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代昌盛的舞台大观
公元13世纪初,在漠北草原上出现了一个伟大的人物,他以钢铁般的手腕统一了分散四处的蒙古各族,建立起一个强悍的大蒙古国,这个人就是成吉思汗。历史赋予了成吉思汗以改变世界的使命,他毫不畏惧地带领自己的子孙,指挥着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向所能达到的一切地域进行征服,“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元史·地理志》)。这股狂飙过后,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它取《易》“大哉乾元”之意,号称“大元”。大元帝国彻底改变了三百多年中国分裂、局促的形势,扫除了日益纤弱、沉迷的文化空气,给中国大地吹进了草原上特有的勃勃生气,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民族大融合。
中华民族各族之间的交汇在历史上已有过多次。元帝国建立之前,北方地区便先后存在着三个少数民族政权:华北契丹族的辽、西北党项族的西夏和略后来自东北女真族的金。这三个民族都属于北方游牧民族,他们和中原汉民族在互相碰撞、交流的过程中已经相当深地接受了汉族文化。辽之“典章文物、饮食服玩之盛,尽习汉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四十二)。西夏的汉化程度虽不及辽,却也早就开始与汉人共处,“蕃汉相杂”,并接受了中原的农耕方式。金立国最晚,但在吸收汉族文化、尊崇学术方面做得比辽、夏更全面,也更系统,“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金史·章宗本纪》),“能自树立唐、宋之间”(《金史·文艺传》)。与之相应,中原地区的汉民族也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范成大《揽辔录》)。然而,这种民族间的交汇、融合,其程度远不能与元帝国相比。元朝所控制的疆域,横跨欧亚,国土则包括西藏,北及今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南到泰国、缅甸部分地区,相当于今天中国的两倍。它把华夏所有的民族都聚集在一个大家庭内,甚至还扩散到了华夏以外的若干异族。
征服西域以后,生活在西北地区的各族大量地东迁,经由河西走廊陆续进入中原。他们中有畏兀儿人、哈剌鲁人、钦察人、康里人、阿速人、唐兀人、阿儿浑人、斡罗思人以及吐蕃人、乃蛮人、汪古人和回回人等,回回当中又包括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突厥人、波斯人和西亚的阿拉伯人。东北地区的民族有高丽、水达达、兀者野、吉里迷等,西南地区则有白人、罗罗、金齿、百夷、苗、徭、么些、翰泥等民族,加上中原地区原有的汉、契丹、女真、渤海及新加入的蒙古族,在当时中国,实际上有几十个民族杂处混居在一起,奠定了今天中国多民族共存的局面。这些民族使用着不同的语言,拥有着不同的信仰和风俗,仅文字当时就有六种:梵文、藏文、八思巴文、畏兀儿文、西夏文和汉文。在如此巨大的文化差异背景之下,不同民族的人们于商业交流、互通婚姻、部族迁移等等活动中逐渐增进着了解,各自吸收着异质的文化因子,形成了一种极为丰富多彩的文化大交汇、大融合的局面,“混一华夷,至此为盛”!
元朝的民族大融合,情形与唐代并不相同。唐代各民族间的交流,是在平等、和谐的基础上进行的,文化气氛充满着浪漫的诗意,而元代的融合过程却大多是在民族压迫的形式下完成的,其中充斥着野蛮、欺凌、冲突,甚至血污,它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蒙古铁骑踏上中原土地之初,由于文化差异的悬殊,由于法令没有建立,由于当地军民的不时反抗,杀戮是随时都在发生的。待地位巩固、杀戮停止以后,接下来是将俘获的大量中原民众变为奴隶,奴隶虽比遭杀戮强一等,却同样是非人的待遇。陶宗仪《辍耕录》卷十七载:“今蒙古、色目人之臧获男曰奴,女曰婢,总曰驱口。盖国初平定诸国,日以俘到男女匹配为夫妇,而所生子孙永为奴婢。”奴婢属于元代社会最低贱的一个阶层,其悲惨的境遇是可以想见的。除此之外,平民也有等级高低之分,元帝国按不同的民族把人分为四等,一等为蒙古人,二等为色目人,三等为汉人,四等为南人。色目人是指西北地区迁移过来的诸民族,所谓诸色名目人。他们与蒙古族的文化习性比较接近,且较早地被征服,故列于蒙古人之后。“汉人”指居住在中原地区的汉族人、契丹人、女真人和渤海人,由于长期混处,契丹等民族都已汉化,所以通称汉人。南人则指原南宋境内的汉族人以及居住在南方的其他少数民族。元代规定,地方长官的正职只能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来担任,在法律上蒙古人、色目人受到保护,属于尊贵的人等,而汉人、南人却处于受歧视、受压制的地位,对他们的刑罚要严厉得多。
由于蒙古贵族和色目官员的文化水平低下,缺乏起码的法制观念,因此,在国家治理方面存在着严重的混乱和舞弊现象。叶子奇《草木子》卷四记载:“官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耻之为何物。其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拘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漫不知忠君爱民之为何事也!”这种毫无廉耻的公开掠夺、逼迫和杀戮行为所带来的已经不仅是一般的道德沦丧和世风败坏了,它使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发生动摇,人们判断事物的基本尺度和信念失去了平衡,一切伦理意识、观念体系都遭受到毁坏,处于混乱的状态。在这种形势下,各族民众的反抗情绪异乎寻常地高涨,对立和冲突充斥了整个社会。人们的反抗不但针对着民族和阶级的压迫,还扩及了更深的封建文化的层面,这就使得元代审美文化呈现出与前代完全不同的格局。
元朝恰是新的审美趋尚生成的时期。这种新的审美趋尚具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强烈的叛逆性。此种叛逆体现为对现存秩序的不屈和反抗,也体现为对整个封建伦理观念的嘲笑和否定。其二,丰富的包容性。这是指各民族之间不同文化因子的互相交融,彼此渗透,特别是草原游牧文化的粗犷、刚劲、勇于进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细腻、含蓄、富有智慧和灵气相互结合,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气。其三,雅俗两大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趋向合流。这主要是由作为雅文化载体的文人地位的变化引起的,同时它也是商品经济、市民社会发展的一种结果。中国文化史上雅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局面至元代宣告结束,俗文化逐渐上升为主潮流,这种交替是中国文化走向近代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