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尊孔子爲世家論
岑光樾(一八七六~一九六〇),原名孝憲,字敏仲,號鶴禪,廣東順德人。光緒三十年甲辰恩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光緒卅二年丙午,奉派游學日本,肄業法政大學,歸國授翰林院編修,並賞侍講銜。宣統元年任國史館纂修、實錄館協修。一九二五年到港定居,常臨學海書樓主講經史,弘揚儒學,創辦成達中學,廣育英才,士林稱頌。著有〈鶴禪集〉。
太史公尊孔子為世家,特識也。王荆公詆之,非也。
荆公之言曰:‘孔子,旅人也,棲棲衰季之世,無尺土之柄,列於傳,宜矣,曷世家哉!’是不然。夫孔子雖旅人,然以六藝之道,傳子孫十餘世,而學者宗之,蓋所謂儒以道得民者也,能以經術世其家者也,豈必公侯開國承家,世享茅土之封,然後謂之世家哉。
荆公又謂:‘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以荆公之說,推之史公,而欲尊孔子,當為孔子立本紀也。然孔子之作〈春秋〉也,所以繩亂臣賊子之禍,今尊孔子為帝王,是陷孔子於亂臣賊子也。是欲尊孔子,而反汙孔子也。其與後世稱孔子自號為素王者將毋同?此史公所以不為孔子立本紀也。
荆公又云:‘處之世家,仲尼之道不從而大,置之列傳,仲尼之道不從而小,而遷也自亂其例。’此尤不知史公之意者也。夫史公豈以世家之作為足以大孔子哉。由周而秦,訖於漢興,百氏九流,方駕並騖,當世之論者,不曰仲尼墨翟,則曰仲尼子弓,夫以孔子而與墨翟子弓相衡而並論,然則孔子之道雖大,固有不知其大者矣。非有人焉,大聲而疾呼之,使知夫生民以來,能以經術世其家,而為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之士之所折中者,惟吾孔子一人,則無以使學者別白而定於一尊,而孔子之道亦因以不明。此世家之所以不可不作也。是則史公之意也。且夫〈詩〉三百篇,孔子之所手定者也,〈頌〉列商周者天子之例,〈風〉備列國者諸侯之例,然而王降為〈風〉,魯登於〈頌〉,豈亦孔子之自亂其例乎?甚矣荆公之固也。
抑吾有感焉。史公之於孔子也,則尊之為世家,於老子也,則合之於申韓,其尊孔子,即所以尊六經也,其抑老子,即所以崇儒術也。皆史公特識也。班孟堅顧謂其先黃老而後六經,豈不誣哉。夫孟堅亦良史也,然而尚有如是之誣,則如荆公者,吾又何責哉。
集評
【岑公焴】民十年辛酉,先君正鄕居,時年四十六,而焴纔十三齡,與從兄年相若,同受訓於先君。每日按時上課,從不稍缺,如是者幾兩載。每出課題命作,必詳細批改,如有不愜意者,便即自寫一篇,以爲示範。本篇即其示範之作。【陳永正】鶴禪老人曾入羅浮學道,嘗云:‘昔人有言,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飢。今吾家雖無田可守,仍自有書可讀。而所謂不賤者,固不在於人爵,而在乎天爵。孟子云: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可不勉歟。’晚年定居香江,教書育才,可謂得天爵者矣。【徐晉如】駁得極有力,結得極忠厚。眞老輩儀型也。【劉勇】荆公持論刻急如此,惜其左右無忠厚如岑公者輔之。【鄒金燦】先黃老而後六經,司馬談之論也。遷尊異孔子,列於世家,以示不與父同,此誠遷之千古卓識,亦其志業之所在焉。荆公之固,不待加說矣。〈漢書·司馬遷傳〉之譏,遷實代父受咎也。又〈漢書·楚元王傳〉贊:‘自孔子後,綴文之士衆矣,惟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楊雄。此數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於世。’班氏以六人賓附孔子,而遷居其一,是知班氏尊遷,又非僅以爲良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