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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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朝粵東遺民錄序

吳道鎔 一九一七

 

吳道鎔(一八五三~一九三六),字玉臣,號澹庵,廣東番禺人。光緒六年進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遽南歸。歷主潮州韓山、金山、惠州豐湖、三水肄江、廣州應元等書院,又於郡學設館授徒。後歷任高等學堂監督、學部諮議官、廣東學務公所議長。辛亥後,閉門著述。工古文書法。又歷廿年,編纂〈廣東文徵〉及作者考,凡七百餘家,文三千餘篇。另有〈明史樂府〉八卷、〈續修番禺縣志〉四十四卷、〈澹庵文存〉、〈詩存〉各一冊。

 

辛亥之變,九龍真逸棄其圖書宅舍,遯於海濱之龍湫。龍湫,宋季故墟也。桑海易觀,異世同感,乃纂輯吾粵明季遺民舊事,得二百九十餘人,為〈粵東遺民錄〉四卷。其自序極言吾粵人心之正,風俗之厚。傷今思古,有餘痛焉。嗚呼!此其由來遠矣。

溯自廉恥道喪,至五季而極。士之談節義者,昌於宋,盛於明。吾粵在宋時被中原文獻之傳,訖明而嶺學大興,與中原埒。名臣鉅儒,先後間出,莫不敦崇名教,倡導鄕邦。夫粵人自好,天性然也。居常蹈利則若慚,赴義則若渴,其倡導也易為力。重以同志之羽翼,師友之講明,翕合類應,漸漬成俗。故宋厓山之亡也,烈士殉於前,遺黎慟於後矣。明之亡也,桂王西奔,吾粵倡義為牽綴之師,同志響應。其敗者沈身隕族,瀕九死而不悔。其存者間關奔走,亦至萬不可為,而後遯居窮山,或溷跡方外以終。餘若一介茅草,抗節高蹈者,復所在而有,視宋之亡加烈焉。凡此皆吾粵數百年醞釀潛蓄之正氣。不幸值世變,而諸君子一襮之。蓋積久而不可遏也如此。

顧嘗論之。風俗者,積而盛者也。世變者,積而大者也。士志不素定,不足當世變。世變不一端,司馬氏〈孟荀列傳〉‘利為亂之始’一語盡之。顧其傳貨殖也,歷舉當世趨利之流,並隱居巖穴設為名高者屬之。又以無巖處奇士之行,長貧賤好語仁義者為足羞。蓋謂語仁義者,惟巖處奇士可信。而設為名高者皆靡靡,意未嘗羞貧賤也。疾夫利為亂源,而舉世競其中正,言若反,意未嘗崇勢利也。班氏不察,以此相譏。人心趨利,苟便其說,希通而惡介,媮為而務得。夫如是,故積漸之久,官常國紀,日即於啙窳。夫如是,故大奸乘其敝,得別恣其邪說詖辭,摧毀名教以自便。夫如是,故趨利者無復顧忌,而古我先哲所恃以正人心維風俗之具,塞源拔本,掃蕩無餘。士無特操,靡靡隨之。竊嘗觀於晚近,而後歎司馬氏立言之痛,與諸君子定志之可貴。又以為致此極者非一二人之事,一朝夕之故也。蓋世變積大而不可測也又如此。

然而所謂定志之士,往者已矣,固無意於身後之傳。來者蒿目世變,方自得於山巔水湄,亦豈患德孤,而援古人以自壯?此未嘗兩相待也。兩不相待而兩相感,不得已而發憤道之。使後之論世者皆知風俗世變之相為乘除,其養而成之也有因,其敗壞而流失也無止極。俯仰今昔,蓋有憂焉。然則讀此一篇,徒歎其采摭之富,考證之精,未足以知其用心也。嗚呼微矣!丁巳春二月永晦。

 

集評

【陳永正】吾粵明季多節義之士,不爲烈士,即爲遺民。數百年醞釀潛蓄之正氣,不幸值世變而滌蕩淨盡矣,嗚呼悲哉。【張解民】管子云:‘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遺民可敬者何?義也。義利之辨一隳墜,便陷見利忘義。忘義無恥,禮、廉不問可知。四維旣絕,國欲不亡,可得也夫?是以顧亭林痛陳:‘士大夫之無恥,是爲國恥。’亦深到矣。【許紹鋒】沈痛深刻,義理分明。【徐晉如】夷齊之義不存,而天下道統何在?未有聖代而不敬遺民者也。【劉勇】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請以文化遺民自居。【官劍豐】士志不素定,不足當世變。一語道破百年民族災難之因。【鄒金燦】人之所異於禽獸者幾希,尙義即其一端。