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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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雪宧繡譜序

張謇 一九二〇

 

自〈虞書〉言會繡,為繡之肇始。顧孔傳離絺繡為二,而鄭注訓絺為,以絺為繡之事。賈氏疏〈考工記〉,主鄭說焉,於義為通。漢時〈司空〉篇亡,〈考工〉識周所尚之大數,終以畫績,而致詳於會繡之色。是以詩人美周公曰‘繡裳’,美秦襄公曰‘繡裳’,甚至六幣和諸侯之好,儷琥以繡,亦可見周繡之文於虞矣。漢、唐以來,言繡夥甚,未有能名其家。間有之,若世所稱吳趙夫人,唐薛靈芸、盧眉娘者。薛非繡,而盧無傳法。世近有可說者,則上海顧氏露香園之繡。得其一幅者,往往列諸彝鼎,珍若璆璧。顧其法若何,士大夫所不能知也。雖能繡之女子,亦不必能說。今世覘國者,翹美術為國藝之楚,而繡當其一。日本之為是者,獵我舊制,會以新法,一冶而百辟,一日而千里。而我繡之鈍,等於百工也。

清以宣統元年開南洋勸業會,駢羅百貨,俾厲以磨。由是湘、魯、江、浙之繡,四面而集。謇長審查。而部以繡工科總教習吳縣女士沈壽專審查繡品,自京師至,張所繡義大利后像於會,精絕為世所未有。謇適得露香繡董書大屏,屬別真贗。壽展首幀,即曰:‘此露香園繡也。’問:‘何以知?’曰:‘以針法知之。’繼聞其審查精覈持正,不輕假借,為所否者亦翕然,則重其人甚。明年送一女生於京師,從之學。又明年辛亥,京師繡科罷散,壽旋天津,教繡自給。

謇恐其藝之不果傳也,則於南通女師範學校附設繡工,延壽主任,始識其人。間叩所謂針法,紛紜連犿,猝不易曉。未幾壽病,病而劇,謇益懼其藝之不傳,而事之無終也,則藉以宅,俾之養病,病稍間,則時時叩所謂法。壽之言曰:‘我針法非有所受也。少而學焉,長而習焉,舊法而已。旣悟繡以象物,物自有真,當仿真。旣見歐人鉛油之畫,本於攝影,影生於光,光有陰陽,當辨陰陽。潛神凝慮,以新意運舊法,漸有得。旣又一遊日本,觀其美術之繡,歸益有得。久之久之,遂覺天壤之間,千形萬態,但入吾目,無不可入吾針,即無不可入吾繡。’謇聞其言而善焉。以為一藝事也而有精微廣大之思,而沈壽一女子於繡得之也。乃屬其自繡之始迄於卒,一物、一事、一針、一法,審思詳語,為類別而記之。日或一二條,或二三日而竟一條。次為程以疏其可傳之法,別為題以括其不可傳之意。語欲凡女子之易曉也,不務求深;術欲凡學繡之有徵也,不敢涉誕。積數月而成此譜。且復問,且加審,且易稿,如是者再三,無一字不自謇出,實無一語不自壽出也。

嗟夫!莽莽中國,獨闕工藝之書耳。習之無得者不能言,言之無序者不能記,記之或誣或陋,或過於文,則不能信與行。一人絕藝,死便休息,而泯焉無傳者,豈不以是?伊古以來,凡能成一藝之名,孰不有其獨運之深心,與不可磨之精氣?而浮漚霅電,瞬息即逝,徒留其存亡疑似之名,而終無以禪其深造自得之法,豈非生人之大憾,而世之所謂至不幸?繡云乎哉!謇為是輒以是寄古今無涯之悲,寧獨以慰壽,舒其幽憂,而償其傳授之勞也?壽有獨立足以傳世之藝,故從金石書婦女特例,書曰‘吳縣沈壽’。

 

集評

【張解民】‘一人絕藝,死便休息,而泯焉無傳’,古今才人之所同悲。晉人嵇康臨命,所歎惟‘〈廣陵散〉於今絕矣’,亦同此理。此文所謂‘獨運之深心’與‘不磨之精氣’,亦感天動地矣。【許紹鋒】清晰得體。【汪夢川】沈之藝固妙而當傳,翁之心蓋含而未盡。【徐晉如】議論精當,敘寫有情。天機雲錦,成此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