺的玫瑰。
这一套方案的难做程度,远不是只要二十五岁的盛放玫瑰能比的。没有哪个基因像是电脑程序代码一样,写上“if”循环,加上时间判定标签,就可以在指定时间开启和关闭,而又在其他时候了无踪迹。基因与基因之间有着极端复杂的依存关系,复杂的开启条件,还有糟糕的交错连接,基因表达的蛋白质也几乎没有哪个只有一种用处,比如你希望自己吃得多、不长胖,未必就不附赠一个身高不过根号二的大礼。
当然,这也就是方案能养活梁一帆下半辈子的主要原因。
现在梁一帆需要一个罗小琳十四岁的身材模版,“自由”“勇气”“有些女权的独立”“但绝对不能看起来男人婆那样的女权”“笑起来有温和的感染力”“坚定但是温和,不能让人有威胁性那种美”“对了,不能像洛丽塔那样勾起人的欲望,绝对不行!”“略有中性的吸引力,让LGBT有好感”……
回忆起雇主夫妇一人一句,潮涌而来,绵绵不绝的要求,梁一帆吓得浑身一激灵。他还记得接这单生意的时候的情景:雇主夫妇刚过三十,从任何角度看上去,男方都像行走的雅典大理石雕塑,女方却是野性摄人魂魄的美,眉脚高挑,发色淡金。梁一帆见到两位的时候,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一惊,出于职业习惯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两人最大的特点还不在于美,而在于美得过目不忘。男雇主虽是欧式面孔,轮廓分明,但第一眼就让自己感到此人诚实可靠,又有深邃目光洞察一切,不可欺瞒。女主人野性笑颜拥有惊人的感染力,让人瞬间就卸下防御,如沐春风。
这是被设计得完美无缺的身体,美是廉价的,但美得绝无仅有,将周围人的情绪掌管在一颦一笑当中,这就是大师之作。考虑到这是三十年前构造出来的仪表,梁一帆叹服不已。
女雇主刚刚坐定,就飘来一句悠悠的轻叹:“唉,我们两个这辈子啊,算是吃了父母没品位的大亏……”
声线悦耳如银铃,本是让人安定的,但这第一句话就让梁一帆胃里一缩。妈蛋,他心中一边暗骂,这个逼装得,我给双百!一边又告诉自己,这两人绝对是超级难伺候的主。
梁一帆还是客气地接过话茬:“您这话是指……”
男雇主说话单刀直入,声音也富有磁性,“你看我们的形象,从你专业的角度评价一下。”
这就是硬茬了,这话一是要看他的水平几何,二是雇主和雇员需要相互理解对方的品位是否对得上,三则是雇主对这份活有明确的想法,要从这里勾起来。
梁一帆略一沉吟,答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两位形象都是陈柳明操刀的,大师之作。”
四十年前,基因反转录治疗刚刚进入临床,而整体形象构造业也才刚刚起步。那时候大多数猎人都是生物、医学专业出身,对艺术一窍不通,作品匠气浓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天才能做出这般以形入魂的方案来,而陈柳明又有自己明显的个人特色,用外貌和表情肌肉的强烈对比,来刻画形象中饱含的情绪。
妈的,当年请得起陈柳明的人,怕光方案价钱就不只上亿人民币。就这,还说自己吃了父母品位的大亏。梁一帆恨恨地想。
男雇主点了点头,肯定了梁一帆的说法,知道他也不肯正面批评自己这身躯壳,“确实,当初我的父母在这上花了不少钱,也费了不少心思,但是其实我这个样子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非常严重的致命问题。”
对对,梁一帆心想,男的长得太帅了,女的长得太美了,走在路上容易引起交通事故,明明自己还花了巨款构造了内在实力派,但下属光看着这个皮囊就花痴了,不就是这些吗?
梁一帆虽然自己是私建筑师,但也才刚刚三十出头,他长大的那个时候不同于现在,形象构造只有顶级富豪权贵才享受得起。所以在他们这代人的概念里,美还只是美,丑还只是丑,要等到现在这些才几岁的孩子慢慢长大,世界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梁一帆长得不丑,至少在他这一代里面,还算是身材提拔,面目清秀的那种,奈何私建筑师这种职业,雇主都是这等人尖,绝不会有比自己难看的,比自己没气质的。
当然,也绝不会有比自己笨,比自己情商低,比自己穷的……
知道私建筑师都是怎么死的么?有很多种啦,丑死的,笨死的,穷死的,要不你选一个吧,都成。
好在梁一帆早就养出了职业表情,忍着恶心面带微笑。他也时常这么想,以雇主们的智商情商,想必很清楚自己的心理,只是人家客气地不戳破这张皮吧?
毕竟人家光躯壳的基因方案构造成本就比你八辈子的收入都高啊……为什么自己要成天跟这么可怕的生物打交道啊……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形象,是做什么的?”
“跨国集团老板咯。”梁一帆脱口而出,然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两人的形象有太多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因素。高对比的线条,光影分明的面相,是天生为闪光灯而存在的,是让人去尖叫的。但是这个形象缺乏“自己人”的亲切感。
他们可以是影星、老板、世界精神导师,一切高高在上飘在云端的人,但不是让平民百姓信赖的“自己人”,也无法让上级放心拿他们当作“自己人”。
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掌权”的身体。
财五行归水,来如奔兽,去若鸿。
权五行归土。
见梁一帆神色流转,雇主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我们家一位女领导有点儿少。”男雇主看着自己妻子半说笑道,两人相视大笑起来。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梁一帆就很尴尬——是因为自己智力差雇主太远,无法领会他们的笑点,还是因为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闺房笑话?自己应该礼貌赔笑表示自己不蠢,还是应该待在一边,让他们享受“私人笑话”的优越感?
妈了个鸡的!干完了这最后一票,就真的洗手不干了,回老家结婚生孩子去!
客户用最完美的基因构造了倾倒众生的完美肉体,为什么自己却总觉得他们面目可憎?
更重要的是,既然客户总是这么面目可憎,为什么自己还非要跟他们打交道不可?
因为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梁一帆的女朋友这么评价他。
二
关于梁一帆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这件事,他女朋友非常有发言权,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
他的女朋友关黎来自上海,身材娇小却偏偏有一双大长腿,大红樱桃小嘴,一头自然带卷大波浪的长发,走起路来,长发波纹荡漾,看起来特别像摇头娃娃。
梁一帆的女朋友哪儿都好,唯一的问题是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梁一帆的女朋友。
这事情很尴尬,因为他们已经为要不要生小孩儿吵过架,但却没有正经确认过男女朋友关系。这顺序可能有点不太正常,梁一帆也没有考虑过把两人的暧昧立场确认清楚。从这,就可以充分理解,他是一个多么没有原则的人。
如果要简单定义两个人的正式关系,他们应该是纯洁的男女物理关系往上,男女朋友关系未决,然后两人在是否生孩子的问题上矛盾重重。
这结构混乱的关系形成是有缘故的,并且附送莫大的好处:关黎并不反对他守在中学门口看女学生。
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在一边叼着棒棒糖和梁一帆讨论女中学生的身体细节——尤其是哪些基因已经被收入公共免费数据库,哪些是C级收费数据,哪些又只能去昂贵得离谱的S级数据库寻找,关黎比梁一帆明白得多。
“这个胸很不错,不过应该在S-02177-C6组里已经被收录过了。”关黎转着嘴里的棒棒糖,嘻嘻呼呼地吸着气,“我觉得你再花三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原本啦。少女酥胸这种关键特征,早几十年就被你们这些变态臭流氓盯着采样遍了。别说没入库的,就算明知道入库了的,你们不还得‘哎呀这个应该没见过,我要多接触一下’。是吧?问你呐,怪叔叔!”
梁一帆没有答话,关黎不依不饶地接着说:“要我说,还不如在这些高亮特征上都用已有数据库,其他数据上多用0DAY。要不光基因采风你就得吐血而亡。”关黎清了清嗓子,模仿出殡仪馆沉痛的调调,“梁一帆老师,享年二十八周岁。他的一生任劳任怨,为偷窥女中学生事业做出了杰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带病坚持在女子中学门口,直到吐·血·而·亡。梁一帆老师,您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短裙飘飘……”
梁一帆一脸生无可恋,却拿关黎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是第一天拿这姑娘没办法,也看不到有办法的那一天。他也知道关黎说的都是实话,如今想要搜集到类似少女胸型、肩宽、唇型之类核心特征的0DAY基因数据越来越难。
罗小琳的身体构造方案里,关键表达基因必须有至少36%的0DAY基因,这是合同规定的死线。
所谓0DAY基因,是指未曾收入公众能查询到的任何基因库的第一手数据。不管是最贵的S级商业数据库,还是最便宜的D级,更别提免费开放的基因库了。数据库里的基因只要付出看得见的成本,就能让人任意使用,那么可以想见:随着价格的逐步降低,技术的普及,即便是全S级基因打造出来的方案,都会慢慢地烂大街。
这是私建筑师的客户绝对不能接受的。顶级后代定制方案里,至少会要求有30%关键特征基因是0DAY数据。这个要求是死线,客户宁可接受子女长相不如期待,也不能接受基因来自公开数据库。
至少三成的0DAY数据,这才能保证发育出来的身体独一无二,不会长出一副韩国选美小姐似的皮囊。
梁一帆想起之前凭空损失掉的那两百多个0DAY基因,心痛不已,狠狠地瞪了关黎两眼。
关黎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怎么?你要咬我啊?邪恶力量还想反扑啦?人家好怕怕哦……”
“干完这个活,我就不干了,好吗?”梁一帆一个头两个大,“就差最后十四岁的身体构成了,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关黎嫌弃地叼上棒棒糖,“咦,恶贯满盈的恶势力要金盆洗手了。你不看电视的吗?说这话会死哦!”
“我就想知道我死了你有啥好处啊!”
关黎粉拳一握,做出一个加油的动作,“又为世界除去一害!”
一边拌嘴,梁一帆一边检视着十四岁上下的女孩子们,一边认真考虑退休的问题。
私建筑师确实是越来越难做了。不光是客户要求的问题,更重要的,是0DAY数据越来越难获得。
一方面,是因为大多数基因数据在最近三十年间被大规模采集。不光是对形象影响大的,关系到重要疾病的,心智关联的,内循环结构的,都被收割了个遍。其中被深耕最厉害的并不是形象相关的,而是心智向的。毕竟Homo Sapiens这个物种叫作智人,三千年前就名言道:“劳心者智人……”
基因采样力度还是一方面,让梁一帆最头痛的,反而是后代基因建筑这个行业的急速壮大。在他们这一代,还只有极少数人用得起这门技术,但如今这种做法在中产阶级以上已经基本普及了——毕竟,只有有钱,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比别人丑,比别人笨,比别人情商低呢……
这不叫输在起跑线,这叫别人上奥运起跑线,你上残奥起跑线。
这个行业的快速普及,中低价位批量方案的泛滥,导致现在一线城市新一代小孩儿已经几乎不可能看到自然基因样本了。梁一帆一眼就能看出绝大多数中产子女的身体编码,甚至有一些孩子连整个方案基础蓝本都是自己多年前参与过的。他总不能对这些作品进行采样吧,这算抄袭好吗?这种事情很严重的!
如今二线城市同样的趋势也锐不可当,梁一帆的采样工作已经到下沉到了三线乃至四线县级城市,而且估计在可见的将来,这里也会不保。四线县乡自然现在还买不起定制的子女基因方案,但父母的期望可一点也不比有钱人低。钱少自然也会有钱少的做法,用B级往下的基因数据也能做出还行的方案,不说跑过高级定制,至少跑过身边不花钱的自然生育婴儿吧?
梁一帆想起当年贵宾犬刚刚在宠物圈里出现的时候,也是在一线大城市,一条贵宾要五千往上,个个形体方正,漂亮得像画出来的玩具熊。几年之后,四线乡下的宠物店就充值狗粮送贵宾了,长得怎么看怎么古怪。当然,还是比赖皮土狗好看。
真是糟糕的联想啊。这话要是说出来,梁一帆一定会被做父母的拖出去打成烂酸梨。
每一个0DAY基因都是不可再生资源,只要用过一次就不叫“0DAY”了。而如今采样越来越难,手上资源光出不进,自己还能保证几个高质量的定制方案?
梁一帆又确认了一下罗小琳的方案要求。作为一个希望能走上国家级舞台的女性领导人物,要从四岁开始拥有略带杀伤力的容颜,必不可少的单酒窝作为识别特征(一个,不是两个)要让人过目不忘。四到八岁,要比普通幼儿更高一些,机灵,成年人喜欢的小大人样,被大人指定为领导者。九岁到十二岁性别意识觉醒的时候,个子慢慢地回到正常身高,略快于普通人出现性别发育特征,被同学羡慕暗恋。十三到十五岁期间,略微中性轻盈,亭亭玉立但不早熟,在反叛期展现出酷酷的却又亲和的一面。十五到十八岁,成熟为领导者统御气质,凌厉但不尖刻。
这步步为营的棋局,梁一帆看着都觉得脸酸。罗小琳就不能老老实实像自己爹妈一样,只是好看得惊世骇俗不好吗?权贵的世界实在是不好懂。
像这样的要求,自己还能做得下来第二个么?
梁一帆歪过头去,看着关黎的侧脸,心想如果自己就这么金盆洗手了,她肯定会高兴吧。
但如果自己是她,估计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吧?按关黎的原则,她是怎么快乐起来的呢?
关黎发觉梁一帆盯着自己的侧脸一动不动,脸上竟微微发红起来。她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脸鼓成一个河豚回瞪着他。
“给钱了吗?”她说,“不准看!”
幸好自己是一个没原则的人,梁一帆想。
三
关黎和梁一帆的原则问题可以简单表述如下:
关黎站在寒风凛冽的道德高地上,指着梁一帆的鼻尖怒斥:“你们这一行,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都是错误的、邪恶的、开倒车的,必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就解释了两人混乱的关系,因为他们的起点实在是问题太多。
当时两人初见,梁一帆刚结了一张大单,给某人次子做了一套方案。次子的方案比长子要挥洒自如一些,雇主也给了他更多的发挥空间。兴高采烈拿了酬劳回来,他还穿着一身业务员似的打扮,西装革履,拴着领带。关黎拽着他的领带,从电梯口一直把他拽进房间。梁一帆被一把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已经不是半推半就,完全已经是因为缺氧无法挣扎了。
被拉下领带,解开扣子的时候,梁一帆觉得自己是一匹受惊的马,被母狮扑倒在地,想要挣扎,翻起身,却怎么做都是徒劳。自己双臂被小而有力的手紧压身后,被咬上喉咙,然后一路向下,撕开腹腔。梁一帆不争气地像大玩具一样被骑乘着,跟着床垫一起翻覆。
因为窒息和上半身供血不足的缘故,后面梁一帆只记得房间里音符一样飘荡的夕阳投着洋紫色的辉光,床垫云一样陷入深黑的积雨层,然后尖叫着膨胀、膨胀,直到自己整个人黏黏糊糊地爆在酒店米色的墙纸里。
死里逃生之后的第二天,梁一帆才发现关黎拿了他将近两百个0DAY基因数据样本。他委屈地流下泪来,回忆起玲珑剔透的耳垂和柔软的舌,深恨自己没有把它们咬下来作为报复。
关黎当时十九岁,梁一帆再度找到她的时候,这批0DAY基因数据已经被公开在了网上,任何人都可以免费下载。梁一帆费尽千辛万苦,才在公园极限轮滑场把关黎堵住。他还担心关黎抄着滑板对自己来一下,自己未必受得了。谁知道关黎远远看到他,高高兴兴地飞过障碍停在他身边,仰起头凑近脸来对他说:“怪叔叔你好,找人家又想干什么呀?”
清风袭来,发梢都抚上了梁一帆的鼻子,他浑身一激灵,吓得后退了两步,不自觉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潮润的呼吸味道:“我……我……你……”他语无伦次,“你偷了我的数据!这些数据我辛苦了大半年才搞到手!你知道他们值多少钱?”
关黎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正色说:“叔叔,基因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人有权说基因数据是自己的。人类都没有权利说基因属于人类,更不要说你了!”
GBTNO(Gene Belongs To No One, “基因不属于任何人”)的人。其实梁一帆不用问,也知道是他们。如果是黑吃黑,商业间谍,地下基因贩子,自己的0DAY基因数据还或许有办法弄回来,花点钱,或者花很多钱,欠些人情的代价而已。但数据免费放到了网上,大半年的工作就彻底打了水漂,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七个月,237个顶级0DAY基因数据。自己的数据永远是顶级的。不管私建筑师对外说什么“立足之本是品位和对基因的理解”,这一切始终必须建立在自己掌握的0DAY基因数据之上。这么多的顶级0DAY数据,本来可以做多少个方案?
梁一帆快要原地爆炸了,但拿关黎毫无办法。
是的,毫无办法。Gene Belongs To No One的原则早就得到了广泛认可,是公开的政治正确。如今的基因商业开发实际是一个绕道的灰色法则——不承认占有基因,但承认发现“某段特殊数据”付出的人力劳动代价。
从操蛋的法律上讲,你买的不是数据库里基因的使用权,而是一段“意义不确定的商业数据”的使用权。任何法律都不会支持0DAY基因数据的所有权,因为Gene Belongs To No One。
梁一帆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盯着关黎微挺的鼻尖,还有轻撅起的唇。因为刚下滑板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见汗,面颊潮红,唇尖轻启挑动,梁一帆的怒火从腹部直冲胸膛,恨不得一口就上前把那鼻和唇都咬下来、吞下去,才能稍微弥补一下自己半年的损失。
像是看破了他的仇恨,关黎笑骂道:“变态!”然后跳上滑板,转身,蹬地飞驰而去。
梁一帆就被抽失了魂,断电一样立在那里,双手垂过膝,任它随风摆动。
大概过了有十分钟,关黎又踩着滑板绕回他面前。
“怪叔叔,你这样好像一只水母啊,你知道吗?”
梁一帆的系统还没有从死机中恢复,“水母?”
关黎拿着滑板,用尖头在地面上划出一个大大的不知是章鱼还是水母的形象,线条圆而软。水母四肢触手无力地飘着,加上三笔勾成的眼睛和嘴,还真像梁一帆失魂落魄的样子。
“软绵绵的,”关黎俏笑道,“软绵绵。”
梁一帆在崩溃的边缘也不知是抽了什么筋,或许是搞错了自己的性别,委屈地说:“你偷就偷吧,为什么要骗我上床?”
关黎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
“什么啊,大叔,你是不是傻?我跟你上床是看你长得好看!要光拿那东西,拽着领带早把你勒晕了,费这事儿干吗?我可是很有原则的人,不像你们。”
梁一帆怒火和仇恨终于失去了控制,一把抄过关黎的腰,用尽全力,咬上了她满是嘲讽的嘴角。
四
关黎最讨厌的两件事中的一件,是别人问她是不是做过基因架构。尤其讨厌问这句话的时候,对方那一脸谄媚的表情。
是,是。她爹妈有钱。那个时候没几个人用得起这技术,那时候做这个的都是大师级人物。
“我操,你他妈不就是想说我天生占了便宜吗?”关黎小时候还不懂,但越长大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恶意。她总幻想着一个直拳打碎对面的鼻梁,然后再接一个勾拳把整个脸都打塌下去。
很有钱的爹妈每次在她犯事儿的时候都对她说:“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么?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啊!你怎么会这个样子?”
关黎有一段时间做梦都梦见哪吒,血肉模糊地指着李靖大喊:“你给我的血肉,我今天都还给你了!”
离家出走的时候,关黎带了二十万现金,总重大约有100g的黄金,还有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的百达翡丽成人礼私人定制手表。她丝毫没有那种“既然要断绝家庭关系,那我就必须净身出户,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不要!”的神圣骄傲,因为毕竟自己没法像哪吒一样把一身骨血都还给父母,而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爹妈用钱堆起来的。
这是她生命最大的悖论。中国传统豪门故事里,叛逆的子女净身出户,白手起家,凭自己打下一片天,然后名正言顺地回去拯救已经家道中落的家族。这时候父母纵横的老泪里自然有自豪,但也满是愧疚。这样主角不违孝道,同时胸中又满是复仇的快感。但对关黎来说,这样的路根本走不通。因为无论自己做什么,只要能获得成功,靠的都是“自己”。而这个“自己”却是父母订制的。从心智到身体,都是父母按他们的愿望捏出来的,所以一切一切的成功,都是不是靠“自己”。
关黎在离家的飞机上,思路就陷入了这个死循环。因为优秀的智力,她很快察觉到这可怕的困境;但这样的智力却还不够优秀,不足以让她想出突破困境的办法。不过要是构造出更优秀的智力……
那是成都早春的四月,细雨绵绵,树上嫩叶薄黄,一切都浸在清晨乳白的雾色中。一个十八岁的背包姑娘,就浸在这样的雾里,在街头走了整整一天。
直到晚上七点,闹市的中央炸起来的时候,在死循环里嵌套了一整天,连饭都没吃的关黎才蒙蒙眬眬惊醒过来。
市中心的通威生物帆船大厦前亮如白昼,却不是大厦自己的灯光。消防车停在楼底,几个精壮的消防战士抬着坠楼保护垫,紧张地盯着大厦外墙。关黎听见有人喊“亮度调低,调低,晃瞎了掉下来谁负责?”,说话的人摆弄着地上的探照灯,然后哗啦一声,一道冲天白光从楼底直射大厦外墙。那外壁是飞船腹部一般光滑的弧形,一个长发短衫的男子就被灯光钉在光滑的墙上,只有一条细长的绳子脐带似的从八十八层的楼顶吊下,缠着他的腰。
“下来,马上!”楼底的扩音喇叭喊着,“你这是破坏公司私有财物的违法行为!现在下来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脐带上的男子转身来做了一个鬼脸,扬了扬手上的喷罐,闭上眼,在自己脸上画上一个大叉,也不知道这代表的是“拒绝”还是“去你妈的”。关黎仰起头,这才注意到他的杰作:沿着摩天大厦的塔顶,外墙上从上往下喷着怒火中烧的涂鸦,涂鸦里张牙舞爪着巨大的字母:
G
B
T
N
N还差一个收尾,已勾着漆黑静默的死色,眼里喷薄着亮蓝的怒火,像在一百多米的高空响彻全城的咆哮。GBTNO(Gene Belongs To No One)还差一个O字。关黎已浸在雾中不知多久的心绪一下炸了起来,“写完!喷完它!喷完它!”。
似乎是听到她的声音,男子再两笔收完了N,抬手就松开脐带的搭扣,自由落体似的速降了三四层楼。关黎胸口一紧,差点儿叫起来,见他干净利落地停住,才放下心。探照灯也很快追逐而下,男子抬手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这动作让他在风中有点儿摇晃。
“不要再错上加错了!”下面的喇叭喊道,“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下来一起坐下来谈!”这话让关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仰起头,仔细端详了那个风中飘摆的男子,像是狂躁的黑蛛,长发蛛丝一样飘舞着。
关黎紧了紧背包,走上前,顺着探照灯的线缆,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厦一楼的大厅。虽然有人看到她,但并没人注意。她拽过线缆插头,抬手就给探照灯断了电,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把防身短刀,把探照灯的线切成两截。
外面“唰”的一阵混乱,关黎像什么也没做一样平静地走出大门,被冲进来查看情况的保安撞了个满怀。保安抬头本想骂句什么,一看到她的样子就咽了回去,侧身让过,连声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识别办法呢?关黎想,是不是自己身上有一些味道,只有底层平民才闻得到?是偷偷地为他们这样的人构建了某种体味,然后又给另一些人识别这种气味的鼻子么?
她走回楼外,长发男子像被揭掉如来六字金印的孙猴子,一翻就腾了起来。借着钩缆,他脚踩外墙,双手各抓一个喷罐,开始快速涂出O的大圆。关黎疑惑这个O要怎么弄出来,若是接着下降,先喷出一边的半圆,那另一边他又怎么能升回去?有这个时间么?若是只做了半个圈,就又被……岂不是会很傻?
“GBTNC”,是个什么鬼?
她还在担心,就看到男子双脚踏着墙壁,横站了起来。他松手抛下手上的喷罐,换上腰间两罐全新的涂料,然后向右蹬墙疾走两步,喷涂,反蹬。钩索坠着他摆向左边,快到尽头的时候脚尖一点,稳住身体一秒,左边就喷上了。
身边一片尖叫,连消防战士都慌了神。喇叭大叫:“危险!危险!小心!”关黎见他越荡越大,随着O从顶端慢慢长了下来,她也不由得紧张地捂着嘴,攥紧了拳。顷刻之间掌心就全是汗。帆船大厦外墙在他的脚下震颤着,发出砰砰巨响,似乎这弧形的墙面真要在烈风中起航了一样。墙上的“O”爬到了最长的中线位置,男子的步伐也慢慢缓了下来。这时候已经没人敢出声喊话,但一个咬着牙缝的声音低低地骂道:“操你妈,你他妈这么好的本事,就出来折腾我们这些人。有本事怎么不去试飞八代机啊?”似乎来自消防官兵,关黎没有低头去看。
等O闭环涂完,男子才稳住自己,抬起头来,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比起前面几个字母的精心涂鸦,最后的O只是完成一个圈,草草收尾。关黎看见他摇了摇头,然后沉身全力一蹬墙面玻璃,同时松开了钩索的缓降。
下面守候的消防和保安已经在坐等他投降被捕,见他自由落体下来,吓得脑内一时空白一片。男子荡在半空,猛地一锁锁扣,自己全身挺直,摆锤一样朝玻璃幕墙撞了上去。轰然巨响,下面昂首以待的人赶忙扔下手上东西,你拉我拽地逃了出来,然后轰隆、哗啦,幕墙玻璃溃碎一片,满眼如银光泻地。
过了半分钟,这些人缓过神来。领队的消防官喊道:“封锁!封锁大厦周边!”集合、整队,有条不紊地分队进入大厦搜索。关黎像做梦一样看着大厦,从楼顶上降下的细细脐带飘舞着,精心涂鸦的巨幅GBTNO草草用米白的大圆结尾,然后下面银色幕墙上那巨大的漆黑窟窿独眼一样,将周围的一切吞了进去。
关黎觉得身体燥热,潮水一样一层层的激荡涌上来,但心中却意外地清凉了起来,似乎常年缠绕着自己的迷雾被吹散了。她对男子的下落忧心忡忡——会伤了腿吗?会被抓住吗?她焦急地等待结果,只看着那银墙下的独眼,不敢低头看前方的大厅。
过了几分钟,一个消防官兵从大厅里走到她面前,大声说:“无关人士麻烦不要在这里看热闹!”然后粗暴地抓住关黎前臂,把她朝外面推了出去,“保持安全距离,谢谢。”
关黎没有挣扎。走出了十多米,把她推过了路口拐角,官兵才脱下消防帽,麻利地褪下衣服,裹成一个球丢进了路边草丛。他的长发乱七八糟,被汗水浸成一团麻,拐角晦暗的灯光下,关黎盯着他温润如玉面孔上的汗水反光,觉得对方狂乱的心跳让自己头晕,浓烈的汗味也不知是来自衣服还是身体,腿都有些发抖。
对方似乎对自己身上的臭味一无所知,毫不客气地拉上关黎的手,笔直朝前走去,并不回头,也没看她的眼睛,“我不认识你吧?刚才干吗帮我?”
关黎不知道他悬在高空的时候,是怎么看到自己拔探照灯插头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方又说:“我叫家义,国家的家,仁义的义。你怎么称呼?”
这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一整条巷子,名叫家义的男子好像根本不在乎关黎会不会说话,停下脚,反向转身,抬起没抓着关黎的手,指着那幢耸入云端的通威生物帆船大厦,朗声笑道:“这样看还行吧!就是O字这结尾,结得怎一个丑字了得啊!你觉得呢?没有名字的美女?”
五
过了好些天,关黎才知道家义还是有姓的,他全名徐家义。如果有人敢叫他全名,他就会瞬间像布鲁斯·班奈一样换出另一个身体,用令人窒息的威压盯着你——关黎亲眼见过他光用眼神,就让一个家伙瘫坐在地。
关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和自己真正说上话的人。家义抿着红酒跟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怎么跟爹妈正面硬杠,一会儿手舞足蹈地学老徐剑眉倒竖的神色,一会儿满脸轻蔑讥讽地说:“怎么成这个样子?你们两个是不是傻啊?不是因为你们请人把我做成这个样子的吗?! ”
关黎当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想说得太好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这样说?脑内就自然代入自己父母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笑得自己鼻涕眼泪都出来了,酒也被喷在两人的食碟上,场面一度非常不雅。
家义给她讲GBTNO组织情况的时候,坐在她身边,是一种干爽的树叶气味,关黎想不起树的名字来。
“GBTNO既是组织的名字,也是组织的信念。”家义声音很轻,要靠得近才能听清楚,“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开始之初,科学共同体就提出了这个概念,基因不属于任何人,基因属于全人类。没有人有资格注册基因专利,没有人有资格靠基因来赚钱。”
关黎盯着他的眼睛,看着黑眸里跳动的闪光,他嘴唇轻弾,没刮干净的胡茬微微刺出了薄唇,像是耀武扬威地对她说:“来呀,我要扎痛你的脸!”她好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寻找信仰的羔羊,一个稍一说话就脸红的孩子。什么都脸红,别人告诉她家义以前从来不给新人讲组织入门的时候,她也脸红。
“可怕的不是赚钱本身。如果只是说赚钱的话,我反而觉得,要让去采集、分析基因的人有钱可赚,这样我们才有动力,让基因研究发展起来。”关黎知道家义口中的“我们”代表的东西很多,GBTNO组织、社会、国家、人类,还有他和她。
“但问题在于,当基因的使用有了价格之后,根据你拥有的财富地位多少,按照你的支付能力,你就可以买到对应质量的……‘方案’。”他不喜欢这个词,狠狠心,才说出口。关黎明白这点,握住了他的手,家义感激地回应了。“于是,亿万富豪拥有亿万价值的方案,千万富翁拥有千万价值的方案,百万中产得到百万价值的方案,下层人民拿到四流的方案,穷苦人……自然生育。”
“方案”这个词让关黎心尖发抖。是的,“方案”,方案就是他们,就是后代,就是子女,他们就是方案。他们被标定着价格尊卑在这里放着,如同出生前数据里ATGC绵延无尽的冰冷长链,如同锁在保险柜里永生不见阳光的密密图纸与合同。
服务员不失时机地询问他们要不要续水,家义客气地表示您请。续水完毕,家义双指叩桌致谢,服务员也微笑回礼。关黎不太清楚这是四川本地的礼仪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只觉得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舒服得体。她有些惭愧。
等到服务员的身影都已经看不见,家义才问关黎:“就像这个阿姨。如果是以前,我是说基因构造技术没有商业化的时候,她的孩子将来会做啥?”
“不知道。对吧?在他长大之前没有人会猜得到的。可能会像我爸一样考个清华,学个工科,毕了业当个水利工程师,当个IT程序员;可能读书没那么聪明,但是商业头脑灵活,白手起家,当个老板;也可能这些都不行,智力一般吧,可以这么说,但是人家也长得一表人才,当个电影明星、网络主播什么的。”
关黎忍不住笑了起来,“人家就给你续个水,你怎么对人家这么好?当个电影明星都是‘这些都不行’。”她学家义的声音。
“好好好,他家小孩儿什么都不行,跟他家长差不多好吧?当个服务员,送快递,‘叮咚,您的盒饭来了请签收,满意请打五星评价’,高兴了吧?”
“你怎么心肠这么歹毒啊?就盼着人家穷三辈子啊?不能当个公务员,做个普通白领职员什么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心肠这么坏呢?都YY了,又不花你的钱,给人家小孩儿上个清华怎么了?不就一句话吗?”
“好好好!我的领导同志,组织上就这么决定了,续水阿姨家小孩儿上清华!请领导继续!”关黎笑得花枝乱颤。
家义做着鬼脸狠狠瞪了她两下,才忍住笑,“总而言之,即使是底层群众的后代,仍然有无限的可能。寒门出贵子,祖坟冒青烟,这是我们中华文明几千年来,从科举文官传统就一直延续下来的特色,也是我们巨大的优势。”
“但是现在,这种可能性……不能说为零,但是基本不存在了。”
“因为他孩子的‘方案’不可能竞争得过高阶层人的‘方案’。”关黎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以她的智力,她瞬间就明白了。“方案”这个词把自己的存在从语意里抽离开,但这掩耳盗铃下的本质却再明白不过了。续水阿姨的小孩儿,永远不可能有能力与关黎和家义竞争。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除非神迹。
“很显然,在一个时代里,或者说,在技术有明显进步跨越之前,一个价位的基因构建方案是没有可能跟比它更值钱的方案进行竞争的。同一价位的方案,可能大家的取向和想法不一样,但不同价位之间……”
“就像地质地层一样。”关黎说。
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条无形的丝线从每个人的身体上长出来,蔓延出去,结界一样横亘在人们之间。续水阿姨、大堂经理、保安、门童,清洁员和他们的后代被隔在一边,她被隔在另一边。地层在亿万年中一层层堆积起来,一层的生命绝不会出现在另一层。
一个疑问胆战心惊地从脑海里探出头,她看到了,却不敢读出来。
“关黎和家义在一个地层吗?”
家义并没有发现她的恐慌,说道:“一个有活力的社会,不同阶层之间必须是流通的。不管你身处哪里,你都应该有梦想的机会,有自由去获得更好的生活,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如果你生下来就注定了你所在的地层,那跟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婆罗门永远是婆罗门,贱民永远是贱民。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都永远跨越不了自己的地层。”
“续水阿姨的孩子不可能考上清华,智力、情绪控制力、自控力,甚至性格和样子是不是讨老师喜欢,在出生的时候方案就已经写在那里了。他可能往上蹿一点点,也可能往下滑一点点,那也就是那么多了,不会有更多的可能。”
关黎有一些惊慌失措,以她的“方案”,她已经早比家义说的这些想得更远,这让她害怕。
“GBTNO想的只是把商业化收费的基因公开,让所有人都能免费使用已知的基因。”家义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里,似乎没有注意到关黎的神色,“这是不够的。很简单的道理,即便所有基因都公开可以免费使用,也不能阻止构造师创造不同档次的方案来售卖。整合这么多基因,创造一套方案所需要的能力成本是非常高的,想要每个人都得到自己完美的方案,这不现实。”
“希望这样,还不如希望实现共产主义,消灭私有制。”
感觉到关黎的眼神有点迷茫,家义伸出手来,托着她的下巴,把她脸掰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好吗?”
家义托着关黎粉色的下巴,让她点了点头。这动作让两个人都笑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唯一可能可行的办法,是毁掉基因构造技术,让人不敢再用它。”
六
“这是一场两个人对抗全世界的战争。”
几个月之后,在几次行动受挫之后,家义这样给关黎说:“我们挑起这场战争,不是因为我们有胜利的信心,而是因为我们想站在对的一边,就算这边只有两个人。”
GBTNO的朋友笑称他们俩是组织里的极端主义教派,管家义叫“教主”,管关黎叫“教主夫人”。GBTNO绝大多数的工作都是合规合法的,主要是宣传基因安全性,阻止新基因的仓促使用,甚至是滥用。他们主要方式是落地宣传和媒体传播,像家义那样去生物科技公司的大厦涂鸦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做法会给他们带来非常多的麻烦,也会影响组织和政府之间的合作。
即使是“战争”之前,家义也常常被组织里大大小小的领导请去喝茶。“我们的斗争方式要讲究政治!”领导苦口婆心地规劝他:“我们当然支持和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们要这样看问题:斗争的关键是讲政治,不是简单的对和错!讲政治你懂么?讲政治是把我们这边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那边的人搞得少少的。你不要把围观的群众都推到敌人的阵营里面去啊。”
“妈的。”家义对关黎抱怨,“玩政治?玩政治你玩得过我?我家……”
这时候关黎总是及时岔开话题。对一个连姓都不可以提的人,后面是完全不可触及的话题。就连他自己不慎提起,都经常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炸得粉身碎骨,捡尸体的时间也长得难以忍受。
以家义的行事风格,能稳稳地待在GBTNO,还有不少资源可以使用,本来就是政治的结果。他作为吉祥物的意义远大于实际的工作:一个顶级基因构造方案的既得利益者,带头反对基因商用,家义是天然的旗手标志。
但教主想要的不是当一个吉祥物,要实现极端教派的秘密纲领“毁掉基因构造技术”并没有特别可行的方案。教主和教主夫人年轻,一往无前。无论是智力、执行力,还是面对挫折的韧性,简单地说,可能人类所应该具有的一切优秀品质,他们都达到了近乎满分的程度,但是事业的进展依旧陷在泥潭。
有一天家义对关黎说:“我想起工业革命的时候,那些害怕失业的手工工人冲进工厂砸机器,把机器都砸烂了,就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了。”
关黎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妈的,”家义声音里带着颤音,“如果我们脑残一点就好了。像他们一样,我们也可以去炸两个生物公司,然后欢庆胜利。”
这让关黎心痛,静静贴在他身边半晌无言,只是陪着他。她明白家义需要什么,更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等家义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她凑上前去对家义说:“好,那我们就这样定了!等有一天我们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我们就去炸两个生物公司,然后就宣布自己拯救了人类,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怎么样?! ”
关黎神色严肃,表情坚毅。这一本正经的黑色幽默令家义再也郁闷不起来,忍俊不禁地哧溜一声笑出声,“好!就这么说定了。等到那天,我们就向世界宣布,你是人类的救星,是爱,正义与光明的白马骑士!”
“好长的封号。那你呢?”
“我?我是白马啊……”
关黎愣了半秒,看到家义盯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眼神,才明白过来,娇嗔道:“流氓!”虽然嘴上这样叫,但白马从骑士铠甲的缝隙探进那灵活的手的时候,骑士只是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一下。
稍微装模作样。
后来,事情的进展依然非常艰难,但好歹也是有了一些成效。他们算是摸到了点儿门路。
基因构造产业已经成型了三十多年,这个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却远不算长。一个实力强大、高速发展的产业,必然在技术、在实际效果上是高效的。不过在人心上,却未必。
人类是被词语和概念束缚的生命,他们为了自己已经得到的和想要得到的东西去创造概念,来证明这是自己最隐秘的欲望是合理,是正义,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然后他们又被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合理、正义、不言自明的真理所绑架,即使因此失去了那些自己已经得到的,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还是粉身不惜。
事实、道理、背后的真相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人类相信什么,不是因为它是真的,而是因为它是你想要相信的,它安抚了你的欲望和恐惧。
如果你能驾驭人类的欲望和恐惧,你就能让他们相信基因构造产业是糟糕的,是不应该被使用的。
当理解了这一点,家义的事业就开始有起色了。
最开始编造谣言的时候,家义还很谨慎小心,考虑的是怎么尽量让威胁听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
这很难,毕竟是关系到人类自己生命的技术,从实验到实用,已经进行了非常多的安全保护措施。所有会被使用的构造方案都必须提交到基因构造管理中心备案,然后在量子计算机的物理化学模拟环境下,让方案运行完一整个生命周期:也就是从0到90岁,被证明没有额外安全隐患,才可以使用。这些方案会被永久保存,并且每过一段时间,新的基因功能机制被添加进系统之后,又会再验证一遍。
换句话说,基因构造技术已经远比自然生育要安全好几个级别了。如果说有什么漏洞,那大概只有两个微小的问题。
一个是量子系统无法模拟还没有录入数据库的基因,也就是0DAY基因数据。如果方案中存在0DAY基因,只有在相关基因的生物化学机理录入数据库之后,才能模拟。但随着基因采样的快速增长,以及“方案”长期保存和定期回归验证,危险性几乎为零。
另一个问题,是DNA的构造除了功能基因,还有大量的非基因功能的碱基。从理论上说,当你改变功能基因时,这些非功能DNA碱基可能恰恰被顺便组成了有意义的表达序列。就像你用“汽水”和“果汁”两个基因构造方案的时候,“汽水不如果汁好”,于是这套方案不光会表达出“汽水”“果汁”两个基因,还会附赠一个“如果”的。
当然,基因序列长度远比文字复杂几十个数量级,“恰恰”构成没有考虑到的功能基因,这种可能只存在于理论上,就好像大猩猩“恰好”在打字机前打出大英百科全书一样。
但是这种理论上的可能也足够让家义去创造谣言了。
家义这样做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
基因构造技术已经有足够的安全性,但这不重要,人们并不关心真相。危险是不是存在现实的可能性,大家根本无法辨别!人们关心的是,假如出了问题,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你只需要创造出足够恐怖的后果,让人们觉得无法承担,即使是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自己也不愿去承担,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
如果还能与更多隐秘的欲望整合起来,那就更好了。对现状的不满,对某些人的愤怒,不敢说出来却真实堆积的情绪,放进来,缠在一起。让恐惧替你说话,让不满、愤怒和暗涌的欲望驾驭着它,奔流出去。
谣言,是人类最本能的传播方式。
家义创造谣言的技术越来越熟练,对基因构造产业的质疑渐渐多了起来。他没有那么成天眉头紧锁,关黎却开始有些不安,家义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帆船大厦上飞扬的长发男子。
不管家义怎么想尽手段,把自己完美地隐藏在谣言最不可能产生的地方,但在GBTNO一个月接到了三次有关部门的质询之后,负责人还是找到了他。
家义非常认真地否认了所有指控,又以谦卑的态度问道:“但是我们要这样看问题,斗争的关键是讲政治,不是简单的对和错!讲政治我不是很懂,但是您教育过我:讲政治是把我们这边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那边的人搞得少少的。”
“谣言这个事情——虽然跟我没关系吧,但是我觉得值得探讨一下——从简单的对错来说,当然是错的。问题是如果从讲政治的角度,这不是把敌人那边的人搞得少少的,我们这边的搞得多多的吗?那我们到底是应该讲政治,还是应该看简单的对和错呢?”
家义跟关黎重演当时负责人的表情,惟妙惟肖,就像之前演他爹妈被噎回去时的表情一样,满是孩子般的淘气。
但是关黎却没有像那时候那样笑得前俯后仰,她还是笑了,笑得忧心忡忡。
七
关黎以为问题会出在GBTNO。毕竟随着谣言越来越多,政府的质询也越来越频繁,质询的官员等级也越来越高。
“高?”家义露出鄙夷的冷笑。但看起来对组织来说,家义吉祥物的价值越来越抵不过他带来的麻烦,天平的平衡随时都会倒向另一端。
实际上崩溃却毫无征兆地在另一边发生,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两个电话,就能把一切摧垮。
家义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关黎并不在当场,她当时拎着一袋老妈烤兔正往回走。这些天家义迷上了这带着扑鼻干香的小吃,她就时常坐一小时车,守着最新鲜出炉的烤兔,给他带回半只。这东西关黎虽然也觉得好吃,但却不像家义一样能品出那种让人迷恋的妙处来。
这年月,为了最新鲜的一口美味,自己愿意亲自来等着的人不多。一来二去,店里的老板都自觉跟她熟络了,跟她夸耀说:“我们家就做这一种烤兔,都几十年了!全四川都出名的,没有比我们好的。以前是我做,现在老了,就管哈收钱,做不动咯。”
“表看我儿子不大,做得比我好。做烤兔看起来简单,每只兔儿的肥瘦口感都不一样,咋个烤,从烟气里头掌握火候,咋个调味,麻烦得很。一般人就没得那个鼻子,那个舌头,只晓得我们这个好吃,不晓得咋个就比人家好吃。我儿子就是这些,比我得行多了,做得好!”
大妈操着四川话得意地夸着自己儿子对家业的发扬光大,“我给你挑个干点儿的,这个不要看好像小,真的好吃!”
小老板大概二十岁,在油腻的烟火下手腕翻飞,偶尔不好意思地抬眼对关黎一笑。大妈自豪的讲述让关黎很恐慌,她有些想问,却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怕冒犯人,也许是怕知道答案。
从烟气里准确判断火候的鼻子,从一百多种辣椒里辨识最合适配比的舌头,是天生的呢,还是大妈花钱定做的“方案”?
他们正在特化成另一种东西,一种为了出生前就设定的任务而存在的东西。他想做一辈子烤兔吗?如果不想,他这个被定制的“方案”,又会做什么?
安排。
是不是所有人都开始遵从早就被安排好的人生轨迹前进?读书,上学,考公务员,继承家业,把自己能做和会做的事情写在血脉里?自己变成一个提线木偶?
大妈那慈眉善目的圆脸变得恐怖起来,像是裹在烟尘里的老巫。不光是她,这些关黎和家义一直以为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路上那些平凡谈不上优秀的普通人,似乎都隐着一张张狂而残暴的可憎面皮。
关黎逃亡一样回到了房子,她本来想向家义寻求安慰,但开门的时候就听见家义在隔壁对着电话怒吼:“不!绝不!我不是你们的傀儡!”
她拎着烤兔的口袋走进房间,家义已经挂断了电话,抱着头放声怒吼。他抬起头,凶兽一样瞪着血红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突然站起来,不发一言走上前,伸手抓过关黎手中口袋,一把甩到房屋角落,然后只用一只手就从肩头撕下了关黎的上衣。
关黎吓呆了,本能地试图抵抗,但这时候动手的好像不是家义,而是另一个人。她没有被当作一个人,而是猛兽的猎物。好像这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走进这只猛兽的领地里,都会一样,遭遇并不会有任何不同。
过了好几分钟,关黎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家义才对她的哭喊有了反应。但他没有停,只是从后面俯下身来,沉重地喘息着对关黎嚷道:“我们生个小孩儿!没有他妈的方案!没有设计!生一堆小孩儿,让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不好?”
他的动作这才慢慢温柔了起来,开始抚摸她的眉眼和唇角,好像在补偿自己的错误,动作格外地缠绵。但他直到一切结束之后,也没有向关黎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关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力气,转过身来面对一塌糊涂的房间。
她当然能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能猜到家义电话那头的父母(是母亲)怎么跟他争吵。家义当然也知道她能猜到,但他并没有说出来。最开始是气恼,但她把已经被撕烂的衣裙扔进垃圾桶,找到更换的衣服,开始清洗身体的时候,之前的气恼全都褪尽了。她开始认真考虑家义那句话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关黎居然有些发呆。生孩子?生一堆孩子,没有方案,没有设计,让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双手温柔抚摸的余韵代替了残暴的疼痛,关黎心尖一颤,心绪也乱了。
和家义的孩子么?会是什么样呢?若是像小一号的他,幼儿园留着长发,也很惹人爱吧?那随时翻脸的严肃表情,小时候反而会让大人乐得不行吧?如果是自己这样的卷发……不,不行,男孩子如果这样,会很糟糕的呢。还有性格,家义那样的性格,虽然大一些会是领导者的气息,但很小的时候,一定会很受排挤的,绝对不行,要温和一些才好。
她不知不觉地往下想了,直到自己在浴室哼着古早的民歌,确定了第一个小家义是男孩子,应该去做一个自由的旅行家、一个诗人或是画家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整个人每一丝肌肉都僵硬了,无法呼吸。
镜子里的自己和烤兔大妈裹在烟尘里的老巫脸慢慢融在了一起。关黎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去编制那个不存在的孩子的未来可能。当自己能给子女一些东西,让他们获得别人没有的东西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即使只是在想象中的抉择,她也做不到。
只是这么一瞬间,只是家义一句假设,关黎就认识到了绝望的命运——自己与烤兔的大妈,跟自己无比厌恶,发誓不会成为那个样子的母亲,跟家义的母亲并没有区别。她也必将成为一个想要操控子女命运,把他们当作傀儡的女巫。
可以有一万种正义和真理说这样做是错误的,可以发一万个誓言说自己绝不会这么做,但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明白爱上人是什么样子,还没有领悟当父母是什么意思。
当夜里家义从背后开始抚摸她的身体的时候,下午的擦伤还没有褪去。她身体疯狂地抽搐,却和敏感的神经无关。因为她已经知道,两人与世界的战争绝无胜利的机会。他们也绝不会有孩子。
但关黎并没有说任何一句,只是抱紧了家义。
八
家义接到第二个电话的时候,是两天以后的早上。被吵醒以后,关黎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不到一分钟,半梦半醒间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坐起来。这时候家义已经挂断了电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他脸上面无表情,好像变成了陌生人。也不知有没有发现关黎在看自己,他从嘴角抽搐起一丝惨笑,精神分裂一样,非常瘆人。
“怎么了?”关黎问他。关黎问了三遍,用力推了他一下,“你说话啊!”家义这才缓缓转过头来,木偶人像一样慢慢地说:
“我爸刚才电话里问我一个问题……”他半截话又咽了下去,不见后文。
“什么问题?你说啊!”
“他问我,‘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以你的家世出身,你成长的环境,你的朋友圈子,你却会那么执着地去关心底层人的生活和处境?'”
关黎只愣了一秒,就从家义绝望中挣扎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
他父亲问的不是“你为什么会去关心底层人的生活和处境?”,而是“你为什么会去关心底层人的生活和处境?”
是的,相似的位置,相似的身世,关黎就没有主动地关心过这些,如果不是家义总给她讲这些“阶级固化”“阶层流动”的话。
因为只有超越了阶层和家世,读懂不同人的生活和痛苦,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去做一个领导者。因为只有从本能的思考立场上,超越了你的家世和出生,才能家国天下。
因为家义的方案里让他去关心这一切,为此不惜和父母断绝关系;这在家义出生之前,就写在他基因构造的方案里。一切的一切,家义的反抗、挣扎、决裂,都是他方案在一步步地展开来,一个完美的成长路程。
当多年之后,徐家义回忆起这段经历,会明白这是他站在那里的基石。
一切已经结束了。关黎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安排,一切就是计划,一切都是早已织成的命运,连反抗命运都是命运注定的。
没有人再说话,死一样的静寂,剩下的只是家义的接纳、理解和改变而已。当你开始承认自己是命运的囚徒,你才能开始理解命运。
当明白了这一切,关黎冷静了下来。她默默地洗漱、穿衣,在衣柜里挑了二十分钟,认真地配了一身衣服。她在步入式衣柜里已经听到徐家义在打电话,声音不大,听不清说什么,似乎他只是在答应:“好,好,我知道了。”
之后是四目相对的恐怖的寂静。关黎知道发生了什么,徐家义也知道她知道。如果需要解释为什么一个电话就能改变一切,如果关黎会大吵大闹、痛哭流涕,闹得不可开交,可能反而会好一些。
然而谁也不说什么,好像两人所在的空间碎掉了,时间也凝固了,只剩他们俩无法动弹地被囚禁在这里。
关黎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走?要我帮你准备吗?”
“不用了。”(这里没有什么需要带走。)
“今天吗?”
“今天。”
不到两个小时,徐家义的电话响了。关黎像送别一个陌生人一样跟他一起出去,看着他上车,车里的人好像只说了一句话:“头发长长了呢。”
在她要转身的时候,车门突然又开了,那个长发飞扬的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奔到关黎面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大声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让基因构造技术被禁用!一定!”
“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两人互道无人相信的谎言,但这样谎言已经是他们能说出口的极限了。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对望了片刻,徐家义松手,转身朝车子走过。
只走了一步,他回过头来,满面泪痕。
“我们,到底是什么?”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徐家义在关黎面前哭起来,痛哭流涕。
九
“我们到底是什么?”
关黎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梁一帆毫无防备。因为实在太过突兀,上下语境接不上,他都没听懂在说什么。
这之前梁一帆的脑子已经被这个姑娘搞得乱七八糟,既不知道自己本来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这个放肆的身体挑衅一样在他面前伸展着,梁一帆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和真实的冲动相处,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更想逃到一边。
“怪叔叔,我告诉你哦,”关黎说:“你想看就看啦!又没有人不许你看!你这样想看又不敢看,然后又忍不住一会儿要来偷偷瞟一眼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像死变态啦!”
她盘腿坐在床上,从梁一帆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想看的任何一处。自从发现梁一帆总是在逃跑的样子之后,关黎似乎格外享受这样戏弄他,这姿势可能就是故意摆成这样的。
“怪叔叔你不会之前三十多年都一直单身吧?”关黎盯着他憋成紫红的脸,开心地笑了,“不会是真的吧……”
“不是。说了不是了!”
“哈哈,以前我还觉得这个世界活着真没意思。遇到你以后,我觉得你都能活到三十多,说明世界还是挺有意思的!”关黎嘲讽着大笑。梁一帆一时没想明白这是说自己活着是一个奇迹,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混蛋!自己不是该忙着给雇主做方案的吗?迟早被这个小妖精折腾死!
“我想采访一下你。你可以不说实话,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实话。”关黎问他,“到底你给雇主做方案的时候,心里是怎么个感觉呢?”
“什么意思?”梁一帆都不敢转头看她,努力把心定下来,能好好处理碱基对组图。
“你会把手上的方案当作人吗?还是只是一个物件?比如这个,罗小琳吧?你还给方案起了名字,那你觉得它是一个人吗?在你做方案的时候,你的头脑里是有一个女孩子吗?除了做硅胶娃娃一样,给她捏胸、做脸、掐腰什么的,你有觉得她会……”
关黎突然从床上伸过手,抓起他的椅子拉向床边,一个后仰,梁一帆头正倒在关黎的大腿上。
“她会像我一样,抓你!揉你脸!”关黎说着搓着梁一帆的脸,然后猛地把他扑倒在床上,顺着他身子跳了上去,整个人都把梁一帆压在床上,波浪的长发垂在他头的周围,像是小小的帷帐。
“你有觉得罗小琳会做这些事情吗?活着,喜欢人,和人谈恋爱,讨厌人,爱这个世界,或者恨这个世界?”
梁一帆很难受,却不敢动弹,他恨死自己了。他居然只能吓傻一样点头,“会啊。”他想做很多事情,但是动不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情绪必须像充电一样,直到满载爆棚,才能行动起来?
他好想采样自己这相关的所有基因,然后把世上所有男人都做成这样。
关黎瞪大了眼睛,“你……你居然会幻想罗小琳和人……天啊!”她夸张地大叫:“那我们岂不是还没有出生就被你们YY过!”她假模假样地护住自己的身体,“no!怪叔叔死变态!”
什……什么啊!梁一帆觉得自己越来越靠近崩溃的边缘了。
关黎胸口剧烈起伏,夺人心魂的体香伴着微咸的味道,让梁一帆觉得天灵盖都要开了,但却没有听见她潮湿的呼吸。他感觉有些奇怪,抬起头,这时候就听见关黎轻轻地问:“我们到底是什么?”
梁一帆停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到底是什么呢?”关黎盯着天花板,“我,罗小琳,我们到底是什么?”
梁一帆犹豫了一下,“按照我们的说法,你们是更强,更聪明,更完美的人类。我们的资料上都是这么说的……”
“人类吗?”关黎咀嚼着这个词,“是人类吗?”
“我不太明白。生命繁殖后代,彼此搏杀、竞争,用尽一切残忍和温柔活着,死去,最终的目的不是让属于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么?”
“不管是好,还是坏,自己是白化病,是小短腿,人类要有孩子的目的,不就是在自己死去之后,这些属于自己的基因还能存在。让自己的基因尽量多地流传下去,你们这些死变态遇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不就是想要更多的拥有自己基因的孩子吗?”
“你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关黎盯着梁一帆,又像是盯着他脑后的虚空,“你们把自己的基因从子女的身体里去掉,用别人的基因换进去。大家养育着跟自己遗传关系越来越小的子女,越有权势、越富有的人,孩子的基因就和自己关系越小?”
梁一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压在关黎的身上,衣服凌乱,现在进退失据,“我……”
“你爱这个世界吗?”关黎轻轻地问,慢慢地伸出手,抚上梁一帆的脸。
“爱这个世界?”梁一帆不知道怎么回答,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关黎的手指在面颊上轻轻滑过。
“那你还给我说,你做完了这一单就退休,去乡下过养娃种地的日子?你为什么想要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爱的世界呢?”
梁一帆有点懵。他想过这个问题吗?有的,但就像想象自己死亡一样,念头刚刚冒出来,自己就逃跑了。在逃跑这上面,他的基因是很有天分的。
梁一帆逃跑了,衣冠不整,像是偷情被撞破一样。关黎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如愿。她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借口,就算是为了欺骗自己,也是可以的。
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来到梁一帆的终端前。关黎早就有了梁一帆的所有控制权限,包括密码,包括指纹。
说不上是为了这些才和梁一帆一起的,如果只是为了这些,自己有太多办法。她喜欢梁一帆的脸,细腻的指尖,还有被逗的时候局促的样子。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但如果不是他的基因库终端权限,关黎知道自己最初根本不会找他。毕竟,拥有顶级权限,又容易接触到的人,很少。而现在,自己像深渊一样把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活到三十多还一副天真表情的男人拉了下去,无法回头了。
为什么要跟梁一帆说这些话呢?
登录,跳板,获取读权限,申请写权限,对照指纹,对照密码,对照动态密钥,对照实体物理私钥。柜子里的钥匙,保险箱的旋钮锁,一层层叠放的安全文件,她在十多天前就预演了很多遍,早就能拿完这些东西。为什么拖到现在,自己才动手呢?
还是希望梁一帆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就算借口都好。又怕没有,连问题都不敢问。拖到了今天。
申报根数据堆权限,通过。申请备份数据库权限,待申,通过。
所有的商用基因数据都在自己面前了,免费的,D级的,C级的,S级的。
如果梁一帆说他爱这个世界,就算是这个样子,这个基因建筑师还是爱这个他们亲手塑形的世界,愿意去乡下过养娃种地的日子,她还会这样做吗?
数据清除。
在三分钟时间里,百万条基因功能数据被清空;几十万方案模版归零;几万正在量子计算系统里进行发育模拟的方案报错置空。
整个基因构造产业停了下来。
停了一周。
最近的备份来自第三数据中心,事发的四天之前。
特勤在二十分钟之后抓捕了梁一帆,两个小时后把他释放。关黎并没有离开过梁一帆的屋子。
在中央基因数据库被恶意清删的一个小时里,基因建筑师们下载的所有基因数据变成一段42bit的文字。
“我是人类的救星,是爱、正义与光明的白马骑士”
十
你爱这个世界吗?
不啊,梁一帆心想。为什么会爱呢?
他这一代恐怕是最后一代非构造者了。随着构造科学理论的快速成长,和技术的精进,自己做出的方案已经比自然受孕人水平高出太多。
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梁一帆心头。
生命那么努力地交配,战争、杀戮、征服、杀婴、屠戮,难道不是为了优秀和强大基因流传下去,让进化的数学游戏选出更好赢家?为什么大家把最优秀的基因标上最高昂的价格,让人们都用不起?
基因在亿万年进化中挣扎,变得更强,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传播出来?当人类选择让最优秀的基因,最完美的方案最难以获得,最昂贵,也最稀少的时候,这个世界到底在做什么?
梁一帆去探视关黎的时候,关黎接受了。她没有接受父母的探视,她也不想知道父母会跟自己说什么。徐家义也不会来看她,她知道,但不去想。
“怪叔叔,对不起。”她说,“这回是真不能跟你生孩子了。”
“不要来看我了,我又不爱你,只是想借你的账号权限用用啦。”
“回去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都什么都干不了,这么多摄像头还隔着防弹玻璃,难道你还有什么想法?”
关黎说完居然笑了,她想起来,上一次笑也是跟梁一帆在一起。
之后好几天,梁一帆每天都觉得恶心想吐。往常如果有这么大压力,自己早就逃跑了。
要不是靠逃跑的本事,自己铁定活不到三十岁,早死了。
他知道关黎不爱自己,老早就知道。他调出过关黎的方案,核对过她的信息。在两性吸引上,她的方案用多重锁结构,保证了她会被一个足够man,有足够的领导气质,足够强有力的人吸引——梁一帆可以想象这设计的原因。比起关黎的理想形象,他是一个软绵绵的人,“像水母一样”。
他都知道,只是不想去面对而已。
梁一帆刚开始当基因建筑师的时候,他的方向是心智领域,但才刚刚展现才能,他就差点崩溃。面对自己的作品,梁一帆突然就无法呼吸了。恐慌、胸闷、头晕、心悸,喘不过气来,好像整个呼吸系统都停止工作了。
因为只要点下最后的提交,就会有一个人出生,一个活生生的,确定的人,会拥有梁一帆创造的心智,就这样出生在世界上。像订制一个罐头一样。谁来对TA写好的生命轨迹负责?不,当然不是梁一帆。难道是TA的父母么?
不是说好的,没有人能对你的人生负责,除了你自己吗?当TA喜欢贝多芬而讨厌周杰伦的时候,当TA喜欢中文而不喜欢物理的时候,当TA决定去流浪而不是留在大城市当螺丝钉的时候,这是TA的选择,还是谁的?
当她喜欢上他,而不是他的时候,甚至当他喜欢上的是他,而不是她的时候呢?
梁一帆记得自己当时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扼住了喉咙。楼下的顾客在大厦里川流不息,他看到的几乎全是因为满意,期待着未来小小的确定的幸福而高昂着的脸。
确定。
安排。
自由呢?
自由!
自由!
梁一帆不是徐家义,并没有去想什么社会阶层固化的恐怖。他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要咆哮着冲出来。
梁一帆站起来,两眼发红,本来已经克制不住要叫出声的时候,面前的终端屏幕一闪,弹出了“方案”的模拟测试结果来。
方案C7113甲
基因授权费:RMB 11,7816
模拟结果:
基准综合智商142
……
……
总体评估,高于本年度北京大学新生平均基准水平。
梁一帆只晃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像是对着胸口狠狠一击直拳,他整个人瘫坐回了椅子,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哼出来。
12W不到,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如果你不买呢?
你如果觉得未来与你无关,那么未来就自然会与你无关。
原始部落不会因为更人道一些,就战胜奴隶制的残忍,征服美洲的更不是欧洲的文明。历史既不冷酷也不温情,它只是静静向前,让更有效的选择留下来。
你自然有选择自由的权利,但这并不会让历史跟着你的脚步前进。它的方向不可能阻挡,而最后所有自由的怒号都只会消散在风中,或许不久后,连名字和含义都不会被人记得。
梁一帆只能逃避,可他甚至不能逃太远,因为他会做的就这么点儿手艺而已。做外貌吧,比做心智好不少。
梁一帆知道,很快,人们就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就这样活着吧。当最后的自由人,就这样活着吧。
零
他有那么丰富的逃避经验,所以梁一帆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先是被吓得半死。但恐惧和逃避的欲望并没有让这个念头停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越来越清晰,细节也越来越明白。
因为关黎的缘故,梁一帆被暂时降级,失去了基因库的写权限,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并不需要真的去写数据,他只需要整理出自己曾经处理过那些数据。
太多了,太多了,从方案C7113甲开始。
非常完美。
自己手上的0DAY数据其实是没有专门搜集疾病和其他健康问题那一类的,因为那不是他的方向,梁一帆只管外貌。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基因采风的副产品总是多的,他总不至于共产主义地把自己的成果白送出去。
除开和恶心想吐斗争的时间,其实整个计划并没有执行很久。一共也不过两周昼夜不息的工作而已。
在这两周里面,即使有时间休息,梁一帆也不敢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到底是找回了憎恨这个世界的勇气呢,还是想救关黎出狱多一些?
即便梁一帆会去想,他也一定会认为是第一个。
第一段被发掘的视频很短。一个戴着水母面具的男人站在一片白墙下。
“当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
“大家好,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杀人魔,具体的数量这时候应该还没有统计,但是我相信结果应该让人满意。
“我相信我可以负责地说,看到视频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我的受害者。
“没错,你们都要死。
“对你们来说,这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刚才,这时候基因数据库管理不是那么严格,你们那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我修改了一百个左右关键基因的数据,当然,这些修改本身是安全的,不影响这些基因的独立功能,这很简单。
“你们都会死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参与的绝大多数基因构造方案——也就是绝大多数还在使用的基因通用构造模版——都会使用一些特定的构造组合。我不知道你们那时候基础教育讲不讲这个,这些组合会让很多不表达的碱基以特定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这就是基因构造最有趣的地方,这些碱基是被当作垃圾信息的,我们相信它们都是进化留下的完全没用的残余碱基。但是如果这些垃圾信息连接起来,正好又变成了特定的有意义的基因序列,你们猜会发生什么?
“好吧,我假设你们的基础教育比我们现在好。当然了,我们为你们构造了更好的头脑,让你们学习更多的知识,这应该是自然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些基因会表达。”
“这个视频不应该录太长,我不知道二三十年时间会不会让它放不出来。所以我简单地说吧,如果在一个功能基因信息尾端的垃圾信息区域写上‘白’,在另一个功能基因首端的垃圾信息区域写上‘血病’,你们再猜猜两个基因按顺序连接构成的话,这个‘方案’最后会表达什么基因呢?
“当然,别紧张,我送给大家的不是这么无聊的东西。我在小十年前,采集到了一个很罕见的端粒消化酶的0DAY基因。这个基因会在你们三十到四十岁左右开始表达。如果你们现在教育真的够发达的话,估计很多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详细的病理研究我还没有搞完,也许你们那时候早就弄明白了。
“简单地说,当这个端粒消化酶基因开始表达,你们的身体就会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开始衰老,就像被死神收割生命一样。
“为什么我会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我恨这个世界吧。或者是恨我自己。我没想明白到底是恨哪个多一点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们能恨我,然后和我一样恨这个创造了你们的世界。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说,我会公布这些篡改的详细情况,包括这些这个0DAY屠夫基因的信息。”
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一个做得很糟糕的谣言。几十年前哪里有什么基因构造技术?录像上的画面分明是最近的。但没过多久,真的爆出了一大堆基因数据资料,包括视频里说的0DAY端粒消化酶基因,以及很多方案细节。这些号称被篡改的基因,其中的“无效信息”以各种精妙的,被人忽视,被系统模拟验证无法察觉的方式,构成那个可怖的端粒消化酶基因。
事情开始变得诡异起来,官方的调查一方面证实这整个人类灭绝方案是可行的。方案的核心,那个未收入数据库的0DAY端粒消化酶的功能基因机理也很快被破解了。如果这个基因表达,患者不太可能能活过一年。确确实实,这人用了精巧得难以置信的手段创造了一个屠杀计划,影响绝大多数基因构造方案。
但另一方面,经过严格的核查以后,人们疑惑而庆幸地发现,这些公布的数据跟实际基因库里的数据完全对不上。也就是说,现实中实际使用的基因构造方案是健康的,这个可怕的计划根本没有实际执行!
这事情非常扯淡,在极大的破案压力下,关黎那次数据库清除事件被注意到。同时横跨十多年的基因编纂历史记录分析也有了结果。
第二次抓捕梁一帆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自杀。留下了遗书承认,录像上的男子是他。
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梁一帆计划了非常长时间,从资料提供的篡改记录上看,可能从他开始工作就准备了计划。为了消灭“不纯洁的人类”,他收集了一个0DAY杀手基因,以这个基因作为核心启动了计划。
基因构造技术有两个很微小的漏洞,一个是无法模拟还没有录入数据库的0DAY基因,另一个是所有功能基因都必然带有无效碱基对厄余。但是利用这些厄余,恰好在方案中组成一个不为人知、无法模拟的有害基因,在此之前一直被认为是只存在于理论上的可能。
就好像大猩猩恰好在打字机前打出大英百科全书一样。
如果这个计划顺利实现,数十年后,人类当然不会因此灭绝,但至少寿命会降低到四十到五十岁。
但是基因篡改刚开始,关黎就用他的账号把全部基因库数据做了根清除。数据从干净的备份库还原,然后梁一帆的权限被停。这个宏大的人类清除计划刚刚开始,就破产了。
也许是因为失败的致命打击,或者别的什么,梁一帆自杀,然后原本准备几十年后公布的资料流了出去。
即使是最狂野的想象,也不会猜到梁一帆这个消灭人类的完美计划,从最开始就从来没有打算执行过。
关黎没有承认自己是知道了梁一帆的屠杀计划,才做的基因数据库清除,更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告发。但是流传的故事已经把两个人的爱恨交织得千回百转,从为爱私奔开始,到认清屠夫真相,在人类的命运和爱之前,选择牺牲自己。
关黎甚至一度怀疑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难道梁一帆真的在计划毁灭人类,而她忘记了自己是拯救人类的超级特工?
梁一帆的人生传记小说卖遍大街小巷,关黎洗冤出狱,基因构造技术面临的质疑之声越来越大,但并没有被禁用。
关黎烦透了被人认出来,但是当她画给梁一帆的水母形象出现在街头巨大的屏幕上,奇怪的粉丝在身边尖叫的时候,她突然像被雷击一样迈不动步子。
看着那软绵绵的样子,她轻轻地说:“怪叔叔,死变态。”
说到后面三个字,突然就忍不住,她在人群中痛哭起来。
[责任编辑:姚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