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定庵年譜外紀序
葉德輝(一八六四~一九二七),字煥彬,號郋園,先世江蘇吳縣,幼時隨父客湖南。生時喜鵲盈千,故小字慶。光緒乙酉舉人,壬辰成進士,授以吏部主事。年纔三十,謁歸里居,奉親讀書。戊戌與王先謙上書湖南巡撫陳寶箴,思闢康有為孔子改制之說,有為謀以阻撓新政之罪,險遭不測。壬子秋,當路迎黃興,改德潤門為黃興門,坡子街為黃興街,郋園戲作〈光復坡子街記〉以嘲之,被拘執至警廳,觀者千人,劫之出,走避上海半年始歸。丁卯北伐軍興,傖豎之徒入縉紳之家,厚加折辱,郋園堅不屈膝,從容赴死。郋園六十,自謂‘數十年轟轟烈烈,天子不得臣,國人皆欲殺,海內誦其著述,遐荒識其姓名’,蓋狂者也。其學以樸學為本,以通識為高,追摹許鄭,自成一家。藏書三十餘萬卷,版本之學,與江陰繆荃孫並世稱最。平生所著,今人印曉峰輯為〈郋園著作集〉。
仁和龔定庵先生,以曠代逸才,負經營世宙之略,不幸浮湛郎署,為儒林文苑中人,此非其生平志願所歸往也。
曩者光緒中葉,海內風尚公羊之學,後生晚進,莫不手先生文一編。其始發端於湖湘,浸淫及於西蜀東粵,挾其非常可怪之論,推波揚瀾,極於新舊黨爭,而清社遂屋。論者追原祸始,頗咎先生及邵陽魏默深二人。嗚呼,此亦豈先生逆億所及者哉?先生旣不幸以文儒終身,後復為世詬病,文人命厄,奚至於斯?然至今讀先生所著書,未嘗不想見懷抱之雄奇,於百千年世界之變遷,若燭照計數,燎如指掌,豈非漸西山川鍾毓之靈,累葉棫樸作人之化,鬰而未發,特藉先生一洩其奇耶?
今先生之詩文詞,久已家藏戶誦,獨其出處行止,槪不得詳。吾友吳印臣法曹曾撰集年譜,於其仕宦、遊覽、著述,撮敘其大綱,所傳佚事,則限於譜例,不能泛及。默深後賢某頗有記載,曾以活字本印行,世不多見。張君彥雲徵君因有〈外紀〉之作,其遺聞瑣事,非僅得之流傳,故於知人論世之中,亦有闡揚幽潛之意,洵足為讀先生文者一洗蚍蜉之陋也。
然猶有一二,為余所習聞而世不知者。少時識善化熊鶴村老人名兆熊者,頗能道先生行跡。老人為雨臚孝廉少牧之哲嗣,嘗言先生狀貌奇古,首頂若丘圩,兩顴橫高,短身急步。每過酒壚,四坐寂然,惟聞先生聲震鄰屋。在揚州客默深所,默深長身,先生服其衣衫,曳地如拖練,或天雨外出,而下衫泥濕,歸則擲於帷帳間,不知為人服為己服也。終日必著靴,有時倦遊歸急不待脫,以足踢之。一日晨起,失其一,遍索不得。迨先生去,僕人乃於帷頂得之。與默深談佛經,時有爭論,先生辨才無礙,默深亦為之詞窮。或坐有營妓,群客相嬲擾,先生口談西北輿地形勢,舌若翻瀾,坐客茫然,則執營妓絮語,見者又無不匿笑也。
蓋其骯髒嶔奇之槪,時時流露於不自知。天生斯人,不為世用,獨其流風餘韻,猶足興起後人。然則印臣與彥雲勇於著述,為之表章,非獨先生之功臣,抑亦一朝文獻所繫託也已。
集評
【陳永正】郋園老人不世之才,曠代之學,宜乎爲定公知己,其末命又酷於定公,‘天生斯人,不爲世用’,可勝於邑。然其畢生之撰述,亦一朝文獻所繫託也。【張解民】心有靈犀,惺惺相惜,細述瑣事遺聞,別有深意。畸才識大而不拘小節,世俗識小而謹小愼微,彼此大相枘鑿。此之所以杜甫咨嗟‘古來材大難爲用’,定庵自歎‘側身天地我蹉跎’也。【徐晉如】畸人識畸人。微斯人,先生孰與歸哉。【劉勇】奇行之處,元氣爛漫。【鄒金燦】定庵經世之才,曷可以文士限之。若起定庵於地下,想必與葉先生相視一笑,莫逆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