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今天,所有的人类个体都只属于一个特定的亚种——现代人。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是孤独的。我们曾经战胜,甚至是消灭了其他的人类亚种。现代人扩张的时间基本上不早于5万年前,从那时起,现代人就开始席卷欧亚大陆,同时,在非洲大陆上也出现了人类大规模的流动。时至今日,现存的、跟我们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戚是非洲猿类:黑猩猩、倭黑猩猩和大猩猩。然而它们都还不能制作复杂工具或者使用概念性语言。但是,一直到大约4万年前,世界上还生活着多种古老型人类的群体,生理上他们与我们相差甚大,但已经能够直立行走,也具备了很多现代人的能力。这些古老型人类和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要回答这个问题,考古学记录已经是江郎才尽,而DNA记录正好能够大展身手。
在尼安德特人身上,这个问题显得更加急迫一些。大约4万年前以后,欧洲被一群大个头统治着,他们的脑容量比现代人的平均水平还稍微大一些。1856年,一群矿工在德国尼安德山谷(Neander Valley)的一个石灰石采石场发现了他们的化石,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德语中“Thal”或“Tal”的意思就是“山谷”)也从此得名。多年来,围绕着尼安德特人发生了无休无止的争论:这些残骸,到底是来自一个发育畸形的现代人,一位现代人的祖先,还是属于一支早已远离现代人的支系?实际上,尼安德特人是第一种被科学认可的古老型人类。在1871年出版的《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一书中,达尔文认为,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演化的产物。尽管达尔文自己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重要性,但最终,尼安德特人还是被承认是一个与现代人关系更密切,而不是与现存的猿类血缘更近的人类亚种。这有力地支持了达尔文关于过去一定存在着这样的种群的理论。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里,人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尼安德特人骸骨。研究表明,尼安德特人是在欧洲由更古老的人类演化而来的。在大众的观念中,他们还得到了一个野蛮、残忍的名声,但实际上,他们与我们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这个原始人的名声,很大程度上来自1911年对法国圣沙拜尔(La Chapelle-aux-Saints)出土的尼安德特人骸骨所进行的一次漫不经心的重建工作。但是,从我们所有的证据来看,在大约10万年前,尼安德特人的行为其实和我们的直接祖先一样复杂,而这些祖先已经是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了。
不管是尼安德特人,还是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都使用一种被称之为“勒瓦娄哇”(Levallois)的技法来打造石器。这种技法需要相当高的认知技巧和肢体灵活性,跟在约5万年前以后欧亚旧石器时代晚期和非洲石器时代晚期中涌现出来的工具制造技术不相上下。使用这种技法时,先要精心打理石核,再将石片敲下来,最后得到的工具跟原先的石核相比已经焕然一新,所以工匠们必须事先在脑海中构想好成品的形状,然后严格地执行每一个复杂的步骤,才能把工具制造出来。
还有一些其他可以证明尼安德特人拥有复杂认知能力的证据,例如他们对病人和老人有意识的照顾。从伊拉克的沙尼达尔洞穴(Shanidar Cave)挖掘出来的9具骸骨有着刻意墓葬的痕迹,而且其中一具属于一位半盲、手臂萎缩的老人,这说明他在生前应该受到了朋友和家人的精心照顾,否则他不可能一直存活下来。尼安德特人也具备了某种符号表达的能力。例如,在克罗地亚的克拉皮纳洞穴(Krapina Cave)中,人们发现了用鹰爪制成的饰品,而这些饰品可以追溯到13万年前。还有,在法国的布吕尼屈厄洞穴(Bruniquel Cave)深处所发现的石圈建筑,更是可以追溯到18万年前。
尽管有如此多的相似性,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之间还是有着很大差别的。一篇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文章称,把一个尼安德特人扔到纽约地铁上也没人会注意。“只要给他洗澡、刮胡子,再穿上现代人的衣服就行了!”但实际上,尼安德特人突出的前额、浑身的肌肉还是会出卖他的。他们与当代人的差异,可比当代人之间的区别要明显得多。
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邂逅的场景也让许多小说家浮想联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于1955年发表了《继承人》(The Inheritors),其中就描述了一群尼安德特人被现代人所杀,后者又抚养了尼安德特人遗孤的故事。美国作家琼·奥尔(Jean Auel)1980年发表的《爱拉与洞熊族》(The Clan of the Cave Bear),则讲述了一个现代女孩被尼安德特人抚养长大的故事。这本书的奇妙之处在于,将两个同样复杂的人类种群之间的密切关系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体现出来,彼此之间那种既相似、又陌生的关系一览无余。
有很多科学证据证明现代人和尼安德特人曾经相遇过。最直接的证据来自西欧,那里的尼安德特人在大概39000年前就消失了。现代人到达西欧应该至少是在此前几千年发生的事情,意大利南部富马内洞穴(Fumane Cave)内的发现可以证明这一点,在那里,约44000年前,具备尼安德特人特征的工具已经让位给了典型的现代人使用的工具。在欧洲西南部,人们在一批尼安德特人的骸骨中发现了具备现代人特征的工具,考古学家们称其具有查特佩戎风格(Châtelperronian),而这些工具可以追溯到44000年到39000年前。有些人认为,尼安德特人是在模仿现代人的工具制作工艺,或者是两拨人在互相交换工具或原材料。还有一些考古学家持不同意见。总之,人们至今还在为这些查特佩戎风格的人造物到底出自谁手而争论不休。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除了欧洲,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在近东地区也相遇过。如图6所示,大约7万年前以后,一支强大的尼安德特人从欧洲出发,一路所向披靡冲到了中亚的阿尔泰山脉区域,并从那里进入了近东地区。而当时的近东地区都是现代人的地盘,从以色列迦密山的斯虎尔洞穴(Skhul Cave)、以色列下加利利地区的卡夫扎洞穴(Qafzeh Cave)挖掘出来的13万年到10万年前的现代人遗骸就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尼安德特人进入了近东地区,并在迦密山的卡巴拉洞穴(Kebara Cave)中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一具60000年到48000年前的骸骨。
图6 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的往来
大约从40万年前起,尼安德特人就一直统治着欧亚西部,统治范围向东一直延伸到阿尔泰山脉。在至少12万年前,现代人就曾涌入过尼安德特人的势力范围,但尼安德特人顶住了。然后,从6万年前起,现代人开始第二次从非洲进入欧亚大陆。这一次,没过多久,尼安德特人就销声匿迹了。
我们别以为现代人每次都把尼安德特人打得落花流水,其实一开始是尼安德特人气势汹汹地走出欧洲,而现代人节节败退。然而,到了6万年前以后的某段时期,现代人开始在近东地区大行其道。这次轮到尼安德特人时运不济了,他们不仅在近东地区而且最终在欧亚大陆的所有地方都绝迹了。因此,在近东地区至少有两次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的正面交锋:第一次是在大约10万年前或者更早,早期现代人首次聚集于此并形成了一个种群,与扩张至此的尼安德特人撞了个正着。第二次是在6万年到5万年前之间的某个时间里,现代人卷土重来,终于将尼安德特人驱逐殆尽。
那么,这两个种群之间是否存在混血呢?尼安德特人是否是某些当代人类个体的直接祖先呢?固然,从骸骨上可以找到一些混血的证据。埃里克·特林考斯(Erik Trinkaus)从罗马尼亚的骨头洞穴(Oase Cave)中鉴定出了若干他认为是介于现代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的骸骨。然而有时候,骨骼特征相同,只能反映他们遇到的外部环境压力相同,并不一定意味着两者拥有共同祖先。这也就是为什么考古记录和骨骼记录都不能百分百地确定尼安德特人和我们的关系。于是,基因组研究又要大放异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